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jié)
夜半,段嶺感覺到武獨從背后起身,悄無聲息地離開,知道他是前去朝李衍秋報信。不多時武獨就回來了,依舊躺下,段嶺才沉沉睡去。 翌日,段嶺得到了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消息。 五萬征北軍進城了,卻沒有進入內(nèi)城,而是駐扎在了環(huán)繞江州的俞河外,江州的外城區(qū)里。 早飯時牧磬還沒醒,牧曠達較之昨夜一見要稍微精神了些。段嶺接過侍婢遞來的清粥,便吩咐人退下,武獨關上門,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頭。 “有人在教那假貨?!蹦習邕_微微皺眉,說,“應當是馮鐸?!?/br> “馮鐸是什么人?”段嶺認真問道。 “影隊的軍師?!蹦習邕_答道,“影隊被調(diào)走了,倒是十分可疑,昌流君又不在,始終打探不到消息,這廝究竟在做什么?” “讓武獨去探探?!倍螏X提議。 “不必了?!蹦習邕_說,“先做好你們的事吧,錦之就在宮內(nèi),要打聽,總是有辦法的?!?/br> “他到底在想什么?”段嶺說。 “想讓咱們牽制內(nèi)閣蘇閥一系?!蹦習邕_淡淡道,“想招攬韓濱,這樣萬一謝宥反了,他還有人能倚仗。韓濱想掌權(quán),就必定會對付謝宥。他要是借韓濱的手,先除掉你師父我,再除掉謝宥,他就徹底安全了?!?/br> “但他也會變成韓濱的傀儡?!倍螏X說。 “總比事情敗露,死無葬身之地的好?!蹦習邕_說,“我曾想過留他一命,扶他上位的,可這廝實在太不聽話。” 段嶺點了點頭,牧曠達尋思片刻,而后道:“也罷,你還是去見謝宥一面,先讓姚復出局,咱們一個一個收拾?!?/br> “是?!倍螏X答道。 “大多按昨天的說?!蹦習邕_又道,“有些地方,我想了一夜,須得加以變動。” 牧曠達教段嶺見了謝宥如何說,段嶺便一一記下。末了,牧曠達再讓他學著說了一次,段嶺便都說了,牧曠達才說:“去吧?!?/br> 段嶺與武獨出來時,見到廊下有一人正等著,看上去像個當兵的,不似南方人。兩人剛走,那人便進去見牧曠達。 必定是韓濱的信使無疑,段嶺朝武獨使了個眼色,武獨了然點頭。 牧府給他們準備了馬車,依舊是曾經(jīng)那聾啞人駕車,前往謝宥的將軍府邸。段嶺在車上低聲問道:“怎么說?” 雖已不懼竊聽,武獨卻仍以嘴唇貼著段嶺的耳朵,小聲道:“陛下說,告訴謝宥無妨,讓他當心韓濱,并做好隨時鏟除韓濱的準備?!?/br> 有了這句話,段嶺便放心了。 謝宥的將軍府內(nèi)十分樸素,此人居江州要職,手握重兵多年,卻依舊勤儉,一生未娶妻生子。 段嶺要見他時,心中十分緊張,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這種情況下正式會面,且是如此重要的事,令他不由得心中打鼓。 但黑甲軍一聽求見之人是“王山”,便毫無刁難,放他與武獨進去,請他們在廳堂等候,前去通傳謝宥。 然而這么一去,卻是足足去了一刻鐘時分,段嶺只覺心中不安,不知謝宥在做什么。及至小半個時辰后,謝宥才匆匆趕到。 今天謝宥沒有穿鎧甲,而是著一身黑色武袍,進廳內(nèi)時便遣退了侍衛(wèi)。 段嶺還未來得及說“借一步說話”,謝宥便說:“我知道你會回來?!?/br> 段嶺心道怎么是個人都知道他會回來,就這么明顯么? “是這樣的,將軍……”段嶺說。 謝宥走上前,說:“你是段小婉的兒子?!?/br> 那一驚非同小可,段嶺短暫地迷茫后,說:“謝將軍,你都知道?” 謝宥眼眶通紅,沉聲道:“你娘葬在何方?” “她……葬在汝南城外的……墳山上?!倍螏X一瞬間被勾起往事,已徹底呆了。 謝宥說:“你爹生前囑咐我,讓我將她的棺木移回來,與他一同進皇陵去?!?/br> “我……”段嶺說,“待此間事了,我親自去辦?!?/br> 第207章 雙玉 廳內(nèi)十分安靜,段嶺與謝宥各自百感交集,一時間竟都不說話。