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她心頭那股氣就散了,轉(zhuǎn)而有點心虛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去打量他的臉色。 他笑臉沒變,說:“那就不納了,我不想跟妾過日子?!?/br> 氣氛沒這么快就被她搞砸,霜娘松了口氣,又開心了一下,就算他這句話是半開玩笑,而且有效期只在當下,他肯說出來也很好啊。 就轉(zhuǎn)而催著他問:“我告訴你了,你要告訴我的事呢?” “我后天就要去五軍營了,”周連營道,“不大舍得你?!?/br> …… 情話來得太突然,霜娘呆掉了,一個字都沒回出來。 過了片刻,她的臉才慢慢紅透了,結(jié)巴道:“我、我也是。” 這是他頭一回在言語上直接表露情感,霜娘好想掉頭去拿個小本本記上,塞到枕頭下藏好。 周連營凝視著她,微笑不語,霜娘心跳得厲害,不敢直視他,但又舍不得轉(zhuǎn)開視線,不知怎么,忽然在這對看里領(lǐng)會過來他的期望。 她俯身,又頓住,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空著的一只手抬起來捂住了他的眼睛,才給自己找到點安全感,接著動作,親了他一下。 然后就被接手了主導權(quán)…… 快亥時了,周連營起身要回前院去,快走到門簾處又轉(zhuǎn)回來,道:“差點忘了,還有件事要同你說一下?!?/br> 霜娘在炕上氣息初定,有點茫然地看他。 “你現(xiàn)在身邊常使喚的這個丫頭,有人家了沒有?” “你說春雨?”霜娘怔了下,周連營從沒過問過丫頭的事,他連春雨的名字都叫不上來,忽然倒問起婚配來。道,“應該沒有吧?但我沒和她聊過這事,不知她家里私下有沒有什么意向。” 周連營微點了下頭:“我身邊有個叫望山的小廝,就是上回去你娘家時,你給過他一碟子糕的那個,來求了我,說看上了她,求著我來跟你說一聲,成全了他?!?/br> 春雨的紅鸞星動得這么突然,霜娘真沒料想到,努力回想了一下當日那個小廝,模糊有點印象,長得似乎還算周正。 “我明天問一問春雨,看她有沒有這個意思?!彼锏?,她有點小激動,她身邊的幾個丫頭里,這是頭一個有人來求的呢,人選看著似乎還不錯。 周連營想說什么,霜娘忙道:“我要問一問的,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不能就這么給她做了主?!彪m然就規(guī)矩上來說她有這個權(quán)利,但對于幾個貼身丫頭,她從未打算行使。 周連營一笑:“沒催你,我是想說,不用這么著急,總要明年才能辦事。那小子只是怕有人搶在他前頭,所以早早地求一聲。”孝期內(nèi),主子們的婚配都停了,下人們自然也是。 霜娘點頭,她也沒法那么快放春雨出去成親,春雨再一走,她這里就要面臨沒人頂上的窘境了。 周連營便掀開簾子去了。 ** 翌日。 霜娘這天非常忙,她天沒亮就起來了,把給周連營準備的那些東西都收拾出來,使塊墨綠色綢布打了個大包袱,忙活到日頭升起時弄好,抱著去給安氏過目。安氏那里也有準備一些,婆媳倆商量著,合在一起斟酌添減了小半天功夫,臨近中午時才最終定下,打成兩個包袱叫人送到外書房去了。 安氏留了飯,用完后,霜娘才和春雨溜達回自己院子。 回來該是午間小憩,春雨要去臥房鋪床,霜娘卻拉了她,只在外間坐下,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著她,笑容若有深意。 春雨被看得有點坐不住了:“奶奶?” 霜娘憋了半天了,沒工夫問,這時關(guān)子也賣不了多久,笑著先問她:“六爺身邊那個叫望山的小廝,你有印象沒有?” 春雨點頭:“我知道他?!?/br> 有門呀,霜娘眼睛一亮,跟著問:“你覺得他長得怎么樣?說話談吐呢?討不討厭?” 春雨聽聞,坐在那里,背脊僵了,臉色也木住了。 霜娘興致勃勃地:“別害羞嘛,我們私下的話,你只管說——哎,我知道你見他的次數(shù)少,說不出多少來,你有幾句就說幾句好了。” 春雨一句也說不出來。 “……”霜娘終于意識到她這個表現(xiàn)不太像害羞,滿心的興奮降了溫,重新探究地看了她兩眼,不再迂回,直接把昨晚周連營的話轉(zhuǎn)述了,然后有點小心地道,“你不愿意就直說,沒關(guān)系的,我去給回了就好了。一輩子的事呢,不會勉強你的。” 就她來看,望山還蠻真心的,應該不只是想要個她身邊的大丫頭。因為金盞和疊翠兩個都在外院,他應該多少見過,但都沒有提起,那天出去見了春雨一次,就很快來求了。 春雨的表情松弛了一點點,然后搖了頭。 