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霜娘言簡意賅地只回了她最末一個問題:“撞了一下?!?/br> 其實(shí)她倒不是因?yàn)榍厥弦桓笨春脩虻臉幼铀詰械么罾硭?,而是,她一路上都沒好意思跟周連營說話,兩個人根本沒有就他昨晚的留宿商量出一個統(tǒng)一的對外理由——醉酒當(dāng)然是一定要隱瞞住的。 但秦氏就以為下了她的臉,讓她不高興了,秦氏的心情便舒暢起來,道:“下回可小心些,別這么成雙來了。不過,你得太太喜歡,到底和我不一樣,說不定太太就肯寬著你呢,那就當(dāng)我沒說罷了。” 再酸了一句,秦氏這才稱心地轉(zhuǎn)身,先往院門里進(jìn)去了。 見她走遠(yuǎn)了些,霜娘忙向周連營身邊靠了靠,原來一直離他好幾步開外的,這時(shí)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小聲和他說:“見了太太是怎么個說法,你可想過了?” 秦氏那個什么分頭來瞞著的主意根本不靠譜,就不說周連營昨晚是直通通地過來了,就算他路上避了人的耳目,內(nèi)外兩院那么多伺候的下仆,自家主子在沒在豈會不清楚?根本就不是能瞞人的事。 周連營道:“說我扭了腳,一時(shí)不便走路就是?!?/br> 霜娘覺得不夠周全:“可是你先為什么要到我那里去呢?” 周連營微微奇道:“這還要理由?我就去看看你怎么了——好罷,說你要給我打絡(luò)子,不知我喜歡什么花樣,所以我去選一選?!?/br> “有備無患嘛?!彼镎f著,這才放心,又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腦子轉(zhuǎn)得也太快了吧?想都沒想,瞎話張口就編出了。 兩人繼續(xù)往前走,進(jìn)了正院堂屋,正聽見秦氏在那里說他兩個一道來了的事,一邊說一邊笑得花枝招展的,見他二人進(jìn)了門檻,才住了口,但卻愈加向他們笑得曖昧起來。 霜娘那羞赧是對著周連營才有的,對著秦氏哪里有什么,見她這么不依不饒地接連取笑,她也光棍起來,向主位上的安氏請過安后,就含著笑直視回去。 秦氏被笑得一股氣上來,正要說話,旁邊鄭氏有點(diǎn)著急,打圓場似地拉了她一下,輕聲道:“四弟妹,別說了罷?!?/br> 她嘴笨,一句攔得秦氏更惱,轉(zhuǎn)頭冷笑道:“我說什么了?我不過是提醒的意思,三嫂這個好人做得古怪,倒好像我為難了誰一樣?!?/br> 鄭氏紅了臉,想解釋:“我不是那意思——”就卡住說不下去了,因?yàn)樗睦锎_實(shí)覺得秦氏在為難人,可她又編不圓場面話,又天生的不會得罪人,想幫霜娘沒幫上,倒把自己為難住了。 霜娘笑著把話接過去:“多謝四嫂的好意,才在門口時(shí)就提醒過我一遍了。不過并不是像四嫂想的那樣,只是你走得急,我都沒得空解釋。” 安氏道:“我正是要問,你這頭上怎么傷著了?昨兒下午在這還好好的?!?/br> 秦氏原要回嘴,安氏先她一步開了口,她只好把話憋回去了,拿眼白斜了霜娘一眼。 周連營笑道:“是我的不是,昨晚在迎暉院里扭了腳,不好走動,占了她的床睡了。她睡了外間,因換了地方,一時(shí)沒適應(yīng)過來,早起就撞床欄上去了。” 安氏聽了,便向霜娘招手:“下回可小心些。過來我看看,撞得可重嗎?” 霜娘過去,到她面前屈膝半跪下,安氏湊近看了兩眼,見那膏子的周圍都紅紅的,膏子下還鼓出一塊來,不由道:“都腫了,怎么不請個大夫瞧瞧,自己弄塊膏藥就糊弄上了。你這孩子,一向都這么心大,這樣還過來做什么?在屋里養(yǎng)著,叫連營給你帶個話就是了?!?/br> 霜娘沒忍住笑道:“這么點(diǎn)小包,春雨要我給貼膏藥我都覺得她太緊張了,太太更好,叫我養(yǎng)著,心疼得我都不好意思了?!?/br> 安氏點(diǎn)點(diǎn)她額頭:“你要知道愛惜自己,自然不用我替你cao這個心了。” 霜娘笑著起身退開。 周連營笑道:“娘卻忘記心疼我了,我才說扭了腳,娘好像沒聽見一樣,都不問我一聲。” 