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卓印清方才用以捂唇的那只手上,有殷紅血漬順著指縫流下,在蒼白膚色的映襯下更加怵目驚心。 蒙叔心神欲裂,抓著卓印清的手都劇烈地顫抖起來:“楚鶴!” 只是因著音調(diào)失控,聲音變?nèi)缤诤韲道镆话?,含含糊糊得聽不清?/br> “楚鶴!”蒙叔又暴喝了一聲,口吻都染上哭腔,顯得格外茫然無助。 ☆、第92章 俞云雙此時正穿著一襲百褶如意月裙,玉立于奉天大殿內(nèi),胭脂色的裙裾鋪展開來,將殿外的百花都比得黯然失色了不少。 只是俞云宸卻沒有心思去琢磨這些,雙手在御座的扶手上緊攥成拳,他的面色森然,陰測測問向俞云雙道:“也不知皇姊是否知道昨夜齊王彥景突圍逃出凌安城的事情?” 這件事情俞云雙當然知道,而且知道得恐怕比凌安城內(nèi)的大部分人還要早一些。昨夜俞云雙睡得并不安穩(wěn),醒來的時候天才蒙蒙亮,側(cè)眸一瞥卓印清并未躺在身畔,便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不出多久俞云雙便收到了趙振海的密報,將昨夜彥景逃離的事情告知。 只不過知道是知道了,對著俞云宸卻不能坦白了說。俞云雙抬眸,語調(diào)微揚,狀作訝異道:“陛下說什么?” 俞云宸定定看著她:“昨日夜里彥景手下的親衛(wèi)突然暴動,突破了朕的巡防禁軍,護著齊王從凌安城內(nèi)逃出,這么大的事情,皇姊竟然會不知道?” “陛下見笑了,現(xiàn)下的凌安城已然不是當年的凌安城,無雙也不是當年的無雙。況且即便是當年,無雙也尚未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俞云雙淡淡道。 俞云宸后面要問的話被俞云雙這么一噎,便有些說不下去了。 “只不過?!庇嵩齐p的話鋒一轉(zhuǎn),黛眉微蹙,看起來有些惶恐難安,“聽說齊王入帝都之時,攜帶的親衛(wèi)數(shù)量不足百名,且并未與齊王安置在一處。陛下派遣去看守他的禁軍,便不只二百人了罷?人數(shù)差距如此懸殊,齊王居然能沖破禁軍封鎖,簡直匪夷所思?!?/br> 俞云宸從鼻腔中擠出一聲輕哼,咬牙切齒道:“朕派去的禁軍何止二百人,可即便如此,依然沒有守住一個小小的齊王,個中緣由,朕想還是該問問皇姊罷?” “問我?”俞云雙的鳳眸倏然瞪大,濕潤清亮的眼眸,微揚的白皙面龐,看起來分外無辜。 “據(jù)朕所知,皇姊新嫁的那個駙馬,便是由當年彥國被派來與我大寧和親的安寧郡主所出。論輩分算,齊王彥景還是他的祖父輩?!庇嵩棋纺抗饧怃J,仿若一片熊熊之火,恨不得將面前之人焚燒殆盡,“齊王自來到凌安之后,一直禁足于四方會館,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出行,去的都是皇姊的長公主府?!?/br> 俞云雙緘默不語。 御座上的皇帝卻沒有就此罷休:“方才皇姊也說了,區(qū)區(qū)百名親衛(wèi)的確不足為懼,但若是有內(nèi)jian從中作梗,幫齊王出逃,那便另當別論了!” 說到此處,俞云宸驀地從御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螭陛,佇立在俞云雙面前不遠處,將手中的一本奏折摔到了她的腳下,寒聲道:“方才朕收到了右禁衛(wèi)軍統(tǒng)領劉定疾將軍的折子,言昨夜他負責鎮(zhèn)壓齊王親衛(wèi)隊時,曾有一隊人馬從凌安城內(nèi)部偷襲,不僅協(xié)助齊王突破了封鎖,還阻截了禁軍援兵,為齊王爭取了時間逃離,行動不可謂不迅速?!?/br> 俞云雙傾下身來將地上的奏折拾起,死死盯著上面的字跡,一字一句讀下來。 那折子仿佛是冰做的,寒意自手開始深入骨髓,就連心都被這冷意凝固住,每跳一下都如同扎在冰尖兒上一般。 卓印清啊卓印清,計劃得如此周全,連禁軍會從哪條路圍堵都算好了,這便是你口中說的從長計議? 手中的奏折“啪”地一聲闔上,俞云雙將它橫在兩人面前,質(zhì)問道:“陛下鋪墊了這么多,究竟想要對我說什么?” 