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這是三天里請來的第八個大夫了,周侯爺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咬一咬牙,拍了板,拔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匕首來。 雪亮的刀鋒一亮出來,蘇姨娘就坐不穩(wěn)了,好在大夫道不必,一根繡花針即可。 一針下去,鮮紅的血珠冒出來。 一滴,又一滴。 一滴,又一滴。 前一個是周綺蘭冒的血,后一個是大夫冒的汗——因為午后下的針,直到掌燈時分血才止住。 就這也不是他的功勞,而是周侯爺眼見他一直無法,不放心之下,遣人去把當日那名老太醫(yī)又請了來,老太醫(yī)幾劑藥下去,才見了效。 蘇姨娘氣得半死,連罵“庸醫(yī)”,把那大夫罵跑了,要不是周侯爺還算懂道理,恐怕更要叫人打他一頓才算完。 壞消息一個連著一個,隔天一早周嬌蘭自成襄侯府送了信來,問妹子的身體到底怎么了,蘇姨娘本身不識字,身邊的大丫頭把信讀了給她聽的時候,她腦中嗡嗡作響,險些暈過去。 雖然周侯爺下了封鎖消息的命令,但因為蘇姨娘先顧著著急沒想到這個,所以滯后了將近一天,府里各處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畢竟周綺蘭這是個稀罕病癥,小丫頭們哪有耐得住不到處說的? 所以非但侯府知道,連隔壁西府都聽說了。也是巧,西府的三姑奶奶前兩天正好回娘家看望母親周三太太,聽說了此事,出門就給宣揚開了,還特意坐車往成襄侯府告知了周嬌蘭這個“好消息”——是的,這個三姑奶奶就是當年被周嬌蘭搶走親事的西府三姑娘。 三姑娘晚周嬌蘭一年出嫁,周侯爺因為女兒搶了侄女的親事,覺得對不住弟弟,所以落后花了大力氣,給侄女重找了門親事,但再花力氣,以三姑娘本身的出身,想找到成襄侯府世子這種夫婿是不可能的,相形之下,三姑娘的這門親事各樣都要遜上一等。 三姑娘倒也沒有不滿,那時許家有庶長子的事已經(jīng)暴露出來,天上果然沒有白掉的餡餅,掉下來的都是摻了毒的,外表再誘人也難以下咽。再者,出嫁時,安氏又給她送上重重一份添妝,補償?shù)囊馑疾谎远鳎罡L輩做得這么到位,三姑娘對伯母伯父都沒什么怨言。 但對于周嬌蘭和蘇姨娘就另當別論了——這兩個人的仇恨度在三姑奶奶心里基本是并駕齊驅,甭管成襄侯府到底有什么鬼,周嬌蘭搶親這件事本身的性質不會改變,逮著給她添堵的機會,三姑奶奶絕不會放過。至于蘇姨娘,周嬌蘭就是她養(yǎng)大的,周嬌蘭能干出這么陰損不要臉的事,背后要沒有她的指點,三姑奶奶絕不相信。 今番蘇姨娘自己親生的小女兒得了這個怪病,三姑奶奶差點笑死,因為周嬌蘭她當年還嘲笑過一回,但蘇姨娘作為得寵的長輩妾室,三姑奶奶一個隔了房的姑娘很難找著機會報仇修理她,一口氣憋到如今,才算是能出了。 ——周嬌蘭在信里狠狠罵了三姑奶奶一通,最后說,讓蘇姨娘最好盡快澄清,這個名聲出去,對周綺蘭將來說親極為不利。 她倒是真情實感地關心妹子,蘇姨娘卻是欲哭無淚,她要怎么澄清?這哪怕是大夫嘴不嚴漏出去的都好些,自家堂姐妹往外說的,怎么澄清哪?! 這回輪到蘇姨娘恨毒了三姑奶奶了,撕了信,敞著門大罵了半天。 ** 霜娘原本不知這些,她只是好奇周綺蘭的病因,加之以這時候的醫(yī)學有無可能治好,對別的周邊八卦沒有關注,但耐不住這番波折的后續(xù)居然當了她的面上演,不知也只好知了。 話說周侯爺連著幾天一直掛心在小女兒身上,想起都沒有來看望一下小兒子,于是這天就過來了。 蘇姨娘發(fā)完了火,正滿心盼望著周侯爺去好商量對策呢,苦候卻不至,坐不住了,打聽了便匆匆往迎暉院來。 來了便要悄拉周侯爺走,周侯爺才在這里說了沒兩句話,小女兒要緊,小兒子也趴床上呢,周侯爺一般心疼哪。