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我知道他?!倍螏X說,“他忠誠于天子,是不是?可現(xiàn)在的天子,是我四叔。” 武獨微微皺眉,不說話了。 段嶺又說:“只要四叔認我,蔡閆根本就不構(gòu)成任何威脅。” 武獨點頭道:“還有一事,現(xiàn)在出面,對你來說,仍是太危險了,我一直懷疑牧相要對付那假貨與陛下,先前那藥,他從未說過是配給誰用的,說不定就是假貨。” 段嶺為武獨換好藥,武獨側(cè)身下來,段嶺便給他穿靴,武獨低頭看著段嶺的一舉一動,段嶺做得十分自然,接著讓武獨一手搭在自己肩上,扶他出去。 秋日晴空曠野,空氣清新,段嶺蹲在江邊洗臉,朝武獨說:“最壞的情況是,四叔不相信我是我,把我關了起來,咱們又沒有證據(jù),那就徹底完了?!?/br> “是這么說?!蔽洫毈F(xiàn)在想來,也是十分兇險,運氣成分太大。 “最好的情況?!倍螏X說,“則是四叔認我,將烏洛侯穆與蔡閆一并殺了,可接下來呢?” 接下來,他要面對的,就是朝廷中湍急的權(quán)力漩渦——牧曠達很可能要想方設法地毒死自己,當然,有武獨在,他根本不必怕任何人下毒??赡習邕_想做什么呢? “接下來?!蔽洫氄J真地朝段嶺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但這事,你千萬不能在牧相面前露出端倪,否則會為咱倆引來殺身之禍……哎不過也沒什么?!?/br> 段嶺:“……” “可是如果真的敗露了,他們就會來殺你?!蔽洫氄f,“那咱們就只好鋌而走險,放手一搏了,下毒將他們?nèi)慷舅??!?/br> 段嶺道:“你……你先說到底是什么事。” 第90章 端倪 “是我有一次無意中聽見的。”武獨想了想,仍然覺得不太安全,看到江邊有一艘小船,說:“上來,咱們到江心去。” 段嶺不會撐船,與武獨上了小舟,武獨勉強站直,橫過篙,在岸邊一點,小船如同箭矢一般,飛向江心,慢慢地停下。 這里沒有別人了,武獨坐下,示意段嶺過來一點,攬著他,兩人坐在船頭。 “那天夜里。”武獨說,“我在丞相府中找一件東西?!?/br> “什么東西?”段嶺問。 武獨揭開段嶺的外袍,露出他穿在里頭的白虎明光鎧,眼望段嶺,段嶺便點了點頭。 那天賀蘭羯身死后,武獨便將明光鎧剝下來,嫌棄地用藥粉泡了好幾天,直到確認洗得很干凈了,才讓段嶺穿上,便讓他從此一直穿著,也不說用不用還,眼下既然是太子,更不用還了。 “我躲在梁上,無意中聽見長聘與牧曠達在書房中的半句密談?!蔽洫氄f,“非??梢?,文聘說的是,‘顯懷的這個時間點,須得算好,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br> 段嶺充滿疑惑。 “顯懷?”段嶺喃喃道,“是懷孕嗎?誰懷孕?” 武獨說:“牧相只應了一聲,二人便談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所以,我懷疑長聘指的是皇后,若牧錦之為陛下生下皇子,牧相便名正言順地成為了國舅爺,待陛下被……待以后,他便可順理成章地把持大陳朝政?!?/br> “只是眼下太子歸朝。”武獨又說,“牧相一定很不甘心,他的敵人是太子,這個位置誰坐上去,都將招致危險?!?/br> 這么說來,牧曠達先前要對付李漸鴻,確實情有可原,李衍秋未來的兒子將是他的外甥。而郎俊俠帶著蔡閆回來,同時也打亂了牧曠達的全盤計劃。但以牧曠達的智謀,段嶺總覺得不會這么簡單。 “在那之前,說的會是什么呢?”段嶺說,“那是他meimei,又不是他媳婦,還能奇貨可居,把大陳江山變成他牧家的不成?” 段嶺怔怔看著初晨的江水,心中涌出一個極其震驚的念頭。 如果真是這樣,段嶺感覺到自己隱約窺探到了牧曠達握在手中的陰謀,這對于牧家來說是致命性的,對他來說,武獨透露出的這個消息,已經(jīng)相當于一舉為他扳平了整個戰(zhàn)局。 接下來的一路上,段嶺始終在想這個問題,武獨則困得要死,一上車就在瞌睡,最初的震驚已過去了,再醒來時,兩人之間又恢復了自然。