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太子揚眉:“看來是鬧大了?” 雷元文興奮地道:“早該鬧一場了,哪怕鬧不出個結(jié)果,叫齊王頭痛一痛也好?!?/br> “鬧不出個結(jié)果,那不等于白鬧。”太子道,“損人卻不利己?!?/br> “能損人總比損不了的強。”雷元文還是很興奮,摩拳擦掌的,看樣子恨不得自己也能跑朝上去損一損?!霸僬f,殿下怎么知道就利不了己,說不準(zhǔn)就給鬧成了呢?!?/br> 太子不由失笑,搖頭道:“你呀,唉——不過你這樣倒也不錯,想得少,煩惱也少,孤要是能像你一樣就好了?!?/br> “想得多也沒什么用啊,”雷元文大咧咧地道,“像子晉這樣,在這里糾結(jié)半天了,我看他也沒糾結(jié)出個頭緒來?!?/br> 太子便看一眼周連營,兩人眼神一對,相視苦笑起來。 太子就嘆氣:“還是子晉知我心啊。” 御史和翰林的這次聯(lián)名上書瞞得很緊,東宮昨日才得到了消息,他們?yōu)樘诱f話發(fā)聲,但其實不代表太子就能控制他們,許多太子派辦事之前并不會和太子通聲氣,太子最多能做的,是靜觀其變。 而對于此次事件,太子的心情其實十分搖擺。 ☆、第93章 就太子自己來說,并沒野心要入朝,因為現(xiàn)階段實在不是好時機(jī),皇帝一直就想換掉他,他閉門讀書才有喘息空間,伸手到朝政里太早。 但另一方面,太子今年已經(jīng)二十八了,沒兩個月又長一歲就二十九了,男人在這個年紀(jì),總會生出一點做事的雄心,太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作為未來的天下之主,他的雄心更不止一點,能把自己按捺到如今已是有十二分的自制力了。 所以習(xí)政這事,到底是成了好,還是不成好,太子還真是難以分辨心頭滋味。他把兩個伴讀都叫來,也正是因為拿捏不定主意,雖然兩個小伴讀一個沒入仕,一個官還小,幫不上什么忙,但有一起長大的情分,處起來舒服,聊起天來也能聊得爽直,比和別人在一處都更能排解壓力。 比如這時,雷元文的肚子發(fā)出了一聲響亮的叫聲。 “哈哈,”太子被逗樂了,“算了,不發(fā)愁了,愁也沒用,吃飯吃飯。” 就令人擺膳,君臣三人湊到一起先把肚子填飽。 殘案收拾下去,太子往殿外看了看:“去聽信的人沒再回來,難道朝上還沒結(jié)束?” 雷元文捧著略有些吃撐的肚子:“是啊,怪得很,都中午了,難道那些大人們肚子不餓?” 三人暫且閑話起來,過了一陣,還是沒有信遞回來,周連營想了想,起身道:“這么等著不是個事,我去看看罷?!?/br> 太子略一猶豫,他實在也想知道前頭到底怎么了,就點頭:“那你去看一看就回來,要是還沒散,你別靠得太近。朝上人那么多,具體說了什么話,我們回頭肯定能打聽到?!?/br> “我省得?!敝苓B營說著出門而去。 怕萬一和下朝的皇帝撞上,周連營出了東宮后,特地繞了點遠(yuǎn)路,從另一條路線去往奉天門。 他有腰牌,可以在外殿行走,但奉天門是朝議之地,在有朝時無關(guān)人等仍需退避。 周連營打一處宮道上出來,再拐兩個彎,他就能到奉天殿了,雖然不能接近,但有無散朝還是能張望著的。 便在這時,前面一處彎道上拐出一行幾十個人來,皆著官服,氣勢凌人。 周連營停下腳步,略一細(xì)觀,發(fā)現(xiàn)那些人似分了兩撥,一路前行一路吵嚷一路推推擠擠。他心中一動,因為發(fā)覺他們似乎是在往內(nèi)宮方向而去。 ——這么一大群外臣,肯定沒資格進(jìn)內(nèi)宮的,他們想干什么? 他一個穿便服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此處也很打眼,那群官員里很快有人看見他了,跟著還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周子晉!” 