安氏道:“你皮厚rou糙的,哪里用得我問——看你進(jìn)來時(shí)步子好端端的,自然是好了?!?/br> 周連營圓了話,就沒再多說,含笑正要說有事告退,秦氏撿著話縫,忙插一句:“這大晚上的,六弟不在自己屋里歇著,巴巴又跑到后院來,可見是剛相會的小夫妻,情熱心切了?!?/br> 剛說得熱絡(luò)的氣氛又架住了。霜娘惡向膽邊生,原和周連營議定了理由的,這會被暗諷毛了,她逆反心理上來,偏就不要說了,假裝羞澀般看了眼周連營,實(shí)則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開口辯解,然后就著那個羞澀的姿態(tài)埋下了頭去。 她還似模似樣地紅了臉——很簡單,回想一下早上出的糗就行了。整個過程一字未說,別人如鄭氏也不會多想。 但秦氏就不同了,她雖然和鄭氏一樣,夫妻感情一塌糊涂,但鄭氏心不在此,秦氏卻是深為不甘心的,所以她一再揪著霜娘諷刺,不全是因和她個人有矛盾,更是因?yàn)橐姷饺思曳蚱薷星楹蜆沸┚筒豁樠邸K飶乃欢僭俣谋憩F(xiàn)里猜著了她的心思,所以弄出這個做派,明著是被羞著了,可事實(shí)上是對秦氏打出了明晃晃的潛臺詞:對,你羨慕呀。 這種因了解而十分有針對性的暗地里過招,只有安氏和秦氏看出來了。 安氏唇邊溢出一絲看小輩淘氣鬧騰的笑意,秦氏卻被氣得繃緊了臉,三年一個府里住下來,如同霜娘了解她,她對霜娘也是了解一些的,讀得懂她的潛臺詞,想要再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別人一個字沒回,總不能低個頭都低出錯來了吧? 周連營當(dāng)初在家時(shí)一直住在外院,更多的時(shí)間又在東宮里,除了梅氏嫁過來早又且管家,照管著他一些衣食,來往多些外,對其余嫂子們的性情都不熟悉,這時(shí)便沒看懂她們的過招。但這沒多大關(guān)系,從結(jié)果倒推就行了——看上去被說的霜娘挺悠然的,倒是說人的秦氏變了臉,哪個吃了虧,一目了然。 他瞥一眼霜娘:小姑娘,挺厲害的嘛,還會給人悶虧吃。 安氏這才道:“好了,別緊在這里說了,都回去吧。霜娘,你行動小心著些,若覺得不適,該請大夫還是要請,莫偷懶。” 又單向周連營道:“你留下,和我一道用早飯罷,我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諸人一一應(yīng)了,告退離開。 出了院門后,秦氏甩著帕子,昂著頭飛快走了。鄭氏走到霜娘旁邊,有點(diǎn)猶疑地問:“六弟妹,你上午可有事忙嗎?” 霜娘笑著搖頭:“我閑著呢,三嫂可是有事找我?”就回頭吩咐春雨,“你回去說一聲,叫把早飯?zhí)岬饺吭鹤尤?,我現(xiàn)就跟著三嫂過去?!?/br> 鄭氏忙道:“不,不,還是我到六弟妹那里去罷?!?/br> 霜娘見她那臉色,倒好像是躲著什么不愿意回去一樣,心下大為納罕,這里干站著不好問,就只道:“一樣,那就到我們那里去。” 鄭氏松了口氣,吩咐銀柳回去提早飯,便跟著霜娘一道走了。 ☆、第58章 回到迎暉院,霜娘原就要問鄭氏可是遇上什么難事,鄭氏卻不好意思叫她空著肚子聽話,堅(jiān)持等吃了飯?jiān)僬f。 于是兩人在西次間里對面坐著,默然無聲地用畢早飯。鄭氏只吃了一碗碧粳米粥,余者一概沒碰,霜娘想勸她兩句,但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來勸了她也吃不下,就不勉強(qiáng)她,只管自己吃了。 飯畢后,丫頭撤了席,另捧上清茶來。 霜娘喝著茶,等她說話,鄭氏卻只坐著,望著清茶發(fā)呆。 立在旁邊的銀柳神情有點(diǎn)著急,往她那挪了下,輕扯了把鄭氏的袖子,才把她扯得驚覺過來。 鄭氏抬頭看向霜娘,想說什么,猶豫片刻又止住了,先向銀柳道:“你去旁邊屋里坐一會罷,我和六弟妹說話。” 銀柳不大情愿,鄭氏再催一句:“去吧。” 她才跺跺腳,往外走了,走兩步卻又回頭,向霜娘福一禮:“求六奶奶好好勸勸我們這糊涂奶奶。” 然后才去了。霜娘知機(jī),放下茶盅,把屋里余下的丫頭一并遣出去了,方問鄭氏:“三嫂,發(fā)生什么事了?” 