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段嶺:“下月初一,你會來接我嗎?” 郎俊俠答道:“我保證不會再遲來,昨日是我不好。” 段嶺突然問:“那你能當(dāng)我爹嗎?” 郎俊俠突然一怔,繼而哭笑不得,說:“這話可千萬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說?!?/br> 段嶺皺眉,郎俊俠說:“你爹會來找你的?!?/br> 段嶺:“……” 郎俊俠的話猶如一道霹靂,貫穿了段嶺全身。 “我爹還……還活著?” “嗯?!崩煽b說,“還活著。” 段嶺急迫地問:“他在哪里?他還活著?為什么不來接我?” 段嶺在這個問題上被騙過了無數(shù)次,但他知道這一次郎俊俠不會騙他,不為什么,緣因他的直覺。 “這些話,留著以后問他?!崩煽b說,“他總有一天會來,多則三年,少則幾個月,相信我?!?/br> 段嶺捧著碗,張著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驟然聽到這消息令他半是高興,半是害怕。郎俊俠便讓他過來,靠在自己肩頭,摸摸他的頭,把他摟在自己懷里。 雪漸漸地化了,段嶺擁有了一個新家,這令他無比興奮,郎俊俠起初猶豫許久家里是否該請雜役,段嶺卻絲毫不在乎這些。當(dāng)天他跑上跑下,仿佛精力永遠(yuǎn)也用不完,給門口掛上了“段”字的燈籠,又把中庭的雪掃到兩旁,他就像剛被帶回家的小狗一樣,對每一個地方都充滿了好奇感,他的足跡遍布新家每一寸地方,將它當(dāng)作未知的樂園來探索。 郎俊俠傷勢仍未痊愈,給段嶺左眼上了藥,便任由他自由活動。 “我可以在這里種東西嗎?”段嶺蹲在中庭的一小塊花圃前問。 “當(dāng)然?!崩煽b說,“這個家都是你的,但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集市上給你買點(diǎn)種子?!?/br> 段嶺蹲著認(rèn)真翻土,郎俊俠拄著一根木杖,倚在門前看他,一看看了近半個時辰,直到黃昏時,郎俊俠才說:“進(jìn)來罷,上京太冷了,種花難活?!?/br> 段嶺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來,見郎俊俠坐在灶前燒火。 郎俊俠又說:“我考考你,在名堂里學(xué)了什么?”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段嶺開始背誦千字文,短暫的假期又要過去,明日得回去讀書了。 郎俊俠拿了一個碗,將些許豬皮放在碗里,置于火上蒸開,添水,再加入紅糖。 段嶺背完了整本千字文,郎俊俠十分意外,說:“都背下來了?!?/br> 中間錯了幾個字,但郎俊俠沒有指出,認(rèn)真道:“很好,果然是讀書的料。我身上帶傷,不能帶你去玩了,外頭太冷,也沒什么玩的,先欠著你一次,下月春天來了,再帶你去踏青?!?/br> 段嶺答道:“你好好養(yǎng)傷,不打緊,你在蒸什么?我看見有糖,是好吃的嗎?” “明天你就知道了?!崩煽b如是說。 段嶺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問什么問題,幾乎都不會從郎俊俠的嘴里得到任何答案,也漸漸習(xí)慣了。 夜里,郎俊俠在幾個碗里放了不少梅花,擱在外頭。 翌日郎俊俠將他送到名堂外,這次他沒有自行離去,而是看著段嶺,等他離開。段嶺已樂意接受這樣的安排,雖心中有不舍,卻表現(xiàn)得高高興興的,反而朝他說:“回去罷?!?/br> 片刻后,郎俊俠拄著杖,張開一手,段嶺便抱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 “在學(xué)堂里,不要隨便告訴別人咱們家的事。”郎俊俠注意到門房在好奇地看他倆,于是一手摟著段嶺,埋頭到他耳畔,低聲吩咐道,“什么都不要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切記?!?/br> “這是給你的。”郎俊俠遞了個食盒給段嶺,說,“盡快吃,小時候我娘就常給我做這個吃。” 段嶺點(diǎn)頭,與郎俊俠作別。 自從與郎俊俠做伴,段嶺聽得最多的兩句話,就是“什么都不要問”與“什么都不要說”。郎俊俠非常地謹(jǐn)慎,連帶著段嶺也有種不知所措的危機(jī)感,就連問也無從問起。 