真沒這個意思呀。霜娘心下可惜,忍不住多問一句:“或者你再考慮一下?這事沒這么急的,你想個兩三個月再給回復都行。我給你找找機會,讓你去外院送個東西什么的,和望山多接觸一下。” 春雨的表情就又繃住了,非常沉重,好似背上被壓了座大山。 霜娘嚇了一跳:“好了,不考慮了,不喜歡他就算。以后別的人選多著呢,我們慢慢挑,一定挑個你中意的?!?/br> 唉,這回肯定沒戲了,明明一開頭說起望山來她很正常,不像對他有什么意見,結(jié)果一流露出結(jié)親的意思來,她就反感成這樣,感情的事還真是沒道理可講。她想著又想起來:“我忘了問了,是不是你家里給你定過了?這也沒事,讓你家里人來說一聲,走個過場就好了?!?/br> 春雨搖頭,維持著那整個人都不好了的樣子,然后從炕沿上滑下去,給跪下了。 “我不出去嫁人,我想一直伺候在奶奶身邊?!?/br> “……” 這話要是金盞或者疊翠說的,霜娘還能當成兩個人是玩笑或者逢迎的意思,但春雨這兩根筋都沒長,她就是這么個有一說一的人。 這雷炸得霜娘毫無防備,她真沒想到身邊還潛伏了個走在時代前端的獨身主義者,先說了那么一大篇的,這下呆呆坐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第85章 她不說話,輪到春雨開始說了:“要不是伺候的是奶奶,我也不敢說出這個心思——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從沒起過嫁人的念頭,我這樣的,大概根本就不算個女人了?!?/br> 她跪在那里,說出這種話的時候表情平淡,眼窩干干的,但不知為何,霜娘卻覺得她比嚎啕大哭還要戳人心,整個人都似淹沒在了一片無聲的悲哀里。 霜娘不由把聲音放到極輕,問:“你在這上面是有過什么不愉快的經(jīng)歷嗎?” 春雨搖頭:“沒有,我和別的姐妹們一起長大,一處吃一處住,一道伺候主子,都是過一樣的日子。但慢慢我們大了,大家私下開始開一些玩笑——” 她頓了下,霜娘會意道:“我明白?!毖绢^們年紀到了,春心動了,話題難免要開始跟男人沾邊,彼此取笑打趣一二。 春雨便繼續(xù):“我總沒有興趣參與進去,起初我沒有覺得不對,她們也只是笑我開竅晚。但一年年過去,我心里的想法越來越不對,想到要嫁人這件事,我就厭惡害怕。我只愿意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一直像這樣伺候著奶奶就好?!?/br> 霜娘試探著道:“你嫁了人,也仍舊能回來的呀,還在我這院里,做個管事媳婦?!?/br> 春雨堅決地搖頭:“不一樣的,奶奶。我不要別人做我的主。” 霜娘聽她這么說,腦子里閃了道靈光,感覺似乎抓到點頭緒:“你好好分辨一下,你不能接受的是婚姻,還是男人?” “都不能?!贝河昊卮?,然后眼里多了點困惑,“這不是一回事嗎?我想到我要嫁給哪個男人,就會變得很討厭他。奶奶,請你幫我跟望山道個歉罷,都是我的錯,我這樣的人不該成親,嫁給誰都是害了他。” 這是什么怪怪的心態(tài)啊。霜娘又被攪糊涂了,她沒學過心理學,揉著額角,只覺得頭都有點疼了。 她這個飽受困擾的模樣讓春雨很不安,她喃喃道:“奶奶,你別替我cao心了,我就是個怪物。只求奶奶別攆我走,我做什么差事都成。” “……瞎說什么呢?!彼镆庾R到自己的態(tài)度讓她有了點誤解,醒過神來,忙拉她起來,“好了,起來,不就是不想成親嘛,怎么扯出那種詞來了?!?/br> 春雨順著她的動作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奶奶,我不怪嗎?” “頂多就是跟一般人有點不同吧?!辈环治瞿切┯械臎]的,單單對于不婚這件事,霜娘還真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不明白的事她也不想想了,口氣就直接變得輕松起來,“但每個人的活法本來就不一樣,成親又不是吃飯,必須得做,不做就活不成。你不愿意就算了,以后給你收養(yǎng)個你喜歡的小丫頭,叫她認你當干娘,給你養(yǎng)老送終,你也不比別人差什么?!?/br> 見春雨眼里還有余悸未消,霜娘索性敞開了安慰她道:“我當初也不想成親呢——我怎么進的門,你們都知道。我雖然在家過得不快活,可成親也沒什么好,女人嫁到別家去,就好像賣給了人家一樣,我覺得我可吃虧了,我那時就很懶得想這件事。” 