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這一年江訊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下就打亂了朝廷的安排,剛經(jīng)過遷都,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江州比以往更為繁華。西川的豪宅大戶遷來后居住于城中低地,當即被滔滔不絕的雨水浸沒近半,一時狼狽不堪。 快馬穿梭來去,通往城中,稟報江左諸縣遇澇的情況,就連國子監(jiān)判的科舉卷子也濕了近半,泡得稀爛。 “報——” 李衍秋正召集群臣議事,這一天早朝足開到午時,仍未能放飯。年老的大臣都已被賜座,皇帝在御座上,太子則坐在一旁聽政,左下乃是牧?xí)邕_、三名內(nèi)閣閣老、戶部蘇閥、工部趙薛立并數(shù)名侍郎,右下則是以謝宥為首的一眾武將。 “便是這樣。”李衍秋說,“江南一帶開春驟遭澇事,撥糧必須馬上提前,看這雨,十天半月是不會停的了,這就吩咐下去吧。誰還有奏?” 議了一早上,官員們都疲憊不堪,牧?xí)邕_要求城中大戶,及江州、江南、汝南、徽州與淮陰等地大族盡可能地備糧運往江州,以備秋后賑災(zāi)之需。畢竟今年雨水來勢洶洶,耽誤了春種,水稻盡被泡在田中,夏收定會受到影響。朝廷減稅而士族掏錢,先把這天災(zāi)的影響減到最小,如此秋季一旦糧食減產(chǎn),方不至于流民四起,產(chǎn)生暴亂。 畢竟大陳為了養(yǎng)兵,一連九年在西川、江州等地課以重稅,十征其七,已到了瀕臨崩潰的關(guān)頭,再加上天災(zāi),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然而新任戶部尚書蘇閥與一眾江州士人則心想你牧?xí)邕_禍害完了西川,搞得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如今又想來禍害江州,那是萬萬不成的。 于是早朝便爆發(fā)出了劇烈的爭論,牧?xí)邕_卻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陪一眾大臣耗,只不松口。 “臣有本奏?!碧K閥這時候又說。 本來李衍秋已打算退朝,就這么定了,蘇閥這話一出,朝中文武都是一副“我去你娘的”表情,謝宥更險些就要動粗,江州軍與蘇家、林家兩族向來摩擦甚多,此時蘇閥更為士族的共同利益發(fā)聲,那氣勢隱約壓著眾人。 “奏來?!崩钛芮锏故欠浅D托模龊昧伺闾K閥耗到底的心理準備。 段嶺與武獨剛進城,水便漫過了小半個車輪,兩道俱是朝二樓搬東西的百姓,還有鍋碗瓢盆等物在水里漂著,段嶺平生第一次見發(fā)大水,只覺十分好奇。就連牧府也被水淹了近半,昌流君正在府外,看著下人把牧磬的東西搬到高處去。 “上哪兒去了?”昌流君一見武獨便不悅道。 武獨反問:“被水淹了?” 段嶺“啊”的一聲,忙去收拾東西,武獨說:“王山告假,牧相親自批的。關(guān)你什么事。” “牧相批了王山假,可沒批你假。”昌流君冷冷道,“宮里來人傳,已傳了你四次,再不去,你自己看著辦吧。” “誰?”武獨問。 “陛下?!辈骶鸬?。 第115章 卸武 段嶺正在房中收拾東西,幸虧大部分藥材為了避潮,都不曾放在貼地格里。武獨在外頭叫了一聲,說要進宮,讓他到昌流君身邊去。 “不用了吧?!倍螏X說。 “去吧?!蔽洫氄f,“東西待會兒再收。” 段嶺答道好的好的,他讓武獨快點去,不要管他,武獨堅持要看到他進牧府才愿意走。 剛進相府,段嶺忽然隱約感覺出似乎哪里有點不對,忍不住轉(zhuǎn)身回到院中,頂著雨水,看了一遍院里,再走進房里,細細察看每一個角落,興許是源自他的直覺,總覺得有人來過他們的家。 段嶺躬身檢查未曾打開的抽屜,馬上又轉(zhuǎn)過身,仔細看枕頭的位置,以及被褥底下壓著的角,背后登時開始發(fā)涼。 有人動過家里的東西! 段嶺猛然轉(zhuǎn)頭,感覺到房中許多地方都被人動過! 