剛睡醒,還在出神的武獨看著段嶺,段嶺已不再糾結(jié)于自己的身份問題,讓他朝馬車的窗簾外看,沿岷江下江州的路上風景非常漂亮,常??梢娐奖橐暗臈魅~。 到得西江碼頭處,馬車挪上大船去,順流而下。 大雁南飛,半年前,段嶺路過江州時那惶恐的心境已漸漸地消失無蹤,武獨這一路上,也漸漸地考慮清楚了。 “不能冒冒失失地去見你四叔?!蔽洫毘螏X說,“否則一旦失敗,后果不堪設想。” 段嶺點了點頭,畢竟現(xiàn)在自己在暗處,而蔡閆在明處,局勢看似危險,但在爭取到了武獨后,反而就像一夜間擁有了賭注,他可以放手一搏了。 雖然未來的局勢晦暗不明,但至少目前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做的。 武獨說:“我們繼續(xù)藏身在相府中。只要咱們步步為營,烏洛侯穆拿你沒有辦法,更不敢貿(mào)然來殺你。你看,從那天晚上他見你還活著以后,” 段嶺最擔心的就是郎俊俠,不知道他此時回去了沒有,如果回去了,萬一告訴蔡閆,自己就麻煩了。 “為什么?”段嶺問。 “他怕引起牧相的察覺?!蔽洫氄f,“無緣無故地去殺一個相府的門客,是為什么?牧曠達的腦子可不簡單,他一定會追查這一切?!?/br> 段嶺一想也是,現(xiàn)如今,哪怕蔡閆知道自己在武獨身邊,也不敢讓郎俊俠來殺他,否則一旦失手,牧曠達就會起疑,李衍秋也會起疑,畢竟以太子的身份,不可能無緣無故去殺一個無冤無仇的人。 除非蔡閆與郎俊俠有十足的把握讓他徹底消失在這世上,在這之前,他們一定不會貿(mào)然動手。 青山隱隱,綠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零。 江州素有中原第一城之稱,古稱江陵之地,王氣鼎盛,歷朝歷代,胡虜進犯邊關,俱是帝王遷都之處,又是通西川、接江南的中原樞紐之地,背靠玉衡山,面朝滔滔大江,地位得天獨厚。 上一次段嶺經(jīng)過江州,過其門而不入,如今終于能看看父親生前提過的地方了。聽說這里春天有桃花,夏季鳴蟬翠綠,秋天飛楓遍城,而冬天白雪皚皚。當真美得如畫一般,乃是人間盛景。 碼頭停船,叮叮當當聲響,正值大陳遷都,到處都是貨物,段嶺扶著武獨下來,又上了車,撩開一邊車簾,好奇地朝外看。 一座恢弘的城市拔地而起,從古至今,江州未經(jīng)戰(zhàn)亂蹂躪,歷千年積累,已有五十萬戶之巨,城墻綿延百里,十里長街繁華如織。 “哎,武獨。”段嶺動動他,說,“這兒比西川繁華多了,為什么我爺爺一直不愿遷都過來?” “因為趙奎?!蔽洫毚鸬?,“謝宥與趙奎,素來是死對頭,先帝說過一次,謝宥與趙奎各自讓了一步,免去了成千上萬人死于非命?!?/br> 段嶺大約能感覺到,將權(quán)的爭奪比相權(quán)的波及面更大,后果也更慘重,謝宥與趙奎俱手握重兵,最后祖父不得不顧及百姓性命,遷往西川,以免這兩名大陳的重將發(fā)生內(nèi)斗,得不償失。 車夫從未來過江州,走著走著就不知方向,江州城與西川不同,分內(nèi)外城,內(nèi)城為江州府,如今被設為皇宮禁地,外城則以環(huán)形建造,自中心朝外發(fā)散,最外層的乃是一百零八民坊,一坊中有千戶,內(nèi)一圈是商貿(mào)集散,環(huán)繞全城的一條長街,再內(nèi)推一道,則又是一門,學堂、客棧等混合著民宿的一環(huán),共有九十六坊,如天干地支,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彼此對應,如同一個宏偉的風水羅盤,長江便從這羅盤之外環(huán)流而過,途經(jīng)六個碼頭。 武獨也被繞得有點暈頭轉(zhuǎn)向,段嶺問:“你不是來過的嗎?” “忘了。”武獨說,“第一次來就迷了路,在城里走了半天,還是鄭彥帶著進去的?!?/br> “奔霄認識路么?”段嶺問,“跟著奔霄走?” 奔霄輕車熟路,帶著馬車先是一拐,進了小巷,又是一穿,從長街上出來。 段嶺習慣了上京、西川方方正正的城市格局,來到江州實在找不著北,及至回過神時,奔霄已停在了皇宮外頭,還不耐煩地等著馬車。 