鄭氏扯著帕子,細(xì)聲細(xì)氣地道:“是三爺,他要外放了?!?/br> 周連深是今年初參加的會試連著殿試,中了二甲第十二名,但是得信的時(shí)機(jī)不巧,正趕上西府周三老爺重病,便沒好大肆慶祝,只是自家府里開了幾桌小宴。 家里的低調(diào),并不妨礙他的一舉成名天下知——這知的主要是京里各家公侯府第。 因?yàn)榱站?,最起初那一批大肆封賞的開國公侯們的爵位都快傳到了頭,如安氏娘家,就已經(jīng)是第五代了,下一輩若無能撐得起的人才,直接就要跌成平頭百姓。因此勛貴們?yōu)閷碛?jì),都還挺肯督促自家孩子讀書,以尋找新出路支應(yīng)門庭。 但,真如周連深這般讀出名堂來的,不多不少,就他一個。 不說會試殿試這種終極門檻了,能憑自己本事邁進(jìn)鄉(xiāng)試考場的都沒幾個,大多是走捷徑弄個蔭監(jiān)或例監(jiān),哄自己玩玩罷了,同周連深這種一路憑自己本事考上去的學(xué)霸相比,全都要被秒成渣。 這些都是霜娘當(dāng)時(shí)從丫頭們的閑言八卦聽來的。據(jù)說,周連深這一中,直接變成了勛貴們教育自家子弟的榜樣,還有人特地來找周侯爺,向他請教教育心得,為什么他家孩子能成材,自家兒子學(xué)來學(xué)去,就是根燒火棍呢? 閑言少敘,霜娘此刻聽鄭氏一說,不由疑惑起來,奇道:“怎么不考翰林院?或是選個京官也好呀。” 對于新科進(jìn)士來說,前程大概可分三等,第一等就是入翰林院習(xí)學(xué),這方面前三甲有優(yōu)待,可以直接進(jìn)入,二甲、三甲則需要再行考選。第二等是選京官,第三等才是外放——雖然不能說京官就一定比外官好,但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都還是盡量想留在中樞,哪怕官職低一點(diǎn)都不怕,京城大佬多,露臉的機(jī)會多,上升的機(jī)會才多呀。實(shí)在沒門路留不住,才會考慮外放。 以周連深的名次,他就算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考翰林院,那選個京官也是很容易的事,他這個出身,哪里是沒門路的人? ——霜娘娘家那一條巷子住的全是低階官員,很喜歡聚在一起說這些官場中事,明規(guī)則潛規(guī)則之類的,有賴于從小到大的熏陶,這些基本的官場常識霜娘都知道。 鄭氏道:“爺們外頭的事,我哪里知道呢。昨天才告訴的我,選了湖北下面什么地方的一個縣令,下個月底前就要到任了。” 連到任期限都限好了,到任書一定已經(jīng)發(fā)下來了,這事算是已經(jīng)定了。霜娘想著,道:“那這時(shí)間可有些緊,你是發(fā)愁收拾東西的事?不要著急,我?guī)椭悖心苡蒙衔业牡胤?,只管使喚我?!?/br> 鄭氏搖著頭,憂郁地道:“不是為這個。三爺,三爺叫我一起去。” “對呀,你該跟著——”霜娘反應(yīng)過來,傾身過去,睜大了眼盯著她問,“你不想去?” 鄭氏蹙著眉,點(diǎn)了一下頭。 霜娘張了張嘴,想要壓一下自己的脾氣,沒壓住,索性直接道:“三嫂,你瘋了嗎?” 鄭氏不由瑟縮了一下:“六弟妹,你怎么這么兇?!彼镆郧皬臎]有對她有過這樣聲氣,她真嚇到了。 這三年里,兩個人的交情算是君子之交的那一種,來往不算頻密,一月大概也就一兩回,只是交流畫技,基本不說別的。這個局面的形成,主要是由于鄭氏。 霜娘曾嘗試過把話題拓展一下,但不管說什么,鄭氏沒有自己的見解,只是跟在她后面附和,聊天聊成這樣,沒有一點(diǎn)觀點(diǎn)的碰撞,那還有什么趣呢?而鄭氏又不是存心敷衍,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跟她說話了,霜娘見此,也就不為難彼此了,只管說她們唯一都有興趣的畫技,就這么淡淡地處了下來。 但面上看著淡,在內(nèi)心里,霜娘跟鄭氏學(xué)了三年畫,得她毫不藏私的指點(diǎn),是把她作了半師看待的,所以這時(shí)情不自禁,就為她著急上火起來。 “因?yàn)檫@事太要緊了。”