第20節(jié)
俞云雙食指微彎,輕輕敲了敲他的腦殼,笑道:“你小子怎么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你方才說分道揚鑣,這道若是真的這么容易分,今上又何須費盡心思為我賜婚?我將這件事告訴你,便是想讓你知道,無論怎樣,我與你大哥是生死至交,至于別的,便只能是別人的了。” “罷了罷了,反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裴珩抹了一把臉,為自己將緊蹙的眉頭揉開,“你說的其實我早就懂了,只是一直以來還心存僥幸罷了?!?/br> 俞云雙勾了勾唇角:“待我出降那日,便由你來背著我上喜轎罷。上一次你們都不在場,我是自己一個人走到轎子里的。” 裴珩沉吟了一瞬:“你這是真的決定下嫁卓印清了?” “當(dāng)初今上要將我賜婚于江家的嫡子時,我便想過為淮陵世子服斬衰,換得三年清凈。如今賜婚一事避無可避,下嫁給秦隱安排的人三年,比放任讓今上來選人要好許多?!庇嵩齐p的指尖在木案上輕輕點了點,鳳眸微微瞇起,“三年足夠我做太多的事情,待我在凌安城重新立足之時,便是將那人對我的打壓盡數(shù)奉還之時。” “可是云小雙,你不覺得你對于秦隱……”裴珩頓了頓,緩緩道,“當(dāng)初元后薨逝,先帝將你交與季貴妃撫養(yǎng),你亦花了許久時間才對她放下心防。你一直不是一個輕信之人,可是秦隱于你來說卻似是一個特例。我從一開始便隱隱覺得你對他的態(tài)度不同尋常,直至那日我在隱閣之中無意中撞見了你隔著屏風(fēng)看他的眼神?!?/br> 裴珩深深凝視著俞云雙線條柔媚的面容,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喜歡秦隱?” 俞云雙一怔,坦然笑道:“是,我喜歡秦隱?!?/br> 裴珩自說完之后便屏息等著俞云雙的回答,卻沒想到這句答案竟然來得如此快。 重新靠回了自己的椅背,裴珩喉嚨發(fā)緊道:“但你卻要嫁給卓印清?!?/br> 俞云雙瞳色深得讓人看不出端倪:“確實如此?!?/br> 裴珩的眉頭向中間一蹙。 就在兩人相對無言之時,正廳外傳來了映雪的聲音道:“長公主。” “怎么了?”俞云雙抬高了聲音問道。 “隱閣的屈易公子來訪,說有東西必須要親自交到長公主的手中?!?/br> 俞云雙看了裴珩一眼,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離開,對著屋外道:“將他請進來罷。” 屈易進來時,玄青色的衣裳濕了半邊,就連發(fā)梢也被水珠潤濕了一縷。俞云雙將他打量了一番,問道:“外面又下雨了?” “不算小?!鼻讓χ嵩齐p行了個禮,銳利的視線冷冷劃過裴珩,“裴校尉也在?!?/br> 因著屈易的看著自己的視線與裴鈞有幾分相似,裴珩見了他便有些不自在,皮笑rou不笑道:“我來了有一陣子了。” 屈易眸光森冷,收回了視線。 俞云雙從黃花梨木的四方扶手椅上起身,問向屈易道:“不知道屈易公子今日來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屈易點了點頭,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個信封遞與俞云雙。即便屈易的袖子濕了一大半,那封信箋卻四角平展,顯然保護得十分完好:“前幾日準駙馬身故一案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京兆尹姚永泰因為尋不到有力證據(jù)證明江閑之死為蓄意謀害,最終將此案斷為意外身故,結(jié)果已經(jīng)由大理寺審核、圣上朱批定案。” 