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jié)
漆黑的夜色之中,武獨帶著段嶺,不斷接近俘虜營。片刻后在營外下馬,背著個包袱,探頭探腦地朝里頭看,走了過去。 “什么人!”元軍馬上發(fā)現(xiàn)了武獨。武獨兩手亂擺,“啊啊”地叫了幾聲,段嶺上前拉住他要走,元軍卻已圍了過來。 段嶺馬上用黨項話朝元人們解釋,自己和爹是來做生意的,有話好好說。然而剛說了個開頭,包袱便被搶了過去,又被搜身,緊接著被繩索捆了雙手,押著進了俘虜營。 搜身之時,武獨還警惕地看著碰段嶺的元人,生怕段嶺因長得漂亮,被元人扒衣服。 尋常的綁人繩索根本困不住武獨,只要想動手,他隨時能把繩索崩斷。但幸好是晚上,看不清楚,在元兵眼中,只以為是抓住了兩只肥羊。 西營內(nèi),什長盤問他們了幾句,武獨只是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段嶺則用磕磕巴巴、詞不達意的元語求饒,最后什長不耐煩了,揮手示意把人帶下去。 接著,俘虜營的柵門被打開,段嶺與武獨被一腳踹了進去。 里面的俘虜們大多都睡著,聽見聲音也沒有動靜,偶爾有人抬頭,看著他們。武獨假裝艱難地挪到角落里,靠著一側(cè)木柵,讓段嶺倚在自己身上。 “睡會兒。”武獨小聲說,“等昌流君吧,手被綁得難受不?” “成功了?!倍螏X湊到武獨耳畔低聲說,“不難受?!?/br> 天漸漸地亮了起來,俘虜們開始小聲交談,全是男人,哀嘆的哀嘆,埋怨的埋怨。段嶺便用遼語與他們交談,得知有好些是從落雁城里逃出來的。 別人問段嶺與武獨從哪兒來,武獨一直不說話,段嶺便說自己與父親來落雁城做生意,剛一靠近,便被元軍抓來了。 眾人自然相信,段嶺又注意到一個遍體鱗傷的遼國男人,似乎有點眼熟,卻總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他怎么了?”段嶺問。 一名中年男人答道:“他生病了?!?/br> “你叫什么名字?”段嶺挪過去,蹭了蹭那男人。 對方發(fā)著高燒,昏迷不醒,披頭散發(fā),身上穿著遼人的裝束。段嶺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朝周遭俘虜詢問這人,卻無人見過。 中年男人哀嘆道:“死到臨頭,你就別費力氣了?!?/br> 那中年男人姓審,名喚審沖,乃是落雁城中的官員,先是得到元人來攻的消息,拖家?guī)Э?,想趁機逃出來,結(jié)果沒想到在半路上正好碰上元人的軍隊,便被抓了起來。元人讓他寫信,叫城里頭的人拿錢來贖,審沖哪里還有錢?只能一直被這么關(guān)押著。 段嶺又挪回來,武獨在他手心用手指寫道:【認識?】 段嶺看了武獨一眼,眼神猶豫,皺眉,搖頭。 【昌流君怎么還不來?!慷螏X寫道。 【晚上?!课洫氻犻L的手指在段嶺手心寫道,又捏了捏他的手。 段嶺靠在武獨的胸膛前,肚子餓得咕咕叫,但無計可施。及至傍晚時,元軍終于扔了一籮筐豆子進來,撒了滿地,像喂雞一般。 俘虜們看到有吃的,忙各自匍匐在地,用嘴去銜豆子吃。 段嶺與武獨只是看著他們,片刻后,元人又提著桶,往里面潑水,俘虜們紛紛張著嘴,想接點水喝。 段嶺渴得喉嚨冒煙,心想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昌流君晚上不來,回去要打他手板心。 這么一天就過去了,俘虜們又漸漸地安靜下來。 入夜時,段嶺正在瞌睡,背后有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割開他手上的繩索,昌流君終于來了。 第148章 落雁 “動手吧。”昌流君說。 武獨幾下扯開繩索,段嶺活動雙手,緊接著昌流君挨個去割開繩子,放出俘虜。 “快走!”段嶺朝他們說說,“到外面去!” 脫縛的人越來越多,交頭接耳。段嶺朝他們招手示意,讓大家跟在昌流君身后,昌流君帶著他們一路輾轉(zhuǎn),沿著先前開出的路通往馬廄。 “走!” 