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我抬眼看了看后院的香暖閣,玉翠猜道:“少爺一定會重罰銀月的?!?/br> 桃紅點頭:“她害得小姐受傷,三四十板總該有的?!?/br> “何止三四十大板,記得上回那個將小姐撞傷的馬夫嗎?即便是御史大人的家奴,少爺也一樣將他打成了殘廢。” 桃紅皺眉道:“是呢,少爺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可一到小姐的事上就變得格外狠辣?!?/br> 玉翠笑道:“所以少爺對小姐極關(guān)心的,容不得他人傷害小姐一分一毫。” 額……我怎么覺得,他對我太苛刻了呢? 正說話間,不遠處傳來了嚶嚶哭聲,聲音不大,卻透著很大的悲傷。我甚為好奇,順著聲音過去一瞧,是后廚的打雜丫頭蹲在墻根抹眼淚,她說伺候顧墨筠的那位雀斑小廝失蹤了。 “失蹤?他不是跟墨筠一起去北州了嗎?” “馬夫說,還沒到北州,他人就不見了,少爺打發(fā)人去找,也沒找著。” “這么大的人,還能憑空蒸發(fā)了嗎?再找找,不會有事的。” “可是……”她抬眼看我,水汪汪的眼睛反射冷月的白光,亮得有些瘆人。 突然身后傳來腳步聲,我轉(zhuǎn)頭一看,竟是顧墨筠來了。 這么晚,他還過來。 屋里又只有我和他兩人了,白銅仙鶴燭臺上的蠟燭輕輕搖擺,重疊著我們倆的影子。 我執(zhí)起茶壺給顧墨筠沏了茶,細流入杯,茶葉在水中翻轉(zhuǎn)。 我正想問他小廝的事情,就見他從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了茶杯邊,信封上的字是父親的筆跡。 “父親來信了?” 他面色沉了下,冷冷道:“父親答應(yīng)謝將軍的提親了?!?/br> 我陡地一驚。 怎么會這么快!我明明記得還要半年才訂下這樁婚事啊! 我急道:“都知道了嗎?還是說只是兩家內(nèi)部敲定?” 顧墨筠微微一驚,眸帶疑惑地看著我:“還沒往外說?!?/br> 我雙肩落了落,連忙又道:“千萬別說,父親和握有兵權(quán)的謝家聯(lián)姻,只會驚動了王室,令王室更加忌憚。” 顧墨筠打量著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失常了,按理,我應(yīng)該跳起咆哮狂撕信件然后哭鬧著說不嫁人,可我卻在冷靜地分析聯(lián)姻所帶來的政局變幻…… 我連忙裝出應(yīng)有的氣憤說道:“父親怎么能這樣??!說好要我嫁喜歡的人,可我連謝煊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顧墨筠挑了挑眉:“我何時說是謝煊了?” 我下巴一掉,剛才他沒說嗎? 我自動腦補了是不是? 這…… 我把下巴合上:“這……謝將軍三個兒子里不就謝煊還沒成親嗎……而且他是少年將軍,楚國‘武公子’,武藝超群,英勇善戰(zhàn),深得穆宗器重,父親定會選他的……”我無意識地夸贊了一番謝煊,在顧墨筠聽來,卻是另一種意思了。 他目光閃過一絲銳利:“這么說,你對謝煊仰慕已久……”他頓了一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握住了坐椅扶手,“我去回了父親,你十分愿意嫁給他?!?/br> 我:“……” “我怎么會愿意嫁他!我喜歡的人是你?。 蔽倚闹新酝?,他竟然這么輕松地要將我推給別人? 顧墨筠瞇了瞇黑眸,淡淡道:“你喜歡的人挺多,千寂君、我,謝煊約莫也算一個?!彼呛且宦?,“顧明蘭,你胃口真不小?!?/br> 哎!不是這樣的?。?/br> 我有些著急,西子捧心,萬般真誠道:“你聽我解釋,我對千寂君只是朋友般的喜歡,而對謝煊,我都不認識他呀!天地良心,我心中只愛你一人啦!” 我的心肝兒抖了抖,有些rou麻了不是? 顧墨筠倒是定力十足,放開了握茶杯的手,慢條斯理地道:“你每次說……下回再也不犯錯的時候,也是這副……信誓旦旦的神情。” 我:“……” 我有些發(fā)蔫了,百折不撓,繼續(xù)真誠道:“我是認真的認真的!