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九叔?!边@是他第一次用這個稱呼喚他,“你知道我活不長了。” 彥景狠心一拂袖,將他的手甩開,低吼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么?!你若要五覺散,我盡心盡力替你去拿!你自己都活不長了,與我說這些,我便能替你活了么?” 話音到了最后越來越低,最后竟化作一縷低沉嗚咽:“我他媽的當初就不應(yīng)該去大寧,去了大寧也不應(yīng)該去見你……我老老實實當我的逍遙王爺多好,為何一定要知道這些……” 卓印清沉默地看了彥景半晌,方要開口勸他,他卻垂頭轉(zhuǎn)身便向著房門外走。 “你去哪里?”卓印清低咳著問道。 “你的傷藥被我摔了,我再去問屈易要一瓶來?!睆┚氨硨χ溃澳銢]看到你的傷口還在流血么,再這樣下去你又得躺上個十天半月的?!?/br> “不必?!弊坑∏鍐咀×藦┚?,指著矮幾上的藥箱道,“這里還有備用的。” 彥景定住,背對著他用衣袖狠狠擦了擦眼角,腳下步子拐了個彎,重新繞回到了床榻旁,在那醫(yī)箱里面翻翻揀揀,時不時拔開藥瓶的塞子對著瓶口聞上一聞。 卓印清指著藥箱角落里的一個小瓶:“那瓶。” 彥景取了它回到卓印清的身側(cè)坐下。卓印清也十分自覺,不等他開口,便乖乖將手伸出來遞給他。 彥景卻沒接,抓了床頭的方巾在他的唇上蹭了兩下,眼眶還是紅的,口吻卻十分嫌棄:“你不知道自己嘴上糊著血么?看起來怪滲人的。” “是么?”卓印清顯然不知道,視線一瞥那塊方巾上的殷紅血漬,以手背拭了拭嘴唇,湊近彥景微仰起下頜問道,“掉了么?沒掉再幫我擦擦?!?/br> 彥景方抬了手,便見卓印清俊秀眉目蹙起,懊惱自語道:“方才竟然是這幅模樣與你說話,簡直丟人。” 彥景活了三十多年,頭一回被人弄得這么狼狽,他還沒說什么,卓印清竟然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心知他在緩和氣氛,彥景手的動作一改,將他推了回去,沒好氣道:“自己舔去!” 卓印清抿了抿唇。 藥箱里面的藥都是楚鶴配的,見效自然比尋常的傷藥快許多。卓印清待彥景上完藥,從醫(yī)箱中翻出了紗布,才開口道:“方才我的話,你這算是答應(yīng)了,對么?” 彥景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張了張嘴正要回話,便聽廂房的大門被人從外哐的推開。 屈易步履焦急地從外一躍而入,也顧不得對卓印清行禮,便直截了當?shù)溃骸伴w主,方接到消息,裴鈞率領(lǐng)著一隊騎兵抵達我們的院落,馬上要闖進來了?!?/br> ☆、第101章 卓印清與彥景相對而視,前者的眉間含著沉思之色,后者卻已然出聲詢問道:“他來這里做什么?” 其實這問題不難,在場之人都能猜出答案。裴鈞與隱閣并沒有什么瓜葛,這個時候率兵將隱閣的院落包圍,只能是沖著彥景。 兩人所在的房間窗牖是半敞著的,卓印清向外眺望,石榴樹上嫣紅榴花宛若云霞,在青翠葉間靜靜綻放。只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外間的靜謐想必是因為屈易調(diào)動了武部在外攔著。 裴鈞人就在在院外,對峙的時間越長,鬧出的動靜便越大,到了那個時候,彥景再想逃走就難了。 “閣主?!鼻撞⒉恢坑∏宓男乃荚诙潭痰臅r間里已然過了百轉(zhuǎn)千回,以為他在猶豫傷亡,垂頭恭敬道,“我已將同行的武部悉數(shù)調(diào)至前院,只求能將裴鈞多拖一些時候,還請閣主與齊王殿下盡快離開!” “人此刻是該擋著,但是過會兒還是要迎進來的。”卓印清圓潤的指尖在錦被面兒上劃拉了幾下,便做出了決斷。 