周連營循聲找準(zhǔn)了人,卻見叫他的是個四十歲左右學(xué)士模樣的人,穿一身青袍,胸前繡著鷺鷥圖樣。 這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講,姓孔,曾給太子做過一段時間的講官,周連營那時還在伴讀,也一起聽過他的授課。便加快了腳步過去行禮。 孔侍講問他:“你進(jìn)宮來看太子殿下?” 周連營剛答了一個“是”字,孔侍講便道:“正好,我們?nèi)缃褚獮樘恿?xí)政的事去請愿,我聽說你已經(jīng)補職當(dāng)差了,你要一起來嗎?” 東宮講官分兩種,一種出自詹士府里,這基本可以算是太子本身班底,另一種則是自朝中官員選拔,不定期不定人數(shù),主要是由著皇帝的心意,有時閣老這樣的重臣也會充任一段時間,這種當(dāng)然不能算是太子的人了??资讨v就屬于后者,雖曾與太子有過師徒之份,但身上打的東宮烙印還沒有周連營這個太子伴讀深。 周連營心中電轉(zhuǎn),這是朝上還沒吵完,居然要追著皇帝繼續(xù)吵了?以他的想法,這舉動是太輕率不理智了,若是孔侍講獨自問他,他必要攔住勸解一二,但這么一大幫人,非但不能勸,他還不能縮——外人眼里,他的言行一定程度上能代表太子,太子心意未定,他不能替太子縮這個頭,就算要潑冷水,這盆冷水也該由太子本人來潑,他現(xiàn)在要退了,太子再想進(jìn)就沒余地了。 這么些念頭在一念間轉(zhuǎn)完,他就答應(yīng)著加入了隊伍里,跟隨著眾人移動,然后才問了問前因。 因他應(yīng)得爽快,孔侍講十分寬慰,便說與他聽了,旁邊的官員跟著插了幾句嘴,周連營很快弄明白了,跟他想得差不多,只是添了些細(xì)節(jié)。 原來廷辯一直持續(xù)到了正午,群臣都是天沒亮就趕著來上朝的,到這個點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漸漸有人后繼無力,吵嚷聲小了一點下去,皇帝抓住這個時機(jī),說了句“延后再議”,而后直接起身,草草退朝了。 皇帝都走了,本來事也就了了,太子派對于沒得到個準(zhǔn)話只是有些失望,但齊王派認(rèn)為這個局面是己方獲勝,不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有格外沉不住氣的還去嘲諷了幾句太子派官員,結(jié)果把太子派重新撩撥毛了,上書的御史振臂一呼,煽動起一幫人就追著皇帝來了,堅持要今日事今日畢,必要討個說法。 這下齊王派傻了眼,慌忙要攔,太子派并不是每個都追了來,敢來的大部分都是年輕氣盛的青壯年,官職不高,卻有滿腔血勇,一幫人雖是文官,聚在一起也聚出了猛虎出柙的氣勢,哪里輕易能攔得??? 結(jié)果就變成了這樣,兩派人餓著肚子繼續(xù)掐。 不知皇帝走了多久,要是已經(jīng)進(jìn)了內(nèi)宮就省事了,這幫人再熱血也追不進(jìn)去。周連營默默想著,但天不從人愿,他剛剛聽完沒一刻,前方就出現(xiàn)了皇帝的儀仗。 太子派們精神大振,飛跑著上去攔在了御輦前方,七嘴八舌地向皇帝請命,齊王派也忙跟上去跳腳駁斥,烏泱泱一大群人,把皇帝前行的道路堵得死死的。 周連營混在人群里,并沒打算出頭,他要給太子留下足夠的進(jìn)退空間。但他四遭的人皆著官服,獨有他一個便服,皇帝也餓著肚子哪,被攔著走不掉,氣極了要尋個人出氣,一眼就盯上他了,張口要罵,見了他的臉覺得又有兩分眼熟,到嘴邊的話停了停,往腦子里過了一圈,想起來:“你是周家的那個小兒子?” 皇帝開了口,眾人靜下來,被點名的周連營含混不下去了,只得在人群里跪下行禮:“回稟陛下,是末將?!?/br> 皇帝道:“平身,你近前來?!?/br> 周連營起來,從眾人略略分開讓出的一條道里上前,到御輦五步之外時停住。 雖然這一出來得突然,但他并不慌張,行動間自有世家子弟的從容鎮(zhèn)靜,兩派里的官員有的忙著掐架,不認(rèn)得他也沒顧得上問,到這時才想起向同僚打聽,得到低聲解答之后,人群里便響起了一陣低低的恍悟之聲。 ——死而復(fù)生的太子伴讀,這可媲美傳奇的故事在朝官員里就沒有哪個沒聽過的。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陣,目光又放遠(yuǎn)在群臣身上繞了一圈,聲音猛地森冷下來:“太子叫你煽動了他們來的?” 天子威嚴(yán)撲面壓下,周連營拱手,語聲平緩地道:“請陛下明察,末將并無此能,殿下更無此心?!?/br> 皇帝冷哼:“那你為什么跟他們混在一處?” “末將今日請見太子,出宮途中遇著各位大人,深受大人們的公心與熱血感染,所以加入了進(jìn)來?!?/br> 他身后的太子派們都不由直了直身板——皇威之下,周連營一點沒有回避,這番言因果亮立場的話說得不但坦然,而且漂亮,追來的太子派們大多也都是年輕人,城府不深,聽了很覺面上有光。 皇帝聲音更冷上兩分:“所以,你雖未煽動,但還是要替太子搖旗吶喊——逼君犯上了?!” “臣等豈敢有此意?!敝苓B營躬身,“請命在于臣等,天命在于陛下?!?/br> 這回連齊王派也側(cè)目了,擦,怎么能把“答不答應(yīng)在你,干不干在我,你不答應(yīng)我還是要干”這種話說這么好聽的?文字游戲玩這么溜,好意思自稱什么“末將”? 皇帝沉默片刻,肚子里咕嚕一聲,火氣又上來,不再理他,厲聲向眾人喝道:“你們這么攔著朕的路,是要造反嗎?” “臣等不敢——” 太子派們參差不齊地告罪,但告完罪就是不走,已經(jīng)做到這一步了,誰也不甘心前功盡棄啊。他們賴著,齊王派也不愿意走,怕萬一走了,皇帝磨不過他們,松口答應(yīng)了,那齊王派吵了半天功夫也等于前功盡棄了。 兩方又開始吵嚷起來,終于把皇帝吵到怒極攻心,喝令道:“再不散開,就傳廷杖來!” 太子派無一人讓路,敢攔圣駕的人怕挨板子?笑話。 齊王派有些sao動起來,倒也不是膽小,而是他們自覺清白,他們是來攔太子派的,不是攔皇帝,不需要挨這份打,所以就有些想往路邊避去。 周連營尋機(jī)往那上書御史身邊靠去——他早看出來了,就數(shù)此人掐架最猛,應(yīng)該是領(lǐng)頭的。他湊過去,低聲道:“拖住他們。” 那御史原來正抬著下巴鄙夷地瞅著齊王派,得這一言,立刻靈醒過來:不錯,要不是這些人一直作對干涉,他們的上書說不準(zhǔn)都成功了,這會兒想避開這一頓打?想得美,必須一起拖下水! 揪住一個要閃開的齊王派開腔就罵,他是真正的發(fā)起人,舉止對其他人有一定的影響作用,很快兩派再度舌戰(zhàn)起來。等齊王派再想脫身時,行刑的侍衛(wèi)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皇帝多少年沒有被這樣餓過,惱火極了也不分什么這派那派,跟他對著干的還是站他這邊的,只覺得攔在前面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也懶得去午門了,下令全部拖到路邊,就地每人二十大板。 齊王派傻眼:求饒的話丟不起這個人,可真要挨這頓打著實冤枉啊! 皇帝不理他們,人全部被拖到邊上,路清出來之后,就要離開,御輦路過被押著趴伏在地上的周連營時,他才抬手示意停下,聲音高高地傳下來:“你是勛貴之后,朕給你父親一點臉面,你現(xiàn)在認(rèn)錯的話,朕可以免了你的板子?!?/br> 趴在周連營前后的兩個齊王派官員羨慕地拿眼剜他,有好爹就是好啊嗚嗚。 “多謝陛下宏量,末將不敢臨陣脫逃?!?/br> 聽到這個話,皇帝哼笑一聲,便要揮手令內(nèi)侍重新起步,卻聽周連營緊跟了一句:“但末將另有一事,懇請陛下開恩?!?/br> “何事?” 周連營在地上偏著頭,看了被押在對面路邊的孔侍講一眼,道:“稟陛下,孔侍講年歲已長,恐怕熬不過杖刑,他曾在東宮給末將做過一段時間的老師,請陛下允準(zhǔn),他的杖刑由末將一并領(lǐng)受罷?!?