你看我為了給你準備生日禮物,摔成這樣,你還不相信我的真心嗎?” 我挽了挽舞裙的水袖,可憐巴巴地將傷口露出來給他看,他揚起眉梢,眸色反而冷了三分:“我不提這事,你倒自己還敢說。找藝妓學跳舞?你膽子不小??!” 我縮了縮脖子,撇嘴道:“你不要生氣嘛,上回元宵家宴,我看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池中舞姬,以為你很喜歡歌舞的……在夏國,大家閨秀都會跳舞給心愛的人看……我就想,我不及那些追慕你的姑娘有才華,不會詩詞,不會女紅,所以就大著膽子……學了學舞蹈……”我羞澀地低下頭去,心想,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不為所動嗎? 顧墨筠怔了一怔,眼里的光由冷變暗然后又轉(zhuǎn)為了柔和。 我心中落了一落,流云水袖繞在臂間,滑如肌膚,輕若薄羽,絲絲麻麻的涼意減去了一點傷口的灼痛。 寂靜了片刻,顧墨筠卻淡淡說道:“以后不許再跳舞了。” 如同涼水兜頭潑下,我陡地驚住…… “你不喜歡看我跳舞嗎?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自己擅長又喜歡的東西,你怎么又要阻止我?”我有些委屈起來,鼻子發(fā)酸,眼神幽怨,“跳舞又不犯了什么大忌,明蘭只想跳給你一個人看而已,不讓別人知道不就行了,你就讓我跳嘛……”說著說著,我的聲音發(fā)顫了。 顧墨筠一言不發(fā)地看我說完,半晌,道:“你最好再擠兩滴眼淚出來求我允了你,不然,不夠真?!?/br> 我:“……” 我怎么會喜歡他這種人!自作孽! 我憤憤然拿過已涼的茶水牛飲而盡,然后又沏上一杯新茶,等待茶涼。茶霧繚繞,隔著我和顧墨筠,隱隱約約間,顧墨筠的眼神還落在我身上的擦傷上,長密的睫毛擋住了眼中的光,我看不到他的神色。 我也沒再死磕跳舞的事情,回歸正題道:“我們得想個辦法勸勸父親退了婚事,不然此事若是傳入宮中,穆宗會為難父親的?!?/br> 顧墨筠皺起了眉頭,淡漠的神情轉(zhuǎn)為了肅然:“穆宗已在削弱‘顧黨’扶持‘李黨’,父親此舉,正是為了鞏固‘顧黨’勢力?!?/br> 當前,楚國官僚貴族分為兩大政黨:“顧黨”和“李黨”?!邦欬h”以父親為首,“李黨”以御史李勤為首。穆宗初年,“李黨”得勢,“顧黨”皆被罷斥。而到穆宗中年,穆宗又重新重用“顧黨”,“李黨”被排擠出了政局。如今父親權(quán)勢過大,穆宗為了加強王權(quán),扶持“李黨”來打壓“顧黨”了,準備轉(zhuǎn)換執(zhí)政派系了…… 我心中沉了沉,該來的還是來了。 “既然如此,父親更要收起鋒芒,低調(diào)行事,而不是去籠絡(luò)武將,公然抵制穆宗的削權(quán)!”我說得有些激憤,一不小心,口水濺了出來,濺在了茶幾上…… 顧墨筠面無表情地看著茶幾上我閃閃發(fā)光的口水,片刻…… “低調(diào)行事就能避開削權(quán)的話……”他沉吟了一下,抬眼看我,“你翻墻出去胡鬧之前,是不是會表現(xiàn)得格外低調(diào)?!?/br> 我……啞然。 他沉了沉眸子,道:“低調(diào)行事反會令穆宗更加猜忌,而非放松警惕,放棄削權(quán)……”他若有似無地又掃了眼我的口水星子,“你把口水收一收,回頭見了父親,只管哭就行,別吐唾沫星子了?!?/br> 我:“……” 我羞得無地自容,欲哭無淚!顧墨筠,你的舌頭太毒了! “我是說真的!我若嫁給謝煊,顧謝兩家將會處于危險的境地!而我……”我頓了一下,心中悲憤不已,“而我的命運……也會走向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深淵”兩個字聲音有點大,口水又噴了出來…… 額…… 其實上一世,我并沒有嫁給謝煊。 “顧黨”和“李黨”為了穩(wěn)固各自的權(quán)力,分別在后宮扶持了一位娘娘,“顧黨”這邊扶持的是中殿娘娘。中殿娘娘聽說我要嫁給謝煊,趕忙將我召進宮中,擇選我為王世子嬪…… 楚國是夏國的附屬國,楚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不能和夏國一樣叫做皇帝,只能叫殿下或者王,而他的正妻也只能稱中殿娘娘或者妃,繼承王位的嫡子叫世子殿下,其妻稱作世子嬪。 