轉(zhuǎn)而看向彥景,卓印清問道:“你在這院落住了這么久,是否知道后院有一條逃脫用的暗道?” “我剛來的時候就有隱閣中人對我提過。”彥景答道。 “那便好?!弊坑∏遢p輕推了推他,叮囑道,“你現(xiàn)在便去暗道里面候著,稍后你的親衛(wèi)會在暗道口與你匯合,至?xí)r你們一同離開。這條暗道的出口通向潼城城郊的八角亭,那里距離寧彥邊界不算不遠,且有隱閣早就備下的馬匹,你從暗道出來之后御馬直奔彥國,無論誰向你傳話都不用搭理,” 彥景聞言一怔:“那你呢,不隨我走么?” “我若是走,一切便等于坐實了,到時候我無法再回凌安不說,凌安城內(nèi)隱閣的其余人等,包括長庚與斐然都會有危險?!弊坑∏逡豢诨亟^,催促他道,“你走你的,只要他們搜不到你,便耐何不了我?!?/br> 這話說的在理,卓印清唯一能被裴鈞尋到的錯處便是藏匿了彥景,若是彥景成功離開,裴鈞沒有證據(jù)證明卓印清是一切的主謀,他自然便無礙了。 彥景只沉吟了一瞬,果斷起身:“那我便先行離開了。” 卓印清卻在彥景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將他喚住。 “怎么了?”彥景回身望他。 因著失血,卓印清的唇色慘白,若不是因為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在凝視人的時候有璨亮光澤閃動,彥景幾乎以為他便是一張失了色澤的工筆畫。 “莫要忘了我方才對你說的話?!弊坑∏宓氖痔鹦┰S,似是想對他行別禮,卻終于還是緩緩落回到錦被上,“無論到了何時,都不能忘?!?/br> 不是不要忘,而是不能忘。 此間一別,何時才能再相見或者還能否再見都是未知,彥景能清楚地辨認出卓印清流露出的不舍與遺憾,心中苦澀彌漫,彥景對著卓印清用力頷了頷首,鄭重道:“我不會忘,但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見卓印清應(yīng)了,彥景又最后望了他一眼,才疾步離開。 ~ 裴鈞身著一襲赤紅武將服,腰間束著的玉帶更襯得他身形如勁松。越過廂房門口的守衛(wèi)進入內(nèi)室,彥景只沉著眉目環(huán)視一圈,便將銳利視線落在了那道十二折的絹素屏風(fēng)之后。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視線,卓印清開口,口吻分外惋惜:“早就聽聞裴大將軍的威名,今日礙著身份只能隔著屏風(fēng)相見,著實教人遺憾。” 卓印清的話有弦外之音,裴鈞卻沒有聽出,連客套話都沒有說,喚了一聲“隱閣主”后,便直截了當?shù)溃骸皩R王交出來?!?/br> 他的聲線極低極冷,潤著寒梅臘雪,頃刻間便能將人凍得連渣都不剩。 屏風(fēng)另一頭的卓印清卻笑了,仿佛聽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今日裴大將軍突然率兵包圍了我的院落,我本以為是閣內(nèi)有人不懂規(guī)矩犯了裴大將軍的忌諱,卻沒想到是為了齊王?!?/br> 此時的卓印清依然坐在床榻上,因為接連不休的事情,面色委頓疲憊,精神卻在隱隱亢奮。 這是他第一次與裴鈞打交道。 卓印清不得不承認,對于裴鈞,他是嫉妒的。不僅僅因為裴鈞是陪伴俞云雙時間最長的男人,更因為能讓俞云雙毫無保留付諸于信任的人不多,裴鈞卻始終是其中之一。 那是他已然失去,亦或者是從未得到過的東西。 卓印清能隱隱猜出裴鈞追來這里要彥景,必然與俞云雙有些關(guān)系,心頭的情緒卻不知是該被稱為黯然合適一些,還是釋然更多一些。初始他還擔(dān)心俞云雙因著他將彥景放走不原諒他,如今不僅他錯了,她也錯了,兩人之間的隔閡也許就能一筆勾銷了。 