俞云雙從屈易的手中接過信箋,問道:“那這封信里面……” “公子這幾日不在閣內(nèi),臨走前曾交代與我,待長公主回到凌安,隔一個時辰之后將此封信親手送到長公主的手中?!?/br> “隔一個時辰?”依然坐在椅子上的裴珩手中端著茶盞,詫異道,“這是為何?” 屈易的視線在俞云雙依然泛著濕意的發(fā)絲上一掃,冷笑道:“公子說長公主一路趕回凌安,必然疲累,讓我務(wù)必留出來一個時辰讓她稍作休整。” 俞云雙笑睇了裴珩一眼。 裴珩的臉驀地一紅。 “你方才說公子這幾日不在閣內(nèi)?”俞云雙轉(zhuǎn)過頭來,繼續(xù)問道。 屈易垂頭道:“前一陣子凌安城寒疾肆虐,公子不甚染了風(fēng)寒,三日前已經(jīng)去了別地休養(yǎng),最近一陣子,長公主怕是見不到公子了?!?/br> “我明白了。”俞云雙白皙指尖在信箋紙質(zhì)細膩的封口處劃過,對著屈易感激道,“有勞屈公子了?!?/br> 屈易也不多做客套,對俞云雙拱手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向著正廳門外走去。 俞云雙目送著屈易的背影消失在正廳外的青石路處,而后將手中的信箋拆開,視線劃過上面的字跡,薄唇微挑,勾出一抹柔和笑意。 “上面寫了什么?”裴珩與俞云雙之間的距離很近,雖然并未刻意,卻能隱隱約約看到上面一行簡短的字跡。 俞云雙這回并沒有將信箋直接遞與裴珩,而是折起后收回到了自己的衣袖中,開口一字一句道:“他對我說,愿汝所愿?!?/br> ☆、第33章 八月十五已經(jīng)過去,因著中秋祭祖而被封的凌安御街卻并未解禁,前一日的貴氣蒸騰,一夕之間變成了繁花滿路,十里馨香。 八月十六日午時正,無雙長公主出降的儀仗將會從這條街經(jīng)過,繞道前往寧安街的懷安公府。 無雙長公主出降,可謂凌安城中的一大盛事。不僅因為這位長公主地位尊崇,是當(dāng)今圣上唯一的皇姊,還為著這位長公主是凌安城中出了名的“克夫長公主”,連克死了兩任駙馬爺,如今終于嫁到了別人家中,自然是一件拍手稱快的幸事。 身為那傳言中唯恐避之不及的克夫長公主,俞云雙在八月十六日起了一個大早,鳳冠霞帔穿戴完畢,便獨自坐于梳妝的青銅鏡前,摩挲著一個檀香木小盒凝眉沉思。 長公主府外響起了隱約的喜樂之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俞云雙渙散的視線重新聚攏,將一直把玩在手中的檀香木盒打開,拿出了放置在最上面的兩封信箋。 這兩封信箋皆為澄心堂紙所制,由上好的徽墨所書,再加上書寫上面字跡的人,任何一張拿出去,都價可比金。 將兩張信箋一一攤開在面前的桌案上,俞云雙神色怔怔地凝視著上面字跡,最終薄唇微微勾起,輕嘆了一口氣。 貼身侍婢映雪從外間走進來,在俞云雙的身后輕聲問道:“長公主,吉時馬上要到了,我們是否出發(fā)?” 俞云雙將那兩封信箋仔細折好,收入自己大紅喜服的衣袖之中,從桌邊站起身來到:“現(xiàn)在便走罷?!?/br> 映雪幫著俞云雙將喜帕蓋上,攙扶著她走出了廂房的大門。 嫣紅色的蓋頭遮在眼前,視野便狹窄了不少。俞云雙提著自己的裙裾小心翼翼邁過門檻之時,便有人從旁穩(wěn)穩(wěn)扶住了她的手臂,牽著她向前走了幾步。 雖然看不見來人的容貌,俞云雙卻立時猜出了那人是誰:“裴小珩,你來了?” “早就在外面候著了?!迸徵竦穆曇魪纳韨?cè)響起,清朗的嗓音一如往昔,“駙馬那邊迎駕的儀仗已經(jīng)到了,我這便背著你出去罷?!?/br> 按照寧朝婚嫁的風(fēng)俗,女子婚嫁之時需由自家的兄長背入喜轎,寓意為“送親”。而俞云雙身為先帝的嫡長女,既無兄長,又不可能由當(dāng)今圣上親自來背,便只能由他姓之人代勞。 俞云宸原本將身邊的內(nèi)侍總管派了過來,打算由他將俞云雙背出來,只是人還未進長公主府的大門,便被俞云雙冷笑著轟了出來。