那一刻他倏然有種被人盯著的感覺,馬上放下藥屜,快步走到門外,如同驚弓之鳥一般,下意識地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有人來過,而且似乎不止一次,武獨呢? 他跑出了院子,繼而穿過小巷,踩起水花,跑向丞相府。 “昌流君呢?!”段嶺朝仆役問。 那雙眼睛似乎如影隨形,始終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他看到昌流君的身影。 “昌流君!”段嶺喊道。 “怎么了?”昌流君躺在榻上,拿著一把不求人,朝段嶺揮了幾下,蒙面巾縫隙里的雙眼打量他。 段嶺臉色發(fā)白,片刻后鎮(zhèn)定下來,知道純粹是自己嚇自己,尋思片刻,而后答道:“少爺呢?” “隨相爺進宮去了?!辈骶饋?,答道,“怎么?有事?” 段嶺搖搖頭,昌流君便朝里頭挪了點,讓出個位置。 “你在做什么?”段嶺問。 “睡午覺。”昌流君答道,又自顧自地閉上眼睛。段嶺心道這家伙實力不知道有多強,但既然身為四大刺客之一,應(yīng)當不會怕郎俊俠。 段嶺便坐在昌流君旁邊發(fā)呆,昌流君又問:“上哪兒玩去了?” 段嶺在想,既然來翻自己的房間,那么想必是因為上次的試卷,知道這試卷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郎俊俠,另一個則是昌流君,如果是昌流君的話……也就意味著是牧?xí)邕_的意思。 “你幫我收拾過家里嗎?”段嶺問道。 “沒有啊?!辈骶鸬馈?/br> “哦,那好的?!倍螏X覺得牧?xí)邕_應(yīng)該不會做這種事,畢竟相信了就是相信了,再弄小手段,反倒吃力不討好,把先前建立的信任全給毀掉了。 “真的沒有?!辈骶肿饋碚f。 “睡吧睡吧。”段嶺皺眉道,把昌流君按回去躺著,又象征性地在他的身上拍了拍,意思是哄他睡覺。 一定是郎俊俠,他來過了,而且還不死心,段嶺望著外頭下個不停的雨,沉默了。 武獨在宮外翻身下馬,解下蓑衣,放在奔霄背上,一路踩出水花,輕聲躍上通往御書房的長廊。 “解劍。”黑甲軍再次攔住武獨。 武獨朝那兩名士兵招手,充滿誠意地說:“你們過來,我給你們看個東西?!?/br> 黑甲軍士兵不明所以,走上前來,武獨手指一彈,兩人登時大喊一聲,武獨看也不看,越過二人,飛身進了走廊,快步離開。 士兵在背后破口大罵,卻毫無辦法,歪倒在地,不住亂動,一人讓另一人卸甲胄,兩人手忙腳亂地除去鎧甲。 武獨到得御書房外,鄭彥正在守門,示意稍等,兩人便在御書房外站著,里頭傳出牧?xí)邕_的聲音,顯然賑災(zāi)之事早朝時還未解決,戰(zhàn)場一路延續(xù)到了御書房中。大家各自吃過午飯,又在李衍秋面前唇槍舌劍地開戰(zhàn)。 鄭彥不說話,武獨也不說話,二人抬頭,看著廊下的雨。武獨想到段嶺來日興許也會像李衍秋一般,當上皇帝,只不知他會不會挖苦蘇閥這等人,又或者面子上客客氣氣,轉(zhuǎn)身下來便將老頭子罵一通,想得好笑,不禁嘴角微微牽起。 鄭彥奇怪地打量武獨,武獨注意到鄭彥的表情,打量他兩眼。 “去哪兒了?”鄭彥嘴唇微動,卻不出聲。武獨眉毛一揚,心不在焉地用左手比劃了個小人,右手拇指指指自己,也比劃了個小人,右手小人靠近左手小人,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鄭彥:“……” 鄭彥哭笑不得,朝武獨比了個中指。 武獨指指鄭彥,指指地下,意思是待會兒找你還有事,鄭彥嘴角抽搐,想也知道是什么事。外頭鐵甲聲響,謝宥一身甲胄,披風(fēng)飄揚走來,鄭彥與武獨同時伸手,將他攔在御書房外。 “陛下在議事。”鄭彥說,“謝將軍,請稍等?!?/br> 謝宥冷哼一聲,上下打量武獨,沉聲道:“武少保好大的威風(fēng)。” 武獨嘴角微微一牽,答道:“不及謝將軍威風(fēng),出宮入宮,這么一身黑甲,倒是擦得挺干凈?!?/br> 大陳向來是文官的瞧不起窮兵黷武的武將,武將則瞧不起禍國殃民的刺客,刺客沒什么人可瞧不起了,只得互相瞧不起。