那時間主街鳴鑼開道,華麗的馬車過來,一名身穿黑鎧的武將騎著高頭大馬,道:“何人在此攔路?!” 段嶺道:“糟了,車里是什么人?” “我去應付?!蔽洫氄f,“不要出來,別怕?!?/br> “是武卿?”蔡閆的聲音遠遠傳來,竟是親自下了車,說,“你可回來了!” 蔡閆認不得馬車,卻認識奔霄。 段嶺從車簾朝外窺探,見車隊綿延直到長街上,登時便知自己二人運氣實在太好,竟然與遷來的太子、皇帝同一天在皇宮外頭會合了! 只見太子車輦后有一輛古樸的馬車,八馬拉車,照那排場,一定就是他的叔父,當朝皇帝李衍秋! 蔡閆下得車來,武獨隨手拄著拐,要過去見面,蔡閆卻自己過來,示意武獨不要走動,在車外一番噓寒問暖。 “怎么傷得這么重?”蔡閆問。 “學藝不精。”武獨淡淡答道,“一時輕敵大意,不礙事,將養(yǎng)數(shù)月就好?!?/br> 那話一出,周圍都靜了,謝宥仿佛不認識般地打量武獨。 蔡閆答道:“回頭傳個大夫給你看看,這次當真是辛苦你了?!?/br> 武獨說:“來日待傷勢痊愈,再去朝覲陛下?!闭f著又抱了抱拳,朝蔡閆說:“恭喜殿下遷來江州,虎踞龍盤,定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br> 蔡閆會心一笑,說:“聽說與你一同前往潼關的,還有一人……” 段嶺坐在馬車中,心中一凜,武獨卻在車外答道:“王山并未跟著回來,還在潼關,想必過幾日,也會動身?!?/br> “好,很好?!辈涕Z說,“待回來后,咱們也敘一敘?!?/br> 段嶺從車窗中看不到蔡閆,心中五味雜陳,小心地將車簾揭起一條縫,遠遠地看著皇帝車駕。 然而就在這時,謝宥前去拉開車簾,李衍秋下得車來。 “我說奔霄怎么不知去了哪兒?!崩钛芮锏溃霸瓉肀晃洫汄T走了。” 那一刻,段嶺瞬間如中雷擊,仿佛見到了夢里朝思暮想的那個人。眼睛、眉毛、嘴唇,甚至神態(tài),都像極了他的父親。 仿佛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直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就像那年在院里種花時,父親站在背后的一刻,見到叔父時,李漸鴻仿佛又活過來了。 “陛下。”武獨抱拳道。 “也罷。”李衍秋隨口道,“既然騎走了我李家的馬兒,來日便進東宮來當門客吧,也是你與榮兒的緣分?!?/br> 李衍秋走上前幾步,等著武獨回答,武獨竟是沒有回答,也沒有謝恩,甚至沒有點頭。 蔡閆的臉色一下就變得十分難看,場面極其尷尬,末了,還是謝宥提醒了一句。 “武獨,聽見沒有?” 武獨自若答道:“聽見了?!?/br> 幸而蔡閆知道應變,朝李衍秋說:“叔,待他傷好了再說?!?/br> 李衍秋又道:“也罷,倒是好久不見你了?!?/br> 武獨道:“蒙陛下掛心……” 孰料那話卻不是對武獨,而是朝著奔霄說的,奔霄轉(zhuǎn)頭看見李衍秋,緩慢過來,李衍秋扳著馬鞍,奮力一翻,騎上馬背去,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謝宥說:“朕這就先進宮去了?!?/br> 李衍秋在馬上,朝蔡閆伸出手,要拉他上奔霄的背,奔霄卻調(diào)了個頭,不理會蔡閆,帶著李衍秋挪了幾步,得洛得洛地緩慢走到馬車旁。 段嶺那時候還在朝外看,而奔霄就這么猝不及防,將李衍秋帶到了一簾之隔的車外。 那一刻,武獨的臉色瞬間變了,暗道不好。就連段嶺也萬萬料不到,李衍秋無意中就這么一瞥,瞥見了竹簾縫隙里,段嶺的雙眼。 叔侄二人隔著竹簾對視,段嶺馬上側(cè)身,避開李衍秋的目光,心頭如同遭了一記重擊。 第91章 新居 李衍秋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在馬車旁沉默片刻,而后道:“奔霄,換了個主人,是不是就不聽話了?” 奔霄打了個響鼻,李衍秋一抖韁繩,說:“駕!” 奔霄動了動,片刻后才不情愿地轉(zhuǎn)身,沿著長街小跑幾步。謝宥與蔡閆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