最后在迫不得已之下,俞云宸終于同意了由將門裴家的小公子裴珩暫時作為鑾儀校,負責(zé)背著長公主入嫁輦。 俞云雙聽了裴珩的話,在大紅的蓋頭下努力揚了揚頭,想要看看駙馬迎親的隊伍,只可惜入目一片鮮紅,視野怎么都越不出身前三尺遠,最終只能放棄,對著裴珩點了點頭道:“那便走罷?!?/br> 衣衫窸窣的摩擦聲響起,俞云雙隱約看見裴珩繞到了自己的身前,屈膝彎起了背脊,背對著自己半蹲了下來:“云小雙,上來?!?/br> 俞云雙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腳尖輕盈一點,雙手攀在了他的肩頭。 裴珩背著俞云雙重新直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大哥若是知道你成親的這日,是我將你背上了喜轎……” 說到此處,裴珩打了個寒噤,就連在他背上的俞云雙都能感覺得到。 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俞云雙道:“走罷,莫要再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裴珩換了個姿勢將俞云雙背得更穩(wěn)了一些,這才抬步向著落于長公主府大門外的喜轎走去。 懷安公府位于寧安街,說來與長公主府只隔著四五條街,往日里若是乘馬車而行,也只用花小半個時辰的光景便可到達。只是因為俞云雙的儀仗要先沿著十里御街向東而行,在東華門處跪拜當(dāng)今的天子與皇太妃季氏,而后才能前往懷安公府,這一來一回便耽擱了許多功夫。 待到喜轎終于在懷安公府的大門前落地時,俞云雙早就在漫長的路途中被顛得頭暈眼花。剛將手伸到蓋頭底下揉著脹澀的額角,喜轎的帷幕便被人從外面倏然踹了一腳,踢開了一道縫隙。 午后耀目的艷陽透過那條縫隙斜斜照了進來,為昏暗的喜轎帶來一縷微光。 帷裳又被人從旁掀開得更大了一些,喜轎前的青石地面被那人投下了一道頎長身影,而后那人伸出手來,修長有力的手指便這般突兀的出現(xiàn)在了俞云雙蓋頭的下方。 俞云雙在此之前也曾上過下嫁于淮陵世子的花轎,清楚這帷幕只能由自己的夫君踢開,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鳳眸之中宛若流光波動,纖細柔軟的指尖慢慢向前探出。 就在兩人的指尖即將碰觸到的那一剎那,俞云雙看清了那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上起著的薄薄的繭子,腦中的暈眩驀地一清明,將手重新收了回去。 那人應(yīng)是一直凝視著俞云雙的動作,見到了她的反應(yīng),訝異道:“長公主?” 年輕男子的聲音,剛毅爽朗,十分好聽,卻與她心中所想的那個完全不一樣。 俞云雙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重新坐回到喜轎之內(nèi),聲音清冷問道:“你是誰?” 那人頓了頓,而后直起身來走到了轎門正對面的位置,一拂自己的衣擺跪了下去,對著俞云雙行了個大禮道:“臣卓印澤,叩見無雙長公主?!?/br> 卓印澤?那個由懷安公親自上奏請求敕封世子的次子卓印澤? 大紅色的蓋頭下,俞云雙的黛眉微蹙,想到那日屈易來長公主府拜見時說的話,一縷不詳?shù)母杏X涌上心頭,就連背脊都忍不住僵硬了起來。 喜轎之外送親的儀仗與接親的國公府眾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喜樂不知何時停息下來,竊竊私語之聲漸漸響起。 俞云雙卻并沒有搭理他們,繼續(xù)開口問道:“他……駙馬呢?” 卓印澤沒有俞云雙的旨意,自然不敢站起身來,垂首恭敬道:“兄長前幾日偶感風(fēng)寒,因著身體原本就不甚健朗,康復(fù)得便慢了一些。