段嶺翻身上馬,把武獨拉上馬背,帶著一百多名俘虜沖出了營地,這時候元人還未察覺。被俘的遼人們一夜間紛紛逃出生天,知道這是逃生的唯一機會,忙策馬疾奔,沖向落雁城。 終于,元人被驚動了,俘虜營處于營地最西面,敲起了警鐘,當即有人追殺出來,在黑暗里朝他們射箭。與此同時,昌流君也帶著眾人,沖到了城墻外,喝了聲:“后會有期!” 昌流君沿著城墻,一個疾轉(zhuǎn),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余下武獨與段嶺混在那百余人中,策馬奔向城門。 “開門——!”有人開始大喊。 “快開門!”俘虜們一起開始喊。 這是長聘的第一個計劃,偽裝成俘虜,救一批人進城,若能奏效,便順利通過,俘虜們還可為段嶺與武獨做證。 若瞞不過去,就只好潛伏到城里,避開搜索,等待機會找人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求告與開門聲中,元軍追到距離城墻將近一里之地便停下了腳步。 “預(yù)備上箭——!”城墻高處喝道。 下面的俘虜們登時就慌了,全部擠到城墻前,惶恐地抬頭看,幸虧箭矢指向的只是元軍,沒有射下來。 “開門!開門!我是審大人吶!快開門??!”那中年男人上前拍門。終于,在一片黑暗里,城門發(fā)出聲響,機關(guān)聲中,側(cè)門開了條縫,俘虜們互相推搡,忙不迭地沖進城內(nèi),還有不少人被擠進了護城河里。 元人未料到俘虜居然會在這個夜里逃進城去,倉促間來不及組織軍隊沖擊城門,便紛紛撤走。 武獨護著段嶺,以手肘攔開左右的俘虜,擠進了城中。不片刻,幾乎所有的人都進城了,段嶺一手拖著那發(fā)燒昏迷的年輕男人。剛進城門,背后便發(fā)出聲響,兩個士兵沖過來,按住他。 黑夜里一片慌亂,段嶺再次被捆縛上了繩索,他被架著胳膊,推到一旁去,士兵勒令他跪下,武獨要推開人,“啊啊”地叫,段嶺忙用黨項話喊道:“爹!我在這兒!” 武獨過來保護段嶺,護著他,兩人聽見有人用漢語說道:“漢人都往這邊來!” 一片混亂之中,士兵們開始點數(shù)。 “遼人帶過來!” “我們是西涼人!”段嶺喊道,夾雜著武獨的啊啊聲。 “這邊!” 頃刻間遼人與西涼人、色目人與來自塞外小族的人,以及漢人被分了個三六九等,各自列隊,稍微安靜了些。上百人分開后,長街上馬蹄聲響,一隊士兵馳來。 “什么事?”一名將領(lǐng)翻身下馬,問道。 “回稟將軍?!笔爻堑能姽俾时姸?,答道,“城外有一百一十二名俘虜逃了進來,為免有jian細混跡其中,須得先行查探?!?/br> 火把映照著俘虜們惶恐的臉,將領(lǐng)神色微變。段嶺心想這人應(yīng)當就是落雁城的巡司使,兩軍正交戰(zhàn)時,放人進來是非常危險的,畢竟極可能混入了jian細。只要他一句話,這里所有人都會被斬首。 武獨捏了把汗,預(yù)備那將領(lǐng)若說出“全部殺了”,自己說不得便要動手先殺人,再帶著段嶺遁逃,潛伏在城里了。 眾人俱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末了,那將領(lǐng)說:“帶下去認真盤問,以免有jian細?!?/br> 這下所有俘虜才松了一口氣,遼人雖統(tǒng)治北方日久,卻已遠非當年上梓之戰(zhàn)時那般殘暴,自遼祖以后,啟用以漢治漢的政治手段,并將漢文、漢學(xué)在高層中推廣,遼人中更有不少人起名用“仁”“義”“禮”“智”“信”等字,足可見與殘忍嗜殺、民智未開的元人不同。 將領(lǐng)轉(zhuǎn)身正要離開,段嶺卻用遼語說:“將軍,這兒有位傷兵,興許也是位大人?!?/br> 將領(lǐng)走到段嶺身邊,武獨會意,架著那發(fā)高燒的男人出來。那男人衣著華貴,像名武士,不似平民,段嶺初見他時便覺得有內(nèi)情。果然,將領(lǐng)一見之下便震驚道:“述律端?快快帶他去治?。 ?/br> “還有這位……咦?人呢?”段嶺轉(zhuǎn)頭,想找那叫審沖的男人,卻發(fā)現(xiàn)他躲在最后頭。 “審沖?”那將領(lǐng)問道。 “聞將軍……饒命!”審沖駭?shù)没瓴桓襟w,忙道,“將軍!饒命!” “把他也一起帶走?!睂㈩I(lǐng)說。 段嶺沒想到審沖居然如此害怕,心念電轉(zhuǎn)間想到,是了,這廝是遼國官員,還沒開打就跑了,現(xiàn)在逃回城里,自然怕被武將抓住,治他一個瀆職之罪??蛇@名武將的官階似乎比審沖高了許多?按遼國官制,雖說奉武為尊,但審沖也不應(yīng)該這么害怕吧。 眾士兵將那男人與審沖一并帶離,將領(lǐng)不再多說,上馬離開。城內(nèi)守軍便將俘虜按族分開,分別帶到幾個房間里頭盤問。百余人里,只有段嶺與武獨兩個“黨項人”,便與遼人混在一起,接受審訊。 問到武獨時,段嶺便以遼語流利對答,告知二人本是前來經(jīng)商的父子,爹既聾又啞,在路上被元軍抓了,正關(guān)押時,半夜又有一名俠客,救了他們,還放了所有人。 他對守城官頗有好感,畢竟顧及無辜百姓的性命,說開門就開門,沒有絲毫猶豫的人,總是宅心仁厚的。 “你這官話跟誰學(xué)的?”那守城官說,“怎么一口上京味道?!?/br> 段嶺答道:“當年在上京念過學(xué)堂?!?/br> “不容易?!笔爻枪俅蠊P一揮,說,“自己去設(shè)法謀個營生,如今城里頭人太多,顧不上你們?!?/br> “沒關(guān)系?!倍螏X答道。 “拿著這張紙?!笔爻枪儆值?,“到民司外,可去領(lǐng)十日口糧,別的可就沒法了,不可坑蒙拐騙、偷雞摸狗,進城后若犯事,罪加一等?!?/br> 段嶺十分伶俐,笑著起身,朝守城官行了一禮,說:“天地兩神保佑您,遼大人?!?/br> 段嶺本來就長得好看,笑起來更有股親近感,平生占足了這具皮囊的便宜,但凡能不被刁難的,往往都未被刁難。盤問也十分簡單,得了臨時的戶籍紙,蓋過印,便算是暫棲落雁城了。 離開城墻下時,旭日升起,元人圍城已有十余日,城中一切照舊,兩道商鋪依舊開張做生意。 武獨腰包里還藏了些碎銀,遞給段嶺,段嶺便兌成銅錢,買了點牛rou,與武獨坐在城里河邊,先吃過再說,待會兒再找地方落腳。 “現(xiàn)在怎么辦?”段嶺低聲道。 附近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武獨便開口道:“先等昌流君來接頭,不著急。落雁城居然就這么放咱們?nèi)氤橇??!?/br> “這兒民風淳樸?!倍螏X說,“當年上京城破,十萬流民下中原時,落雁城也接納了所有的人。” 還記得那個冷得令他印象深刻的寒冬,若沒有城中的破廟,段嶺如今已成了荒原上的枯骨,這座城救過他的性命,若有機會,想必還是要報答的。只希望它能挺住元人的攻城。 只要冬天一來,幾場雪一下,城墻結(jié)冰后,元人更打不進來,就只好回塞北去了。 艷陽高照,群山之中一片蕭瑟,天氣已轉(zhuǎn)為寒涼,颯颯秋風之中落葉飛舞,長聘騎著馬穿過溪流,對照地圖,觀察通路。 先與出來伐木的鄴城軍會合,再讓他們送自己回往鄴城去,在入冬前下江州。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奔霄馬上轉(zhuǎn)頭,感覺到了潛伏在密林之中的危險,要掙脫繩索。 長聘騎在馬上,也感覺到了。 “走!”長聘恐怕是山中的虎豹或豺狼,深秋時四處捕食,馬上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上了山路。 突然間一聲慘叫,令長聘心驚膽戰(zhàn)。 那是人的慘叫聲! 一具黑衣人的尸體從不遠處的高崖上墜下,發(fā)出一聲悶響。 緊接著又是一具,腦袋撞地,腦漿四迸。 第三具尸體滾落,沿著山路墜進了山崖之中。 長聘沒有說話,也沒有大聲喝問是什么人,只安靜地駐馬山路上,等候?qū)Ψ浆F(xiàn)身。 長聘背后的樹林響起細碎聲音,似乎有人要逃,然而又一道聲響從他的正前方延續(xù)到身后,伴隨著一聲悶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