而且在兒子院里被妾拉走,雖則周連營沒有說什么話,只是默默看他,周侯爺也覺得面上不大好看,就沒有應,要打發(fā)蘇姨娘先回去。 蘇姨娘心急如焚,但也不好和周侯爺相強,只好磨蹭著出來,剛下臺階,一個偏身素白的婦人迎面過來,揚手便是一記耳光。 啪! 那婦人下手不算重,看得出平常不是會動手的人,動作還顯得很生疏,但蘇姨娘連日cao心女兒病情,吃不下睡不好,身體發(fā)虛,這不重的一耳光也把她打傻了,歪倒下道旁,碰翻了一盆白菊花。 登時驚出了一院子人。 霜娘跟在周侯爺后面出來時,正見那素服婦人抬手,指著蘇姨娘厲聲道:“你一個妾,誰給你的臉面辱罵府里正牌的姑奶奶?這回看著大哥的面,我小懲大誡放過了你,再有下回,我撕了你這張嘴!” 蘇姨娘捂著臉,這才反應過來,“嗚”地一聲大放悲聲,撲到周侯爺面前抱著他的腿,邊哭邊要他做主,一時說“伺候了侯爺這么多年”,一時說“往后再沒了活著的臉了”,一時又說“我可憐的綺蘭”,說著說著就要尋死,往旁邊的廊柱上撞。 周侯爺原本要去拉她,誰知聽見吱呀的聲響,一側頭便見周連營推開了窗,人趴在窗沿上,目含疑惑地往外望。周侯爺心里一虛,他待這個小兒子確實不同,很希望在他面前保持父親的威嚴崇高,就不好意思和小妾拉扯成一團,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轉而四顧著要另尋個幫手拉住蘇姨娘。 霜娘呆立在后面,一副沒見過這種世面被嚇住了的樣子。 她不動,她院里的丫頭也不動,有邁出了一兩步要上前的,也悄悄收回腳站了回去。 周侯爺不便說兒媳婦,只好胡亂指了個丫頭,叫她過來幫忙。 他指的正好是疊翠,疊翠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勸,蘇姨娘不能被個丫頭一勸就好,自然要再掙扎一下,她一掙扎推搡,疊翠“哎呀”一聲,順勢被推倒在身后地上,抱著腿腳抽氣呼痛不已。 霜娘緊緊咬住牙關,才沒笑出聲來。她悄悄往旁邊蹭,蹭到窗戶旁邊,挨著周連營趴出來的半身站著,兩個一道看起戲來。 蘇姨娘也不是真心要尋死,沒人拉沒人勸的,只得消停下來,轉而哭訴起三姑奶奶在外面姐妹相殘的行徑來。 ☆、第102章 周侯爺才知道小女兒患病的事已經(jīng)被張揚出去了,吃了一驚,道:“三丫頭怎會如此?!?/br> 素服婦人向周侯爺斂裾行禮,回道:“妙蘭這么做是不對,我這里給大哥賠禮,回頭我一定好好教訓她。還請大哥看在她剛剛喪父,心緒不佳以至行止失常的份上,原諒了她罷?!?/br> 周侯爺下面的責怪之語就全被堵回去了——這是三弟的遺孀,都把亡夫抬出來了,他難道還好不依不饒,一定要給侄女個切實教訓? 而且周妙蘭為什么干出這事,周侯爺往深里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是這個侄女還在記著當年的仇怨呢。 就只好嘆了口氣,道:“她們姐妹間不管有什么矛盾,看在一家骨rou的份上,總該包容一些。你和三丫頭好好說一說,叫她切不可再在外面胡說了,她先前說的那些話,也都盡量去澄清一下?!?/br> 周三太太很爽快地點頭:“多謝大哥寬厚,我這就回去打發(fā)人叫妙蘭來,把大哥的話都說與她,令她照辦。” ——這就完了? 蘇姨娘見勢頭不對,不說自己挨的這巴掌了,女兒這么大虧竟也是要白吃了的樣子,不由大為焦急。 她原來哭訴的時候一直是歪在地上,刻意做出一副被周三太太凌虐的樣子來,這時怕周三太太轉身離去,此事就此了結,也顧不得裝樣了,忙站起來道:“侯爺,三姑奶奶要犯的是無關緊要的小錯,我也不敢責怪她,可她敗壞的是綺蘭的名聲啊,綺蘭離著說親也不過就三四年功夫,這,到時候可叫我的綺蘭怎么辦哪……” 說著流下淚來,又向周三太太道:“所以我氣急了,抱怨了三姑奶奶兩句,三太太就打我的臉來了,這是太太心疼自己的女兒,可怎么就不能體諒一下我也心疼我的綺蘭?