過了很久很久,段嶺才開口道:“我可以叫你謝叔叔嗎?” 謝宥的目光變得沉重而悲傷,望向段嶺,最后點了點頭。 “你怎么會認識我娘?”段嶺問。 “塞北江南,桃花開時,緣慳一面。”謝宥的聲音沙啞而低沉,說,“你爹當真是先帝?不可逗我。” 段嶺笑了起來,點點頭,摸出玉璜遞給謝宥,謝宥接過,示意他到一旁來坐,他仔細端詳玉璜,最后把它交還給段嶺。 “此乃陽玨?!敝x宥說,“持有者可居廟堂,另有一枚則是陰玨,持有者可統(tǒng)江湖,若無意外,這應當是你四叔生前所佩?!?/br> “有這講究嗎?”段嶺問。 “自然?!敝x宥說,“你爹當年找我借兵之時,持有陰玨,按規(guī)矩是不應發(fā)兵助他的,他告訴我,陽玨在你手上,你將是未來的帝君,他不過是代管,我才不得已而出兵。” 段嶺看著上面的“盛世天下”四字,想起當年郎俊俠交給自己的,乃是另一塊,上書“錦繡河山”,玉璜呈陰陽兩刻。后來父親來了上京,與他調(diào)換,此時方知其中深意。 “這是誰雕出來的?”段嶺問。 “這是七百年前,一個叫‘景閣’的門派的鎮(zhèn)閣之物?!敝x宥說,“傳說那時恰逢人間亂世,五方帝‘昊天’,曾將一枚星玉與一把鎮(zhèn)魔之劍投向人間,化作天外隕星落地,以鎮(zhèn)天地戾氣,除卻凡人的魔心。后來被景閣中的高手匠人拾獲,星玉被雕琢成江山玉佩,鎮(zhèn)魔劍也被重鑄為玄鐵長刀‘無名’,傳予后人。 而后諸天星宿,為追隨這枚星玉,每逢亂世便各離天宮本位,墜向人間,以定亂世,撫平人世間的哀傷。景朝年間,星玉為佩,落在真宗手中,天下兵馬大元帥白子元得鎮(zhèn)魔劍,是以從此世代相傳?!?/br> “后來外族入侵,衣冠南渡,玉佩隨之流落南方。英宗收復北方后,玉佩被帶到塞外。再到梁朝時,復送歸中原。大梁亡國那天,何韞攻陷金陵。掌無名刀的御前侍衛(wèi)鄭行先殺梁孝宗,再自刎。無名刀弒主那天,玉佩也隨之被刀斬成兩半?!敝x宥沉聲道,“十二年后,何韞被殺,兩塊玉璜再次流落世間,無名刀落到西川張家手中,天下傳至虞成祖時,玉璜再次歸朝?!?/br> “再后來?!倍螏X說,“胡族再來,虞滅國,無名刀落在匈奴手中,被鍛奴柔然人鑄成三把劍……” “唔?!敝x宥說,“俱是塵封已久的往事了,乘勝萬里伏奪回無名刀,先帝得玉璜,便是如此。” 段嶺突然想起一件事,玉璜若是天子之物,那么理應在他爺爺手中才是,為什么兩塊玉璜,當年都在父親的手里?而且他似乎也未曾把它交還朝廷。 想到這里,段嶺不禁心中一凜,卻又覺得一切都情有可原。 以父親的脾氣,他確實是覺得,大陳江山應當是他的,他將是未來的皇帝,于是才拒不交出玉璜,他只是在等祖父駕崩,便可名正言順地繼承帝位。 也許正因如此,當年他才會被趙奎與牧曠達所構(gòu)陷,而祖父也對他非常不滿,便對這構(gòu)陷行為睜只眼,閉只眼。 段嶺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暗自嘆了口氣。 “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是一般的盛氣凌人?!敝x宥說,“仿佛這天下、江山都在自己的掌中,該是自己的從不放手,一句話,就能讓萬人生,也能讓萬人死,在這點上,你不像你爹,你像小婉,你很豁達,這很好。” 段嶺抬眼與謝宥對視時,彼此都明白對方在想同一個問題。所以當年父親被解兵權(quán)時,謝宥不僅不應發(fā)兵助他,按道理還應與趙奎合伙剿他。 幸虧最后趙奎自己等不及了,挾持了老皇帝意圖篡位,這才令謝宥與李漸鴻免于反目。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鳥——這是段嶺唯一的感慨,但父親不管做了什么。哪怕他是橫征暴斂的昏君、嗜殺不已的魔王,對他來說,他還是他爹,永遠是那年桃花樹下,讓自己重獲新生的男人。 謝宥很識趣地點到為止,又說:“上京之難后。烏洛侯穆將太子、帝鎧并兩枚玉璜一同帶回,太子按理須統(tǒng)領影隊與四大刺客,是以得了陰玨,四王爺保留陽玨,登基為帝?!?