俞云宸一直細細觀察著俞云雙的神色,那是一張毫無破綻的臉,眼神中的針芒懾人,直教人抬不起頭來。 這個眼神俞云宸分外熟悉,俞云雙每每要采取進攻時,便是這幅表情。她也曾用這樣的神情護過他,只是現(xiàn)在這表情越真實越熟悉,俞云宸便越憤恨。 一把從俞云雙的手中奪過奏折,俞云宸冷聲道:“劉將軍的折子上書得清清楚楚,后來那隊人的功夫看不出路子,卻各個訓練有素,他們便蟄伏于凌安城中,從齊王事發(fā)到他們來襲,中間相隔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這凌安城中,府兵如此強韌,且與齊王彥景沾親帶故的,不就只有皇姊你了?皇姊敢說昨日這場突圍,與你沒有絲毫干系?” 這一年來俞云宸竄得很快,此刻與俞云雙對面而立,身形上的壓迫分外明顯。 俞云雙仰起頭來望他,面上的表情如玉雕一般平靜,唯有開口回話之時,才有冷笑聲從口中溢出:“不知是陛下太高估了我,還是太小瞧了我?!?/br> 心口發(fā)冷,卻并非來源于這意料之中的懷疑。俞云雙后退了一步,退出面前之人帶來的陰影,這個位置足以讓她與俞云宸視線平齊:“將齊王放回彥國,于我有什么好處?我尚有五萬大軍整裝完畢,馬上就要出征,完全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放走齊王!況且,無雙是否與此事有關系,陛下去調(diào)查我長公主府與校場有無異動便可知曉,偏偏多此一舉將我宣來奉天殿問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俞云宸渾身氣血直沖腦門,暴怒道,“放肆!” 俞云雙卻沒了平日里的忍性,繼續(xù)道:“若是陛下毫無證據(jù),單憑駙馬與齊王彥景有故,便肆意懷疑長公主府,那我無話可說。但是陛下莫要忘了,你我還是親姊弟,我與齊王有關系,豈不是代表著陛下與齊王亦有關系?我倒是覺得,自己看不住人,人跑了來問我要人,有這個功夫,還不若多派些人手去探查齊王究竟逃到了哪里才是!” 若是說前面的話還是在為自己辯駁,后面這句話便算得上是挑釁了。俞云宸氣得一口血哽在了喉嚨口,額上的青筋猙獰,怒吼道:“來人!” 御前執(zhí)刀的侍衛(wèi)聽命,立即抽刀沖上前來,眨眼間便將俞云雙團團圍住。 俞云雙神色寡淡,自始至終連眼皮都沒有多抬一下,只是將一直掩于如意月裙廣袖中的手緩緩舉起。 纖纖五指如玉,將掌心的那枚長公主令都襯得粗糙了許多。 長公主令僅能號令十萬鸞軍,御前侍衛(wèi)隸屬禁軍,并不受其管轄,是以見到長公主令,并無任何反應,而俞云宸的瞳孔卻是一縮,手中的奏折被他緊攥于手中,幾欲撕裂。 這十萬大軍便駐扎在凌安城外俞云雙的封地中,早就成了俞云宸的眼中釘rou中刺,若是他此刻將俞云雙拿下,他也拿不準那十萬大軍會不會做出什么過激之舉。而且如今寧彥兩國交戰(zhàn),若是沒了俞云雙,便再無人能調(diào)動那五萬援軍。 俞云雙此刻將長公主令亮出來,是明目張膽的威脅。 俞云宸的鳳眸瞇起,胸中的怒意澎湃,叫囂著要將面前之這觸犯他帝威的人千刀萬剮,可是理智卻束縛著他極力克制。胸口起起伏伏,如此掙扎了許久之后,俞云宸終于緩緩抬起手來:“退下罷?!?/br> 侍衛(wèi)行動如潮水,迅速退回到了大殿的各個角落里。 俞云宸冷冷一笑:“你我二人今日的心情許是欠佳,竟然話趕話鬧到了這個地步。” 俞云雙垂下了手,寬博的長袖袖擺垂下,將手中的長公主令重新掩住,頭也不抬道:“陛下應該知道,我素來不喜歡被人冤枉。” “也是?!庇嵩棋穱@道,“上次淮陵侯世子一案,皇姊幾乎將奉天殿的頂給掀了?!?/br> 俞云雙不置可否。 “朕今日將皇姊叫過來,是因為對皇姊心存懷疑不假,更多也是為了請皇姊幫忙出出主意,看看誰最有可能是那協(xié)助齊王出逃的賊子?!庇嵩棋纷约航o自己找臺階下,“罷了,既然皇姊并不知情,朕再差人去探查便是,只要齊王還在我大寧的境內(nèi),我即便將大寧翻個底朝天,也定要將他找出來?!?