再者說,就是我有不對的地方,一句也不該說三姑奶奶,那太太也不該到親戚家里來教訓人呢?!?/br> 霜娘聽了這通話的末尾,不由咋舌。蘇姨娘這是見西府三老爺沒了,所以一點也不把三太太放在眼里了?她說的話聽上去是有道理,然而問題在于以她的身份,根本不配說這個話,隱隱都有教訓三太太的意思了,安氏說還差不多。 周三太太沉默了好一會,開腔回應了:“好,好,老爺——!” 她后兩個字猛然拔高了音,聲調凄厲無比,把一院子人都嚇了一跳,兩個正說閑話的小丫頭一下縮抱到一起,連周侯爺都不由驚得退了一步。 周三太太毫不在意,舉目望天:“老爺,你睜開眼看一看,看看你去了之后,我們孤兒寡母過的是什么日子,早知要受這番侮辱,你還不如帶了我一道去罷!” 她話音落下,幾步?jīng)_到周侯爺身后,便向廊柱撞去! ——她其實離蘇姨娘先前撞的那根廊柱更近,但因不屑于她,不愿意和她撞同一根,特意選了另一邊的撞。 霜娘這回不“嚇”呆了,迅勇地沖出去,她此時距離周三太太最近,但因周三太太不像蘇姨娘那樣裝模作樣,撞勢甚猛,她險些沒攔得住,雖則抵消了一些周三太太的力量,到底還是讓她的頭在柱子上磕出了一聲悶響。 “三嬸,你怎么樣?沒事吧?”霜娘沒想到她玩這么真,慌忙扶住她軟倒的身子,查看她的額處,又忙著叫個丫頭去請大夫。 周侯爺冷汗都驚出來了,避嫌都顧不得,也忙走過來看視,詢問情況。 別說他和周三老爺兄弟情份上很好,就是不好,弟弟剛走還沒一年,他的妾就把弟媳給逼得尋了短見,不管為了什么事,都是他這做兄長的不占理,傳出去都夠有些存心找茬的御史參他一本了。 丫頭們也都簇擁過來,再過一會,周連營也一路扶著墻慢慢挪出來了,長輩至親在眼前出了這等事,他還剩一口氣都得過來。 眾人都忙著看周三太太,好在攔阻及時,周三太太的額頭只是微微撞紅了一點,并無其它大礙。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 周侯爺不好再站那么近,從人墻里退出來,這才看見兒子,忙叫人把他扶回去。 蘇姨娘孤零零一個站在一邊,臉色又青又白,她起初也嚇得不輕,周三太太要真撞出個好歹,很難想象她會得什么下場。但在發(fā)現(xiàn)周三太太沒事之后,她的驚嚇就全數(shù)轉換成了不甘和忿恨。 沒想到周三太太這么jian猾,一個做太太的居然能拉得下這個臉來,她以前不是這樣人,如今死了丈夫不說巴結著這邊些,倒更強硬起來了。 事態(tài)發(fā)展至今,不用說別的了,蘇姨娘最了解周侯爺不過,看他的態(tài)度就知道綺蘭的公道肯定是討不回來了。 這時周三太太緩過神,在霜娘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霜娘要扶她進屋去坐,周三太太擺手表示不愿,而后冷冷道:“從今往后,我們孤兒寡母自會識相些,有事也不敢再來煩勞大哥了,各過各的日子罷?!?/br> 霜娘知道她是正話反說,笑勸道:“三嬸別說氣話,侯爺何曾有這意思?!?/br> 周侯爺忙道正是,都是一家人,他豈有不愿意看顧的,一切都和周三老爺在時一樣,讓三太太千萬不要外道。 周三太太得了這個話才罷了,說了句:“看大哥的面子,我就不要蘇氏賠禮了。但她說我罷了,若再叫我聽見她辱罵我的兒女,我斷斷不依。” 直把蘇姨娘氣得要嘔出血來。 周三太太一眼也不看她,轉身走了,也不肯要人送,霜娘只好讓金盞隔遠一點跟了她,確認了她進西府正院去再回來。 周侯爺好好來看兒子,平白得了這么場沒意思,也留不住了,領著更沒意思的蘇姨娘跟著走了。 丫頭們收拾著被碰歪的花枝,霜娘這場熱鬧看得堪稱目不暇接,進屋來發(fā)議論:“蘇姨娘輸在知己不知彼?!辈蝗凰退爿?,也不會輸這么快,且是兵敗如山倒的輸法。 