彥景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快出暗道了,卓印清只需再將裴鈞再拖上一時半刻,待到彥景成功離開,所有的一切就能結(jié)束了。 暗自斂了斂心中的雜念,卓印清再一次開口,聲音含著金玉,瑯然溫潤,說得話卻自始至終都在與裴鈞兜圈子:“裴大將軍是頭一回來隱閣,想必不知道隱閣有先遞帖子后入門的規(guī)矩,我這次將裴大將軍放進來,是因為不想在邊界之處多生事端,擾了民心。但若是還有下次,還請裴大將軍按隱閣的規(guī)矩來辦事?!?/br> 裴鈞率兵入門的時候,隱閣武部擋在門口,與他的人馬劍拔弩張,大有一副拼得誓死方休的架勢。后來有人從前廳過來傳話,說隱閣主得知了來者的身份,言為貴客,他才不費一兵一卒地走了進來。 方才的場景配上現(xiàn)在的一席話,這隱閣閣主做足了無辜,若非裴鈞早從裴珩那里得到了切實的消息,定然會被他蒙蔽了過去。 裴鈞面部的線條剛毅,在緊繃的時候,會給人一種千鈞重的壓迫感。瞇了瞇眼眸,裴鈞沉緩道:“五月初十,閣主協(xié)助齊王從凌安城逃出,途經(jīng)殷城、晉城、黎城、睢城,一路將其護送至此處。我這人素來不喜歡繞彎子,隱閣主若是交人,我尚可在今上面前為你請求從輕發(fā)落。你若不交人,我的人就在外面,將這里夷為平地之后再一寸一寸翻也是可以的?!?/br> “人又不在我的手上,你教我如何交出?”屏風(fēng)那頭卓印清指尖輕輕摩挲著錦被上細致的線頭,視線卻注視向窗外。 從他的方向,能看到裴鈞人馬在屋外與隱閣武部對峙,這邊的人數(shù)并不多,想必還有一部分兵力被他分散開來用來包圍整個院落。 卓印清收回視線,淺淺笑道:“五月初十齊王從凌安城離開時,我不巧在病中,連榻都下不得,又怎么可能協(xié)助齊王脫逃?我自五月十七初伏離開凌安,路線雖然與裴大將軍說得差不多,卻只是為了來潼城避暑。至于齊王彥景,我手上確實有他的消息,不過方向卻與裴大將軍的南轅北轍。裴大將軍若有興趣聽,我可與裴大將軍說上一說,若是裴大將軍執(zhí)意認為齊王的逃脫與我有關(guān),我亦無話可說,只等裴大將軍將寒舍夷為平地也搜不出齊王之后,記得還我一個清白?!?/br> 卓印清說到此處,頓了頓,聲音是溫和的,語調(diào)卻是冷的:“不過到了那時,裴大將軍擅闖民宅,將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別人頭上,平白給自己添了麻煩不說,也會損了大將軍的威名。” 裴鈞冷笑一聲,下頜微仰,勾勒出一抹孤傲弧度:“都說隱閣主能言善辯,今日我是見識到了。既然隱閣主敢放下話來讓我搜,我又怎么能讓閣主失望?”話畢,氣沉丹田淡淡道:“來人!” 話音不大,穿透力卻極強。窗外立時有兵戈摩擦聲傳來,有人應(yīng)道:“大將軍?!?/br> “徹搜?!迸徕x立在原地,話是對著窗外說的,視線卻定定落在屏風(fēng)上一動不動,“不只要逐門逐戶,還需細查這庭院內(nèi)外是否有暗道或密室。既然隱閣主都發(fā)話讓搜了,你們也不必著急,都給我仔細這些。” “是!”庭院內(nèi)的士兵領(lǐng)命,行動有素分散開來。 屏風(fēng)那面的人影依然如靜止的一般,就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變幻,顯然不以為意。 裴鈞唇角收回視線,側(cè)眸一望一直守在一旁的屈易,隨意尋了一個杌子坐了下去。 屋外人聲喧囂,屋內(nèi)的三人卻不約而同保持沉默。屏風(fēng)之前卓印清為自己斟了一盞涼茶,淺淺啜了一口,面上神情坦然。屏風(fēng)另一側(cè)的裴鈞在同一時間眸光如刃,直直掃向廂房的大門處。 是自己麾下的副將疾步前來,入了內(nèi)室對著裴鈞躬身一拜:“稟大將軍,我們將這所府邸里里外外都翻了個遍,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之處。” 