/br> 陽光照進來,落在玉璜上,它歷盡七百年滄海桑田,亂世烽火,盛景升平,光華一如往昔。 不知多少帝王得到過它,諸任持有者里既有成就經(jīng)天緯地大業(yè)之人,亦有亡國之君。如今它傳到了自己的手里。 “我也是星宿托生嗎?”段嶺問。 “那就不清楚了?!敝x宥微笑著答道:“僅僅是一個傳說。黑甲軍亦是‘無名’的其中一任持有者所創(chuàng)。” 院內(nèi),武獨側(cè)頭打量站崗的黑甲軍,心道這些家伙冬天這么穿也就算了,難道夏天也這么穿?不熱么?黑甲本就吸熱,一到盛夏,這烏龜殼燙得足可煎蛋,人都要被烤熟了吧。 “你過來。”武獨認出其中有一人曾經(jīng)刁難過自己,于是朝他招手,說,“給你看個東西。” 那人動也不動,如同雕塑一般,武獨便起身走過去,那人登時開口叫道:“謝將軍!謝將軍!” 謝宥興許曾經(jīng)吩咐過“武獨再對你們做什么就叫我”之類的話,他聽見外頭守衛(wèi)驚慌失措的叫聲,便推門出來。 “武獨?!敝x宥說,“先前多有得罪,不周到之處,望你多包涵?!?/br> 說畢謝宥一抱拳,武獨倒是十分意外,端詳他,片刻后說:“罷了,看在你面子上,就饒了這些小孩?!?/br> “你所做之事,贏得了我的尊敬?!敝x宥認真道,“此間事一旦放下,必與你切磋切磋?!?/br> “隨時放馬過來。”武獨答道。 段嶺朝謝宥點頭,彼此已交換完信息,謝宥還想再留他一會兒,段嶺卻恐怕待得時間太久,令牧曠達起疑。反正來日方長,也不急在這一時,便與他道別回去。 “說的什么?”武獨低聲問。 “按著交代都說了?!倍螏X答道,“他認得我娘?!?/br> 武獨隨口道:“個個都一般地悔不當初,卻從來沒人去找你?!?/br> “那不一樣?!倍螏X說,“謝宥又不是我爹,終究不好插手段家的事,而且他也是直到我爹回西川時,才知道有我這人?!?/br> 謝宥當年想必是喜歡自己母親的,那種感情壓抑得很深,段嶺卻察覺到了。正因喜歡,所以閉口不談,彼此都小心地避開了她的一些往事。但從父親與謝宥說過的話里,他還是能拼湊出個大概——母親是個剛強而又溫柔的女孩。 這點從她當年力勸父親,救下郎俊俠性命就可看出來。她更不希望無謂的殺戮,希望中原百姓過上好日子。 往事就像一個輪回,圈進了太多的人,李漸鴻、李衍秋、牧曠達、謝宥、段小婉、郎俊俠……諸多恩恩怨怨,也終于到了揭曉的時候。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又傷春,不如憐惜眼前人?!蔽洫氄f。 “怎么突然說這個?”段嶺笑了起來,抱著武獨,靠在他的肩上。 “當年師娘抄過這首詞?!蔽洫毚鸬?,“寫了封箋,擱在師父案幾上,只是他沒空看,忙著他的煉丹長生,要么就是國家大業(yè)?!?/br> 馬車經(jīng)過天下第一攤,段嶺很想回去見見李衍秋,卻終于忍住。武獨說:“下去吃碗面吧,也好久不曾來了?!?/br> 段嶺怕被牧曠達察覺,但吃碗面,什么都不說總是可以的吧。 “好吧?!倍螏X最后道,“我想吃餛飩了。” 武獨帶著段嶺,進去時見段梓風恰好在柜臺擦臺,剛過完午時,上下不接,天下第一攤里難得地沒幾個人。 “二樓有位嗎?”段嶺問。 段梓風忙指樓上示意請,又用竹筒叩后廚的門,武獨便吩咐做一碗餛飩一碗面送上來,與段嶺到樓上對坐。 段嶺還記得他們第一次來那天,武獨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說些似是而非的話。當時不察,現(xiàn)在想起,那段時間里,武獨的情意簡直溢于言表。 他的腳隔著案幾,碰了碰武獨,武獨便茫然道:“什么?” 秋風吹來,江州春天桃花,秋天楓葉,一片火紅色。 “沒什么。”段嶺又笑了起來,說,“想起前年冬天,你帶我來的時候了?!?/br> 武獨說:“你有時也真蠢?!?/br> 段嶺說:“哪里蠢了,我那時當真不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