然而在面對外敵時,大伙兒又是一致的,常嘲笑謝宥無仗可打,還成日穿盔戴甲,走來走去地耍威風(fēng)。 “黑甲軍有歷任帝君的御旨。”謝宥冷冷道,“任何人在宮中走動,除黑甲軍統(tǒng)帥外,唯有位列正一品太子太保、從一品太子少??膳逦淦鳎駝t都得解劍,武獨,你領(lǐng)了官職不曾?” 武獨打量謝宥,謝宥探手到身后,取下背后玄鐵磐龍棍,說:“今日若放你這么著,我便無法朝列帝英靈交代,不如你與我先比劃一場,若毒得死我,這天下再無人能解你佩劍?!?/br> 武獨笑了起來,說:“有意思,謝將軍,你知不知道,白虎堂向來有個規(guī)矩,在這規(guī)矩面前,能收繳我武器的,就只有一人?!?/br> “當年即便是先帝,也只命我收劍,不敢除我手中‘烈光’。如你江州軍只認傳國玉璜不認人,我白虎堂也只認兵器,不認人。你拿得出鎮(zhèn)山河來,我自然將烈光劍拱手奉上,否則就連大陳開國太祖,見著白虎堂傳人,亦不會讓他卸武?!?/br> “……外頭可是武獨?”李衍秋的聲音傳出。 謝宥便不再說話,御書房中一片安靜。 “朕人就坐在這里,雖并無鎮(zhèn)山河,卻是一國之君。”李衍秋說,“鄭彥,解下武獨的烈光劍,送進御書房來?!?/br> 此話無異于給了謝宥與武獨各一個臺階下。 武獨沉默片刻,只得解下烈光劍,交給鄭彥,鄭彥捧著進去。 謝宥在外拱手,躬身道:“陛下,武獨在我手下身上下了毒,黑甲軍一片赤誠忠心,如今全身都是水泡,命在旦夕。” “謝將軍言過其實了?!蔽洫毎参康?,“不過是一點癢粉,等上三年,自然就好了?!?/br> “把解藥給他?!崩钛芮镉衷诶镱^吩咐道:“莫要殺來殺去的了,心煩?!?/br> 武獨便掏出解藥,扔給謝宥,謝宥抬手接過,話也不說便轉(zhuǎn)身離開。 里頭又開始交談,武獨臉色陰沉,片刻后,蘇閥先是出來,一瞥武獨,臉色更為難看,顯然是被牧?xí)邕_揭了短,而先前收受元使賄賂一事,又是武獨查出來的,當即記恨上了武獨。 “狡兔死,走狗烹?!碧K閥惡毒地湊近武獨,低聲道,“飛鳥盡,良弓藏?!?/br> 武獨朝蘇閥招手道:“蘇大人請留步,給你看個東西?!?/br> 年近知天命之年的蘇閥老當益壯,瞬間疾走,消失在了走廊后。 “進來?!崩钛芮锏穆曇粲值?。 武獨這才推門進去,見牧?xí)邕_、蔡閆、郎俊俠、鄭彥赫然在內(nèi)。烈光劍擺放在郎俊俠身后的兵器架上。 “劍還你?!辈涕Z認真地說,“我不疑你忠心。” 蔡閆示意郎俊俠,郎俊俠取過烈光劍,交給蔡閆,蔡閆再雙手捧著,交給武獨。 武獨依舊接過,系在腰間,臉色不好看是自然的。 昌流君、鄭彥、郎俊俠俱可佩劍入宮,郎俊俠有職位在身,乃是御前侍衛(wèi),鄭彥也是御前侍衛(wèi)。二人有太子與皇帝的特別許可,也就罷了,連昌流君也能這么大搖大擺地進來,唯獨武獨例外,簡直是恥辱。 “給他賜座?!崩钛芮镉址愿赖馈?/br> 鄭彥搬了案幾,讓武獨盤膝坐下,御書房內(nèi),李衍秋的案榻底座高出些許,便高了眾人一截,他俯覽武獨片刻,嘆了口氣。 “今日恰好牧相也在。”李衍秋隨手翻了翻眼前的奏折,說,“正有一事想問問你的意思。不過看你逍遙自在,閑云野鶴的,看來這答案,已有定論了。” 牧?xí)邕_笑道:“府上滿打滿算,也進過不少人,唯有武獨,是向來不聽我話的。從來都是把事兒辦完了就走,兩袖清風(fēng),不貪財,也不好色?!?/br> “聽牧相說。”蔡閆倒是十分輕松隨意,問,“你不愿進宮,可是為了你的義兒?” 武獨沉默以對,一片靜謐中,最后開了口,只答了一個字。 “是?!?/br> 蔡閆又笑著說:“是我三番五次地求陛下,召你來東宮,陛下又三番五次地來煩你。今天恰好你來了,便討你一句話,你若說不愿,自然不會勉強你?!?/br> 武獨還沒說話,李衍秋卻似乎想到了什么,問:“你義兒叫什么名字?” “王山?!蔽洫毚鸬溃胺鞘橇x父子,乃是兄弟,他父親長著我一輩,臨死前托孤于我,教我好好待他,這一生一世,不可離開他身邊半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