裴鈞劍眉擰起,垂下眼睫問出一句:“是么?” 副將垂頭沉默。 裴鈞從杌子上站起身來:“既然如此,確實沒有再耗下去的必要了?!?/br> 副將以為裴鈞是要收兵歸帳,直起身來向著門口走了幾步,打算為裴鈞領(lǐng)路。誰成想裴鈞的手卻在此時倏然向腰間一撤,電光石火之間已然抽出了佩劍。劍刃出鞘,與劍鞘摩擦出一陣冽冽寒音。 “我給過你機會,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便也只能順了閣主的意了!”裴鈞的聲音隨著如練劍光,向著屏風(fēng)處直逼而去。 裴鈞這把劍久經(jīng)沙場,兇烈得很,每出鞘一次勢必要飲一回血。這種兇劍平常人駕馭不來,而裴鈞與它磨合了這么久,早就融在了一起,使得毒辣無比。 劍氣密不透風(fēng)籠罩下來,就在將將觸碰到屏風(fēng)的那一剎那遇到了阻攔,硬生生將他的劍意擊退了些許。裴鈞側(cè)眸回望,便見屈易旋身抵擋,三兩招過下來已插入他與屏風(fēng)之間,將屏風(fēng)后的人護在了身后。 這人自方才開始便毫不掩飾氣息,裴鈞本以為是隱閣閣主在刻意為自己增勢,如今看來,屈易也是武中高手,是他低估了。 屈易招招狠厲,勢勢無影,將裴鈞逼著向廂房大門的地方后退了幾步。門口有隱閣護衛(wèi)守著,如此下去裴鈞以一敵多恐怕會吃虧。副將縱身一躍,將門口的兩名護衛(wèi)逼出門外,自己也隨之加入了戰(zhàn)局。 屈易顧慮著身后的卓印清,不敢讓裴鈞向前半步,便只一味將裴鈞往出壓。 而裴鈞又哪里看不出屈易的目的,在將將被逼退至落地罩之時,裴鈞故意側(cè)身露出半邊空門,在屈易趁勢追擊之際,他的腳下急速后撤,仰身躲過屈易的劍鋒,左手成掌虛晃一招擊向屈易,右手卻將手中的劍狠狠沖著屏風(fēng)之處擲出。 “閣主!”屈易目眥欲裂,也顧不得背后還有一個裴鈞,劍鋒在半空中強行一轉(zhuǎn),人向著那柄劍追逐而去。 ☆、第102章 裴鈞對著屈易的后心毫不留情擊出一掌,掌風(fēng)收斂時,傳來的是劍鋒與劍刃相撞之聲,尖銳刺耳。 屈易向前踉蹌了半步,猛咳一口鮮血,視線卻死死釘在屏風(fēng)被裴鈞佩劍劈開的裂口處,目光凝滯。 “轟”的一聲驟響,擋在三人之間的屏風(fēng)前后晃了晃,而后轟然倒下。 裴鈞的唇角冷冷勾起。 方才屈易豁出性命擊出的那一劍僅來得及改變裴鈞飛劍的走勢,卻抵擋不住他的劍氣。絹素屏風(fēng)本就單薄,中央斷裂便再難以維持平衡,倒地之后激起一片細碎灰塵。 午后的陽光耀目,透過雕著梅紋的楮木窗牖揮灑進來,虛浮在這一片狼藉之間,形成一道朦朧柔軟的光墻。 一直隱在屏風(fēng)之后的人終于顯露了出來。 他穿著素色錦衣,月色玉冠,橘色的陽光給他的面容掩了一層虛虛實實的紗。他下頜的輪廓十分精致,配著歪在榻上的閑懶意態(tài),風(fēng)流得渾然天成。 光陰仿佛在此刻走得比尋常慢了許多,塵埃還未落定,卓印清卻先動了,側(cè)過身望了望方才擦著耳際嗡嗡釘入身后木墻的長劍,抬起手來嘗試著將它拔出。 因著氣力不濟,竟還拔了兩次。 “竟然是你?”裴鈞唇角的線條漸漸斂起,顯然認出了他是誰。 卓印清終于將裴鈞的佩劍拔出,帶著鼻音“嗯”了一聲:“是我?!?/br> 裴鈞與卓印清雖然同朝為官,卻一文一武,加之裴鈞常常出征在外,而卓印清又只是大理寺的一名小小七品主簿,互不相識是人之常情。 不過裴鈞卻是見過卓印清的。 當初淮陵世子被殺一案,俞云雙因著小皇帝的設(shè)計被卷入其中,若不是卓印清從中周旋,為她調(diào)制出與暗香相仿的氣味來,俞云雙不會那么輕易洗刷冤屈。裴鈞對俞云雙的事情甚為關(guān)注,自然也知道了卓印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