今日清晨兄長的病情突然加重,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由臣來代替兄長迎接長公主。事出緊急,未來得及告之長公主,還請無雙長公主恕罪?!?/br> “病情加重?”俞云雙口中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心中有些焦慮,卻礙著此刻人多眼雜不方便再多問,抬起手來對著卓印澤做了個平身的手勢,“起來罷。” 卓印澤應(yīng)聲直起身來,將手重新伸向了俞云雙。 俞云雙卻并沒有扶上他,半弓著腰摸索著喜轎的內(nèi)壁向前走,完全出了喜轎之后,終于直起身來。 見到無雙長公主從喜轎中出來,喜樂立時重新響起,將方才的一片驚呼聲壓蓋住。 借著嫣紅蓋頭前后搖擺時留給自己的閉塞視野,俞云雙一步一步謹慎向前走著,身上喜服曳地的裙裾隨著她的步伐,在青石地面上留下一抹嫣色痕跡。 卓印澤匆忙跟上俞云雙的步伐,走到她面前重新伸出手來,口吻焦急道:“長公主當(dāng)心?!?/br> 俞云雙對著前方揚了揚下頜,在想起她頭上頂著蓋頭,這人定然看不見她的動作時,才伸手指了指前方,開口道:“本宮用不著攙扶,你且在前面帶路。” 身畔卓印澤的步伐遲疑了一瞬,終是又行了個禮,走到了俞云雙的前方。 俞云雙與卓印澤二人皆身著大紅喜服,走在懷安公府門前的青石板路上,一前一后卻并未相牽,甚是引人驚異。 兩人一路踏著不知內(nèi)情圍觀百姓的抽氣聲與私語聲前行,待到跨進國公府的禮堂時,卓印澤的腳步終于停滯,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俞云雙道:“我們到了?!?/br> 俞云雙應(yīng)了一聲,隨著他一同佇立在禮堂的中央。 禮官原本在見到俞云雙與卓印澤并未并肩走來時已經(jīng)呆怔在了一旁,收到坐在一旁的懷安公一記眼神之后,終于醒悟,匆匆迎了過來對著俞云雙道:“長公主,吉時到了,是否這就唱禮?” 俞云雙側(cè)過頭來,透過完全看不見景物的大紅蓋頭,視線卻準確地定在了卓印澤的位置,問道:“與你拜堂?” 卓印澤聲音朗潤道:“家兄重病在床無法見風(fēng),這禮只怕確實要由臣代替兄長而行了?!?/br> 俞云雙雖然心中掛念著那人的情況,卻也知道以前的卓印清與她來說只是泛泛之交,若是自己將心中的關(guān)切表現(xiàn)出來,只會讓人徒增懷疑,便淡淡頷了頷首,對著禮官道:“唱罷?!?/br> 禮官口中連聲應(yīng)著,腳步匆忙走回到了坐在禮廳上首的懷安公身邊,開始一步一步唱禮。 懷安公府今日尚的竟然是當(dāng)朝的長公主,拜堂之禮自然不同于尋常人家。俞云雙與卓印澤拜完了天地,行高堂之拜時,因為俞云雙為君,懷安公為臣,懷安公不敢受這一拜,便改為了敬茶。 三拜皆畢,禮官從旁走來,對著卓印澤呈上了裝著喜稱的托盤,話卻是對俞云雙說的:“長公主,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您還需掀開蓋頭,與賓客共飲一杯酒,才能入洞房。” 卓印澤聞言執(zhí)起了喜稱,伸向俞云雙的蓋頭。 俞云雙卻在這時伸手,隔著蓋頭循著喜稱上玉飾的聲響敏捷地抓住了它的另一頭。 一時之間喜稱被兩人分握一頭,卓印澤掀蓋頭的動作就此頓住。 人聲鼎沸的禮廳之中又是一陣寂靜。 俞云雙手執(zhí)著喜稱的頂端,聲音從喜帕之下傳來,聲音清越道:“本宮雖然不知此刻在場的眾位都是何人,但既然同朝為官,這里面的大半必然都見過本宮的模樣。無論是今日相見還是往后相遇,本宮的容貌都不會變,不若與大家打個商量,本宮的駙馬因為身體抱恙不在此處,這掀蓋頭活計,還是莫要在這里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