/br> 御輦上靜默了,過了一會,飄下淡淡一句話來:“朕如你所請?!?/br> ☆、第94章 廷杖說白了就是打屁股,乍一聽上去二十下并不算多,屁股rou厚,抗一抗也就過去了,有的官員家規(guī)嚴(yán)或是自己頑皮,在家時也沒少挨著打——但其實不然,廷杖的杖是特制的,由栗木制成,打人的那一端削成槌狀,集中了打擊面也就罷了,最兇殘的是還包了鐵皮,鐵皮還不是光滑的,還有倒刺,再講規(guī)矩的家族也炮制不出這種杖來教訓(xùn)子孫。 那廷杖一舉起來,前端的鐵皮都是黝黑的,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不出一點寒光,懂點行的就知道,那是因為不知打過多少先輩官員的尊臀,積沉下了無數(shù)陳年血跡。 有膽小一點的就控制不住在地上有點抖了,但這時候肯定無處可躲,皇帝親口定的數(shù)量也打不了一點折扣,不過眾人也還是有一點自主權(quán),那就是可以選擇挨打的時候是脫衣還是不脫衣。 侍衛(wèi)給留了默數(shù)十個數(shù)的時間,眾官都趴著不動,沒人肯脫,除了周連營,他利落而無聲地褪了下衣,趴他后面的齊王派官員閃瞎了眼,不由支起了脖子:“哎——哎?” 他凌亂地都說不出話來了,前頭這個是武將沒錯,沒有文臣那么要臉沒錯,可他排在武將這個標(biāo)簽前面的還有侯門貴子啊!出身那么高做人這么隨便好嘛?! 周連營自然聽見他的動靜了,但不回頭,泰然沉聲道:“廷杖上的倒刺容易勾破衣服,皮破rou綻之后,碎布很易跟著進(jìn)入血rou里,屆時挑出來受的罪不亞于廷杖。即便運氣好,衣服沒破,也會整片和血rou糊在一起,揭下來如同剝皮?!?/br> 候刑的眾官都知道廷杖兇殘,但因資歷有限,還沒有親身嘗過,不知脫不脫衣服都有學(xué)問,里面竟有這么可怕的分界,這時一聽,都打腳底板竄上股寒氣。 便有人一咬牙,跟著把褲子褪了——反正有人帶了頭,還是太子的伴讀,丟人也不丟他一個,總比回家剝皮去好。 有二很快有了三,又跟著有了四五六若干,到廷杖真格帶著風(fēng)聲“砰”地落下來的時候,只有四五個人還死要著面子,穿著褲子受了刑。 廷杖真挨到身上,眾官才又感受到它的另一個兇殘之處:不是啪啪啪一氣連著打完了事,而是每杖之間都有短暫間隔,讓挨打的人的神經(jīng)完整接收到了痛苦,才繼續(xù)落杖。 二十下不緊不慢地打完,一半被打趴了,趴地上一時半會起不來,另一半皮實些,還能拉上褲子爬起來,但也是哎呦不止的,滿頭冷汗的,齜牙咧嘴的,什么怪樣都有。 爬起來的那一半里齊王派緩了片刻,就一瘸一拐地趕著走了,這么個兩敗俱傷的場面,實在也沒心情再繼續(xù)斗,回家看大夫才要緊。太子派卻都沒動,忍著火燒一般的痛苦只是站著,等候。 廷杖揚起的風(fēng)聲仍未止歇,還有一個人在受刑。他挨的數(shù)目早已超出了二十杖了,卻還是一聲都沒有吭過。 毫發(fā)無傷的孔侍講站在旁邊,紅著眼圈,幾度要撲上去都被侍衛(wèi)拖開了。 終于最后一杖落下,侍衛(wèi)收杖退開,諸人忙瘸著腿腳一同圍過去,你一言我一語地慰問,又有人腦子轉(zhuǎn)得快些,想去東宮里借個車轎來。 站一邊監(jiān)刑的太監(jiān)把人攔住了,為難地道:“各位大人們,皇爺走時吩咐了,請大人們廷杖后就離開宮城,不得逗留亂走了?!?/br> “哎,你就不能私下通融一下——” 周連營松開了咬得死緊的牙關(guān),含著滿嘴血腥氣,干啞地開了口:“別為難張公公了,他也是皇命難違。勞駕諸位把我扶到宮門外,再著人往我家去報個信即可?!?/br> 他說著要爬起來,但他意志堅韌能忍住不喊痛,身體卻不是鐵打的,只略微動彈了一下就又趴下了??资讨v見此,忙背對著他蹲下身來,向眾人道:“把子晉扶我背上來,我背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