/br> 俞云雙也無心聽他的客套話,躬身行禮道:“既是如此,無雙便先行退下了?!?/br> 聽到俞云宸允了,俞云雙轉(zhuǎn)身便出了奉天殿的大門。 正午時分的太陽總是分外的毒,由內(nèi)至外的冰冷被火辣辣的陽光一照,卻未散去分毫。 俞云雙知道自己方才是沖動了,自清晨她收到消息伊始,胸口便隱隱蘊含著一股怒意。若是說先前她還能在俞云宸的面前極力隱忍著,當看到他還甩給她的那封奏折的內(nèi)容,那怒意便如同被撥開了機括一般,再也控制不住。 卓印清竟然布局得如此周密,就在他對她說一切從長計議之后……這是因為料定了她心中有他,定然不會拿他怎樣,所以才敢如此將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么? 一時間情緒涌了上來,說不清楚究竟是憤怒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俞云雙深吸了一口氣,正欲回府之后詳查此事,便聽到身后有一熟悉的聲音傳來—— “長公主?” ☆、第93章 俞云雙回眸,那人便立在自己身后不遠處,黛藍色的文官服隨著微風輕擺,朗潤的氣度即便是在炎炎烈日下,仍是一道愜意的風景。 此情此景倒是像極了與卓印清初見那日,俞云雙有一瞬間的恍惚,待她回過神來,那人已然緩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躬身長揖:“長公主?!?/br> 俞云雙負手而立,只靜靜打量著他,見到他起身了,才開口道:“原來竟然是卓世子?!?/br> 眼前之人,便是卓印清的二弟,懷安公爵位的繼承人卓印澤。 卓印澤笑了笑:“臣方才喚了長公主幾聲,只是長公主似是在想事情,沒有聽到。” 俞云雙環(huán)視四周,此處距離奉天殿已有一段距離,不知道卓印澤是從何處來的,遂也不接他的話茬,只是點了點頭道:“不知卓世子喚住本宮,所謂何事?” “倒也沒什么要事?!弊坑陕曇衄樔坏?,“就是許久沒有見到家兄,想向長公主打聽一下家兄的近況?!?/br> “世子若是想知道駙馬的消息,直接去長公主府探訪他便是,哪里需要在這里將本宮攔住了來問?”正午的陽光耀目,俞云雙被刺得瞇了瞇眼,“宮中人多眼雜,世子難道不怕此刻的事情被有心人捅到今上那里去,平白招了他的猜忌?” 卓印澤腳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向著側(cè)旁移了移,為她擋了陽光,無所謂道:“今上猜忌的人太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br> “你倒是真敢說?!庇嵩齐p道。 既然他自己表明了不在意,俞云雙倒是真的沒什么好擠兌的了。明人不說暗話,俞云雙直截了當?shù)溃骸笆雷佑惺裁词逻€是直說罷?!?/br> 卓印澤頓了頓:“上元那夜……在城東的九曲橋……” 上元那夜俞云雙被季太妃宣入宮中過節(jié),在回府的路上遇見尚書令季正元之女季盈夜奔于他。此事至今已經(jīng)過了半年光景,俞云雙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會現(xiàn)在將它拿出來說。 見他說一半留一半,似是在等她憶起此事,俞云雙口吻淡淡道:“若只是這件事,那你不必擔心,本宮是不會與他人說的?!?/br> 卓印澤卻擺手道:“臣并不是這個意思。若是長公主要說出去,這事早就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了,何必等到現(xiàn)在?臣今日來找長公主,只是想請長公主在得空之時,替我去看看阿盈?!?/br> 說到季盈,卓印澤眼簾微垂,濃密睫毛蓋下,瞳色看起來十分黯淡:“那日我無法拋下一切帶她走,已是對她最大的虧欠。如今她為皇妃,我為君臣,按理說我不應再與她有任何交集,只是當我聽聞她近日與竇后頻繁摩擦,心中實在放心不下。長公主也算是看著她長大,應當知道她生性純善,即便有季尚書令的栽培,仍無法與竇后相抗衡,禁中險惡,風起云涌的程度不亞于前庭,與其讓她被竇后一步一步從高處拉下,不若一開始就偏安一隅,還能少樹一些敵?!?