霜娘嚴(yán)肅地道,“三嫂,你既然來找我,想必也是想和我商量一下。這里再沒別人,你明告訴我,為什么不想去?” “……我怕他?!编嵤系椭^只說得三個字,眼淚就下來了。 這下輪到霜娘嚇著了,忙要把自己的帕子塞給她,一看,她手里本來握了帕子,只得又收回來。 霜娘干坐著,等她情緒略緩一緩,自己心下想著憂慮:這可怎么得了?她只知道鄭氏夫妻感情不好,可不知道不好成這樣,不過提一聲丈夫,壓力就大到哭了,兩人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以往鄭氏從沒提過,霜娘從金盞處知道她夫妻不和,當(dāng)然也不好主動問起這茬,好像戳人痛處一般,因此現(xiàn)在臨到事發(fā),她一點(diǎn)頭緒都沒有。 鄭氏沒有叫她久等,很快擦了眼淚,忍著哽咽道:“六弟妹,你別笑話我,我,我實(shí)在是沒人可說,只有來找你了?!?/br> 霜娘忙安慰道:“誰沒有個難言之隱,這有什么可笑話的。三嫂,你只管說,可是三爺打你了?” 鄭氏聽了驚得搖頭:“沒有,沒有。” 霜娘松了口氣,問:“那你怕他什么?” 鄭氏見她這個反應(yīng),疑惑起來,先問她道:“六弟妹,你的意思,只有挨打才可怕?” “是啊?!彼锢硭?dāng)然地點(diǎn)頭,“會痛會受傷,你又打不過他。”對她來說,夫妻關(guān)系不好有很多種不好法,但能達(dá)到可怕這一量級的,就只有家暴了,生命安全受到威脅了呀。相比之下,別的都沒什么大不了了。 鄭氏被她這除死無大事的態(tài)度感染了一點(diǎn),鎮(zhèn)定了些,道:“三爺沒動過手。但我不中他的意,他厭惡我,我也怕他。你大約聽過,他平常很少回后院來,我們就各過各的日子。這回他外放,不知為什么忽然要叫我去。” 她說到這里哀求地看向霜娘:“六弟妹,你比我聰明,求你給我出個主意,別讓我去,我實(shí)在怕跟他在一處。” 霜娘果斷搖頭:“我不能給你出這個主意,我認(rèn)為你應(yīng)該去。” 鄭氏頹了肩:“你和銀柳的說法都一樣——其實(shí)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害怕啊。你不知道三爺有多討厭我,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就不該存在一樣,我又沒個孩子,說不定哪天就要把我休了……” 她說著眼淚又要下來,咬著牙關(guān)硬忍著,憋了回去,怕招霜娘厭煩。 她這樣,霜娘哪還說得出重話來?再著急,也只好慢慢問她:“總該有個原因吧?我瞧你脾氣這般好,就算和三爺不投緣,相敬如賓該能辦到,怎么會鬧成這樣?你問沒問過他,可是你不留心做擰了什么事,兩個人生了誤會?” 鄭氏道:“幾年前,我壯著膽子問過一回,可他根本沒理我,冷冷看我一眼,抬腳就走了?!?/br> 這么個反應(yīng),霜娘真分析不出了,哪怕是吵個三言兩語,總也有點(diǎn)線索出來啊。只得再問:“那你還做過別的努力沒有?” 鄭氏點(diǎn)頭:“我知道我愚笨,不合他心意,所以后來挑過丫頭給他,可他也不要,還生了氣,把我的陪嫁丫頭都攆了一個。我真不知該怎么做,才能順?biāo)男牧??!?/br> 霜娘略無語,“……三嫂,這不能叫努力,相反,你是把他越推越遠(yuǎn)了。你都知道你們有問題,再往里夾個人,問題不是更復(fù)雜?解決起來更難了?!?/br> 鄭氏秀美的臉龐整個透出茫然來:“可,蘇姨娘就是這么教我的。說我已經(jīng)不討丈夫喜歡了,只有主動給他挑人,還能占個大度的名頭,總比他自己去找別人的強(qiáng)。” 霜娘:“你為什么聽她瞎扯?男人倘若好色,根本用不著你替他費(fèi)這個心,他自己就能把屋子塞滿了;而倘若不好色,又哪里用得著你給他挑什么人?” 她知道鄭氏常和蘇姨娘來往,這話已是盡量收著了,實(shí)則她心里的想法更為直接不客氣:婢妾來教正室大度?吃錯藥了吧?也就鄭氏這樣的,居然給她忽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