所幸孩童的想象力總是豐富的,段嶺已在腦海中構(gòu)織了無數(shù)故事,它們紛繁層迭地涌來,舊的未曾自圓其說,便已被新的所取代,郎俊俠的職業(yè)也從妖怪到浪人再到富商最后到劍俠,換了無數(shù)次。 他仍在想前夜的不速之客——影隊在追殺郎俊俠,非常危險,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全了,否則,郎俊俠會馬上帶著他搬家以免被找到。 追殺他,是為了找另一個人的下落——是誰?會不會是我爹? 想到這里,段嶺全身的血脈都為之沸騰起來,也許爹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讓郎俊俠先來接他,照顧他,等到他們見面時,一切就會水落石出。 段嶺抱著郎俊俠給他的食盒,腳下不停,卻在僻院外險些與人撞上——正是在往外頭張望的拔都。 “怎么了?”拔都詫道,“眼睛被誰揍的?” 段嶺答道:“沒……沒什么。” 段嶺要回房,拔都卻是來找他說話的,要給他拿東西,段嶺只不放手,以為拔都要搶去看,著急道:“你做什么?!” 拔都問,“他欺凌你了?” 段嶺說:“真沒有……” “布兒赤金!”一個凌厲的聲音在兩人背后響起,卻是蔡閆,蔡閆一臉冷漠,威脅地看著拔都,緩步走過來,拔都只得放開段嶺,冷哼一聲。 “稍后到我房間來一趟。”蔡閆朝段嶺說,“有些事問你?!?/br> 段嶺點(diǎn)點(diǎn)頭,拔都看看蔡閆,又看段嶺,蔡閆什么也沒說,料想拔都若是識相,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纏著段嶺。蔡閆走后,段嶺朝拔都解釋道:“是我自己不當(dāng)心,撞在了案角上。” “你被人打了一拳?!卑味颊f,“正中眼角處,我看得出來?!?/br> 段嶺登時語塞,拔都卻隨口道:“算了,你們漢人都是一伙的,我是元狗,我多管閑事,行,我走。” 段嶺:“拔都!” 拔都頭也不回地走了,段嶺回到房中,卻發(fā)現(xiàn)先前放在書閣中的被褥已搬了回來,更被收拾齊整地鋪好。 段嶺打開匣子,里頭是郎俊俠給他的糕點(diǎn)——紅糖晶瑩,內(nèi)里凍著綻放的梅花,切成小塊,碼得整整齊齊。段嶺越看越舍不得吃,想想便自己留了一份,余下的分開包好,預(yù)備給拔都與蔡閆都各送一份去。 正值返學(xué)之時,早課暫停,院里鬧哄哄,孩童們都在換吃的。蔡閆正在名堂后院里站著,與幾個少年聽先生的教訓(xùn)。 “手舉高?!毕壬逯樀?,“只彎腰。” 蔡閆與四名半大的少年同時舉起手,雙手叉握,舉過頭頂,先生挨個看過,不悅道:“嗐!膝蓋不能屈!躬身時絕不能動膝蓋,所謂‘卑躬屈膝’正是此意!” 蔡閆等人學(xué)著行過禮,反復(fù)演練幾次,先生又叮囑道:“君子訥于言敏于行,北院大王來后,須得少說,多做?!?/br> “是。” 段嶺看眾少年學(xué)禮,只覺蔡閆行禮之時十分瀟灑,玉樹臨風(fēng)的,便學(xué)著他,也抬起手,對著墻壁躬身,有樣學(xué)樣。先生放了會兒休息,蔡閆見段嶺在外頭,便徑自過來,段嶺把揣在懷中的糕拿出遞給他,說:“給你吃的?!?/br> 蔡閆也不問是什么便接了,開門見山地問道:“我大哥前天夜里搜城時,去過你家了。沒事罷?” 段嶺忙搖搖頭,指著自己眼眶,主動解釋道:“不留神撞的?!?/br> 蔡閆看著段嶺,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又問:“你家不是在經(jīng)商?” 段嶺一臉懵懂,忙自點(diǎn)頭,蔡閆那夜聽聞兄長轉(zhuǎn)述,段家甚為寒磣,連個仆人也未請,竟是少爺光著腳親自來開門,還被揍過一頓,便起了同情之心。 “你與誰同???”蔡閆問,“你爹?” “我……”段嶺也不知如何說郎俊俠,突然間腦海中蹦出一個詞,忘了是從哪兒聽回來的,便說,“童養(yǎng)相公?!?/br> 蔡閆:“……” 蔡閆一手扶額,說:“哪里聽回來的?這話不可亂說,想必是個伴當(dāng)?!?/br> 段嶺點(diǎn)點(diǎn)頭,蔡閆又問:“你爹呢?” “在南邊做生意呢?!倍螏X照著郎俊俠教的答了。蔡閆打量段嶺許久,發(fā)現(xiàn)段嶺無論對著誰,都規(guī)規(guī)矩矩,不生脾氣,問一句就答一句,不禁哭笑不得道:“倒是聽話,罷了,讓你來是提醒你幾句,多與漢人走動。有什么事,你便找身邊的漢人,書讀了不曾?” 其時段嶺還不知上京城中的漢人是扎堆的,有著自己的圈子,外族亦有獨(dú)自的小社會,蔡閆問什么,他只管點(diǎn)頭。 “認(rèn)得瓊花院里頭的丁芝不?”蔡閆話鋒一轉(zhuǎn),又問起這話來。 