/br> 那日卓印澤狠下心來將季盈留在九曲橋,今日卻能放下身段,冒著被今上猜忌的危險請求俞云雙幫他勸說季盈,倒不知該說他是無情還是深情。 “許是卓世子誤會了,本宮并不是一個愛沾惹是非的人。當初本宮肯幫季盈的忙,將她送去九曲橋與你相見,也只是閑來無聊想要看看這出戲如何收場罷了。本宮給過你帶她走的機會,是你放棄了。如今你們二人落得如此田地,也怨不得誰。”俞云雙勾了勾唇角,那笑意明晃晃掛在臉上,說不清是諷刺還是其他,“況且季淑妃再不濟,上面也有一個季太妃幫襯著,卓世子未免太杞人憂天了些?!?/br> 卓印澤蹙眉解釋道:“我那時沒有帶她走,不是因為我不愛她,而是因為我走不了。卓家雖然還有一個懷安公的爵位,卻早已漸漸沒落,我若是不管不顧一走了之,印然年紀尚幼,大哥的身體又不好,父親在官場上無人幫襯,只會更加寸步難行……” 俞云雙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當初的世子之位,難道便也是偏安一隅得來的么?” “我……”卓印澤驀地漲紅了臉。 俞云雙只是想辯駁他的話,并不是在意那個世子之位,而且不只是她,卓印清也完全沒有將這爵位放在眼中,否則也不會如此輕易的拱手相讓。 當初卓印清以爵位換來了娶她的機會,她以為他只想要她,可如今她卻不確定了。卓印清的心思太難琢磨,他說過凡事總要付出代價,也許娶她也只是他在成事的路上需要付出的代價而已。 俞云雙心中煩亂復起,連帶著看著卓印澤的眸光都冷凝了下來:“這偌大的凌安城就像是一張網(wǎng),身為網(wǎng)中的女子,這輩子最在意的便只有兩件事——要么是至高無上的權力,要么是夫君獨一無二的寵愛,兩樣都沒有的女子,最是可悲。你兩個都給不了,還想要勸阻她去爭取,也不知是她想要的多,還是你想要的多?!?/br> 卓印澤卻不贊同:“我只想她平安?!?/br> 宮闈是精致富麗寶地的寶地沒錯,但是繁花勝景背后,隱藏的陰暗詭譎絲毫不輸于前庭,又哪里是隱忍變成安然度日的。 俞云雙哂笑:“我不會去勸她,反而想勸你一句,既然她已經(jīng)入宮,你便不要幻想著她還是以前那個她,否則等哪日開誠布公相見了,你只怕會受不住這個打擊。” 見到卓印澤凝眉不語,俞云雙也不想再多說了,只抬眼一望天色,日頭已然不在頭頂,再在宮里耗下去,只會耽誤尋找齊王的進程,俞云雙對著卓印澤揮了揮手,也不等他對她行別禮,便轉(zhuǎn)身向著宮門繼續(xù)走去。 因著在宮中的耽擱,待到俞云雙回到長公主府的時候,未時已至。映雪一直迎在門口,此刻見到俞云雙回來了,匆忙趕上去附在她耳旁道:“殿下,姚大人、趙校尉與裴郎將已經(jīng)在書房等候多時了?!?/br> 俞云雙應了一聲,一面向著書房疾步走,一面問映雪道:“駙馬可回來了?” “未曾見到駙馬回來。”映雪回道,“聽說駙馬天方亮個邊兒就出府了,殿下可需要我差人去大理寺瞧一瞧?” “不必?!庇嵩齐p聲音潤著冰,音調(diào)沉下強調(diào)道,“誰都別去?!?/br> 映雪小心觀察著她的神色。俞云雙的性子從容淡漠,鮮少以這樣的口吻說話,也不知道駙馬是哪里惹到了她。 見俞云雙已然跨過門檻兒入了書房,映雪也來不及瞎琢磨了,匆忙喚來了隨侍為俞云雙添上茶,而后卻行闔門退了出去。 書房內(nèi)姚永泰、趙振海與裴珩齊坐一排,雖然是為不同的事情前來,等得卻是同一個人,見到俞云雙進來,三人同時起身,對著俞云雙行了一禮。 ☆、第94章 俞云雙請三人落座,左手邊便是侍女新上的糕點盤子。其實自清晨起,俞云雙便因著齊王彥景一事在忙碌,到了現(xiàn)在都滴水未進,映雪也正是因為如此,才將糕點果子放到了這里。 俞云雙卻將那盤子向著旁邊推了推,只端起茶盞小啜了一口潤了潤嗓子,便看向姚永泰道:“姚大人這個時候來見本宮,可是因為知道了齊王彥景脫逃一事?” 姚永泰匆忙站起身來,對著俞云雙直挺挺地一跪:“齊王脫逃,臣身為京兆尹難辭其咎,請長公主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