周三太太這柱撞得實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是書香人家出身,本身也通文墨會書畫,周三老爺還在時,都能和他互相唱和,屬于水平不低的那一種。這么個斯文人,誰知她能把自己的層次拉低到和蘇姨娘一級來?但得說這真的十分有效,本來確實是錯在三姑奶奶的,硬給扭轉了過來。 周連營應道:“三嬸贏在先發(fā)制人?!?/br> 霜娘一愣,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周三太太抓住蘇姨娘罵自己女兒的時機,主動過來先一步發(fā)難的事,不由點頭:“你說的對——” “太太來了?!?/br> “給太太請安?!?/br> 外間相繼響起丫頭們的聲音,霜娘止了話頭,忙轉身出去,迎接安氏。 安氏進屋來坐下,臉色不太好看,先把兒子打量了一遍,問道:“沒鬧著你罷?” 周連營笑著搖頭:“沒事?!?/br> 安氏這才細問究竟。她是聽到周三太太尋短見的消息匆匆過來的,只知大概,個中詳情還不清楚。 霜娘便一一說與她聽了,因是才發(fā)生的事,她細節(jié)都記得分明,說得十分詳盡。 聽說起因是為了周綺蘭,安氏冷笑一聲:“這個丫頭能養(yǎng)這么大就算運氣好了,如今生了病,還怪這個怪那個,怎么不知道怪一怪自己?!?/br> 霜娘一個激靈,聽安氏這話音,她竟似乎知道周綺蘭的怪病從何而來? 這可真是奇了,那么些走馬燈似的大夫都沒看出來呢。 霜娘的好奇心一下高漲,瞬間她甚至滑過是不是安氏給動了什么手腳的念頭,但旋即就打消掉了——以安氏在府里的掌控力,想叫周綺蘭得個頭疼腦熱什么的不難,甚至謀劃之后,無聲無息地葬送掉她都可以辦到,但要說有目的地整出這個罕見病來,那就真的超出人力所為了,恐怕皇帝都做不到。 便殷勤地給安氏添了茶,問道:“太太,怎么怪著蘇姨娘自己了?” 安氏便要說,又想起先看了眼周連營。 周連營會意,笑道:“母親,我是成了親的人了,難道還聽不得?” 安氏一想確是,便笑了,問霜娘道:“你還記得那回二丫頭回來,說吃了什么姑子給的求子方子才有孕的嗎?” 霜娘點頭,安氏這意思非常明白,她再一算蘇姨娘生女時的年紀,睜大眼:“難道蘇姨娘也——?” “她吃得可比二丫頭的花樣多多了?!卑彩系?,“當年她久久無法成孕,請了大夫來,說是她在水災里受了寒,需要好生調養(yǎng)。但一直調養(yǎng)也不見效,她不甘心起來,就自己找了許多偏方來試。我起先沒管,她要這么瞎糟踐自己的身體,由她去好了,我cao這個心做什么?” 安氏喝了口茶,接著道:“但是后來,她求子的心更切,把姑子都招府里來了。這我就不能容了,我不信那些,也不愿意看見這些鬼鬼祟祟的東西來帶壞了府里風氣,所以都攆走了。也就是那回,抄出了她吃的那些數(shù)不清名目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不細說了,白污了你們的耳朵?!?/br> 霜娘聽得驚嘆,安氏雖然沒有細說,但她不是個說話夸張的人,都用上“數(shù)不清”這種詞了,蘇姨娘得吃了多少下去呀,這實踐精神快趕上神農嘗百草了吧。 “太太做得對極了?!彼@嘆完趕著送上頌揚。 安氏繼續(xù)說:“再后來,到底還是叫她懷上了,只是生下來十分弱,我一點也不意外——這孩子來得太強求了,如今她這個病,多半也還是蘇氏那時候造的孽延續(xù)了下來,不然這么古怪的癥候,我活到至今聽都沒聽說過,怎么偏就叫七丫頭得上了?” 說著,她面色鄭重起來,向霜娘道:“我雖然急著抱孫子,但沒有急到要靠那些下流手段,你以后也萬萬不可如此,便有什么不妥,還是正經(jīng)尋醫(yī)問藥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