如果命運無法改變,我不久后要嫁的人,將是那位整天流連花街柳巷的世子殿下——楚逸。 第10章 擒心 我的命運里出現(xiàn)過四位男子——顧墨筠、千寂君、謝煊、楚逸。 在我未出嫁前,顧墨筠一直如親兄長般管教我約束我;千寂君一直如摯友般照顧我關(guān)懷我;而謝煊,雖與我不曾謀面,但因為有過婚約,也和我牽扯上了一點關(guān)系。 這三個人是楚國少有的俊杰之才,風姿卓越,名滿天下,被統(tǒng)稱為楚國“三公子”。但最終,我卻嫁給了楚逸…… 楚逸是穆宗嫡子,天潢貴胄,權(quán)掌天下,可他的人品和胸襟卻不及一個市井小民。他風流不羈、薄情寡義,對人猜忌多疑,處事心狠手辣。 我的命運,顧家的命運,便是被他所毀。他因為我與謝煊有過婚約,就將謝煊派去了前線,害他戰(zhàn)死沙場,后來,又以謀權(quán)篡位之罪,將謝顧兩家一網(wǎng)打盡。 如果父親不取消這樁婚事,上輩子的慘劇就會再度重演…… 深夜的黑暗如濃稠的墨從窗外涌入,燭火微弱的光被逼在了屋內(nèi)一角。 我心中沉重,如壓了塊千斤重石,喘不上一口氣來,面上的神情是不屬于十六歲少女應(yīng)有的悲慟和哀傷。顧墨筠那邊看我的目光,炯炯如炬,似要將我看穿…… 我道:“我不想嫁給別人,不想讓我的婚姻變成政治博弈的犧牲品,我不想以后的日子充滿血雨腥風、爾虞我詐、鉤心斗角?!蔽彝?,眸光篤定而堅毅,一字一句地說著。 “我設(shè)想過如果有哪天我要嫁人,我不想那個牽著我手將我送上花轎的人是你,我想的是,挑起我蓋頭,執(zhí)著我手,說與我一生一世的那個人……才是你。我努力學琴、學跳舞,努力讓你對我另眼相看,讓你能夠喜歡上我……就是想有一天……你能夠娶我,而不是,你將我推給別人?!蔽艺f得萬般誠懇,眼里含著淚,聲音打著戰(zhàn),手緊緊抓著衣角,害怕他拒絕我。 他平瀾無波的眸中翻涌起了波浪,一波一波襲來,淹沒了燭火,淹沒了我的身影,淹沒墨一般的夜色…… 良久,他的眼中才又恢復(fù)成了靜水,語氣依舊淡緩道:“顧明蘭,你睜著這么大的眼睛面不改色地說要嫁給我……”他頓了一下,“楚國上下,找不出第二個你這樣的女人?!?/br> 我:“……” 我嘴角一抽,全身的血涼成了黃連般的苦藥蒸騰而上,擠滿了喉間,眼淚一刻也忍不住地掉了下來。 我明明在向他求婚!他能給點正常人類的反應(yīng)嗎? 他為何總是這么折磨人! 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最后我們倆各自都折磨得半死。 記得我出嫁前,逃婚過幾次,他狠心地親手將我綁了回來,我怎么哭鬧求他,都無濟于事。臨近婚期,他竟還親自守在門口不讓我再逃。 我又怨又恨,心想他怎能如此絕情,眼看我嫁給一個風流浪子,卻不幫幫我。后來想想,也許他約束著我,是不想將事情鬧大,不好收場,害了顧家…… 最后一晚,顧墨筠仍舊守在門口,不過他跟我說了許多話,感覺那晚他說的話比之前對我說過的所有話加起來還多,因為那天之后,我要出嫁,他要出國…… 我不知他心里的打算,沒心沒肺地對他說我改變想法了,我喜歡上世子殿下了,我愿意嫁給世子殿下…… 我清楚地記得他說過一句這樣的話:“你若還不愿嫁他……” 我若還不愿嫁他,他就帶我走嗎? 可我當時,沒讓他說完…… 往事如眼前的墨夜蔓延吞噬光明,唯一一點白色,便是顧墨筠白衣如水坐在桌邊,眼神沉靜地看著我,這種沉靜,帶著痛。 我的淚水泛濫不止,哭得有些忘乎所以了,原本淚眼婆娑變成了小聲抽泣,最后捂臉痛哭起來。 顧墨筠驚愣在那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哭,握茶杯的手僵了僵,喉結(jié)動了動,又動了動,問道:“你哭什么?” 我淚如泉涌,吸著氣,撇著嘴道:“我、我傷心……我眼睛睜、睜得大,那是我眼睛本、本來就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