段嶺不知如何作答,蔡閆觀他神色,約略猜到應(yīng)當(dāng)是認(rèn)識的。 “丁芝正與我哥鬧著?!辈涕Z說,“下回你若見著她,替我哥求個情,也不必為了這事,特意去走一遭?!?/br> 段嶺點(diǎn)頭,此時夫子在內(nèi)院咳了聲,蔡閆便匆忙回去,免得挨板子,臨走時又說:“有什么不懂便找我來?!?/br> 段嶺遠(yuǎn)遠(yuǎn)地偷看他們學(xué)禮,跟著學(xué)了一會兒,不多時懷中冷颼颼的,想起還有一塊凍糕,被捂得快化了,遂匆匆前去找拔都。 拔都正與一名高大的少年玩摔角,周遭圍了不少孩童,紛紛起哄,拔都一張臉漲得通紅,打著赤膊,上身已隱有少年人的肌rou,撞,絆,掀,動作極狠,突然注意到段嶺來了,心神一分,冷不防被對手掀了個底朝天。 第9章 烏龍 周遭哄堂大笑,拔都?xì)獾妹婕t耳赤,段嶺忙上前去扶,拔都卻起身走開。 眾孩童好奇地看著段嶺,拔都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 “布兒赤金?!倍螏X追在他身后,說,“我?guī)Я藮|西來給你。” “不要叫我的姓!”拔都生氣轉(zhuǎn)身,把段嶺一推,段嶺手中梅花凍糕落在地上,冷不防門一摔,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嚇了段嶺一跳。 眾人又笑了起來,段嶺不知哪里惹了拔都,一臉訕訕,眼看先前與拔都摔角的少年朝他走來,似乎想說句什么,段嶺有種處于陌生環(huán)境里的恐懼感,生怕又被找麻煩,飛快抽身走了。 那高大少年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遙望段嶺消失在長廊后。 漢人與漢人在一處,非漢人與非漢人在一處,是名堂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但在這些半大的孩童眼里,不帶多少國仇家恨,亦未有“非我族裔,其心必異”的眼光,只是漢人嫌元、遼、西羌人不洗澡,身上有氣味,更行事野蠻,有辱斯文。 非漢人則嫌棄漢人文縐縐的,裝腔作勢。 段嶺實(shí)在誤會了他們,那少年,也只是想安慰他幾句,教他摔角。 當(dāng)然哪怕段嶺理解了這好意,也是敬謝不敏的。這日午飯時,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名堂中被打掃得非常干凈,前一天的大雪已被掃光,連花圃里的落葉也被撿走,夫子與一眾先生們都換上了盛裝,大家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列隊站著,在大門外等候著不知什么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段嶺一臉茫然,飯后在前庭處好奇張望。 “回去!都回去!”先生說,“午后便要上課了,今日都規(guī)矩點(diǎn)!” 遠(yuǎn)處敲第一遍鐘,孩童便匆匆回房收拾,各自前去上課,午后循例是教開蒙課程,先誦讀千字文,再照著帖子寫字,段嶺提筆在硯臺上蘸了墨,寫了幾個字,便聽蒙館外響起說話聲。 “上午讀書,下午寫字?!毕壬穆曇舻?。 “仁義禮智信?!币粋€厚重的聲音說,“這五個字,該當(dāng)是會寫的?!?/br> “是。”先生答道,“都教過了,大人這邊請。” “先看看蒙館。”那聲音說,繼而不理會先生,徑直從后門走了進(jìn)來。 一名四十來歲,高大強(qiáng)壯的中年人走進(jìn)蒙館,先生始料不及,忙朝孩童們道:“北院大王來看你們了,快快起來行禮。” 孩童參差不齊,放下筆,爬起身,朝著北院大王行禮,有的鞠躬,有的作揖,有的把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欠身,還有的下跪,單膝跪地,雙膝跪,行禮方式循著各族禮節(jié),當(dāng)真千奇百怪。那中年男人一見之下,登時哈哈大笑,朝眾人點(diǎn)頭。 “爾等來日都是國之棟梁,嗯,不錯。” 來者正是遼國北面官中的北大王院夷離堇,名喚耶律大石,遼帝改“夷離堇”為“大王”一職,掌契丹五院兵權(quán),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日心血來潮,先是到辟雍館內(nèi)走了一遭,下午又來名堂,以勉勵上京眾學(xué)子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