沒什么比這安慰更有效了,尤其霜娘看上去明顯說的是真話,春雨一下就復原了不少,臉上都重新多出了血色來:“奶奶也不喜歡成親嗎?” “是啊,要不是我家老爺逼著,我也更愿意一個人過,輕松自在多了,我都打算過靠繡技自己養(yǎng)活自己……” 這是午后時分,初夏陽光最烈的時候,丫頭們多半打盹去了,沒睡意的也縮在屋里,不想出來受熱挨曬,院子里一片靜悄悄的。 周連營站在簾外,他今天回來得早,見到了送到外書房的兩個包袱,便往后院來,想用最后的一點閑暇時間多陪一陪霜娘。 但此刻,他心中的熱情一點點凍結(jié),另一種復雜的情緒則如烈火一般燃起,燒得他胸口guntang灼痛,眼中笑意褪去,荒蕪結(jié)出冰層。 在這世上長到二十一年,他并非沒嘗過世事艱辛,深宮里的機心謀算,隱去邊關(guān)的真格拼殺,但這是頭一回,他嘗到這種刻骨得受人羞辱的滋味。 他想,到底是她太會騙人,還是他太小看了人,才能什么都沒察覺出來,這么容易讓她把自己騙成了一個笑話? 他什么都沒有說,如來時一般,靜靜地獨自去了。 ** 霜娘記得很清楚,周連營入職這天是六月十二。 從這天起她就扳著手指開始數(shù)了,還浪漫了一回,仿著九九消寒圖的模式,自己畫了幅爬了滿墻的薔薇花圖,過一天就調(diào)了丹青涂一朵花。 軍中規(guī)矩不同,軍士沒有如荀休之類的固定休沐日,不過到長官級別的又稍有通融。周連營這回是以本尊身份,又有在楊大將軍那的三年從軍履歷,入營不可能如普通軍戶子弟般從兵卒做起,他直接蔭補了中軍坐營,所以在這通融范圍之內(nèi),如有事,每月可請假期一天。 霜娘的圖就是按照月份來的。 但第一幅的薔薇都涂滿了,也沒等著人回來。 “剛辦差就是會忙一點?!彼旬嬀砥鹗蘸?,淡定地和春雨說。她也是走過職場的人呀,第一個月嘛,千頭萬緒,都要一點點摸索上手,沒空回來很正常。 等到安氏叫人往城外大營送東西的時機,霜娘也把自己這個月里做的各樣物件包裹好,讓人一并帶去,然后回來畫起第二幅荷花圖。 時令這時已入盛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隨著荷花花瓣一片片染粉,而惦記著的熟悉身影仍舊不曾出現(xiàn),霜娘的心情,慢慢開始掌控不住了。 白天還沒什么,周連營不在家住了,金盞和疊翠兩個沒事做,常跑回后院來,一處呆著說笑做活,熱鬧得緊。但到了晚上,院門關(guān)起來,里外都安安靜靜的,只有偶爾一兩聲夏蟲鳴叫,寂寞如絲從心底生長出來,纏繞蔓延。明燈底下坐著,時間好像被誰惡作劇調(diào)過,和以前比起來過得額外得慢。 她面上如常,不肯露出這心緒,心里自嘲:可算知道深閨怨婦是怎么來的了。 為了打發(fā)晚飯后到睡前這段變得漫長的時光,霜娘本來晚上很少做活,怕傷眼,現(xiàn)在空虛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照做不誤。 到荷瓣全部飛上粉色,她已積攢出一個比上月幾乎大上一半的包袱來。 春雨收拾的時候有點猶豫:“奶奶,全部送去嗎?六爺好像使不完?!?/br> 霜娘看著滿炕的繡活發(fā)愣,她也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做出這么多來了。但只遲疑片刻,她就點了頭:“送去,多點不怕,使不完就放著,少了可麻煩?!?/br> 這話一半是實,另一半算搪塞,里面夾了霜娘自己的小心思。金盞前幾天悄悄建議過她,讓她可以寫封信塞在里面一并送去,霜娘聽了心動片刻,但又想了想之后,還是決定不這么做。 周連營有假都不請,可見在公事上認真上進,男人就該這樣。她要寫信去,和他說什么兒女情長豈不是分了他的心?雖然曾有過的職業(yè)生涯早已遙遠得確實是上輩子的事了,但霜娘私心里以為自己仍該和一般婦人有點區(qū)別,她要更獨立一點,不去拖他的后腿才是。 不過,更隱晦一點的表達還是可以的——比如說這超量的大包袱,他接到之后,總是會想起她一點的吧? ** 京郊,五軍中軍大營。 營區(qū)高大粗壯的柵欄前,望山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大包袱,頂著驕陽,等在門口,墊著腳尖不時向里張望。 門前沒有遮擋,他額上很快被曬出了一層汗珠,但兩個手都占滿了,也不敢把東西放到滿是塵土的地上,只好由著汗珠自己滾落。正心焦之際,得到通報的周連營穿著青白罩甲終于出現(xiàn)了,穿過兩隊巡邏的兵士,大步向他走來。 望山忙小跑著迎上前,把包袱遞出去,滿面堆笑道:“六爺當差辛苦了,這些是太太叫我送來的?!?/br> 周連營接到手里,掃他一眼就皺眉道:“你還沒緩過來呢?一個丫頭,至于把你弄得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