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聽到蘇洲愉的話,那丫鬟托著手中的溫茶,面露羞憤的退了出去。 馬焱站在蘇洲愉身側(cè),雙眸微暗,清晰的明白他這養(yǎng)父說的“多事”指的并不是那丫鬟手中的溫茶,而是她剛才替蘇梅拿鞋的舉動。 只因那小東西說了一句不歡喜他這養(yǎng)父便立刻斂了雙眸,在那丫鬟進(jìn)內(nèi)室來取鞋時雙眉越皺越深,表現(xiàn)出一股明顯的不喜神色。 想到這處,馬焱卻是陡然一驚,他驚得不是這蘇洲愉對蘇梅的態(tài)度,而是自己竟然不知何時對那小東西如此關(guān)注。 柱簾微動,待那丫鬟端著茶碗哀哀切切的退了出去,蘇洲愉才轉(zhuǎn)身一本正經(jīng)的對馬焱道:“老虎……怎么抓?” 馬焱沉靜片刻,微抬下顎道:“……她要的……應(yīng)該是布老虎……” 聽罷馬焱的話,蘇洲愉面色冷淡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跨步出了內(nèi)室。 蘇洲愉一走,縮在書案下頭的蘇娟巧這才顫巍巍的從里頭爬了出來,但在她對上馬焱那雙漆黑暗眸之時,嚇得轉(zhuǎn)身就跑。 一瞬,內(nèi)室之中只余馬焱一人,他慢條斯理的伸手拾起那地上的經(jīng)書,盤腿坐于書案前,繼續(xù)面無表情的開始抄起了經(jīng)書。 一側(cè)熏香裊裊,宜人心神,寂靜的內(nèi)室之中依舊殘留著一片狼藉之相,但那端坐于書案前的人卻好似完全無知一般,手中的狼毫筆流轉(zhuǎn)自如。 * 檀菊園的庭院之中,秋風(fēng)瑟瑟,卷葉簌簌,宣哥兒與順哥兒兩人縮在成哥兒身側(cè),抖落著小身子被凍得面色慘白。 蘇洲愉踩著腳上的官靴緩慢走到三人面前,聲音低啞道:“可知錯了?” “知,知錯了,還,還,還請父親原諒……”宣哥兒低著小腦袋,一副萬分悔過的模樣,說話時被凍得連舌頭都不利索了。 “宣哥兒,你現(xiàn)年幾歲?”蘇洲愉雙手負(fù)于身后,說話時眸色微冷。 “九,九歲……”聽到蘇洲愉的話,蘇承宣囁嚅著道。 “九歲,也該悉懂些事了。”說罷話,蘇洲愉將目光轉(zhuǎn)向順哥兒與成哥兒身上道:“你們也一樣,今晚上別食晚膳了,都到祠堂里頭給我跪著,不跪足兩個時辰,要敢踏出祠堂的門,就別怪我不念父子情意了?!?/br> “是。”順哥兒與成哥兒一道低著腦袋,蔫蔫的應(yīng)了一聲。 “帶走?!背钦驹谝粋?cè)的老婆子揮了揮手,蘇洲愉面色冷淡。 老婆子上前,弓著身子伸手,先是將宣哥兒扶了起來,然后又將順哥兒扶了起來,最后才使力拉了一把跪在中間的成哥兒。 三人擠擠挨挨的被那老婆子帶去了祠堂,蘇洲愉在原地停站片刻之后轉(zhuǎn)身入了一旁的偏房之中。 伸手掀開那厚厚的毛氈,溫暖之氣迎面而來,蘇洲愉跨入偏房,一眼便看到了那跪在老太太跟前的蘇開平。 “母親。”蘇洲愉上前,垂首躬身與老太太請安道。 “來了?!崩咸龡l斯理的放下手里的茶碗,一雙凌厲的丹鳳眼半瞇起來,聲音低啞道:“穗香可與你說過了?” “兒都知曉了?!碧K洲愉朝著老太太淡淡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垂首看向跪在自己身側(cè)的蘇開平,面色冷淡的開口道:“大哥,你如何打算?” 蘇開平挪了挪跪的酸脹的小腿,輕咳一聲道:“全聽母親吩咐。” 聽到蘇開平的話,老太太微閉上雙眸,輕嘆出一口氣道:“罷了,既然有了子嗣,便納進(jìn)門里頭來吧,當(dāng)個婢妾,也算是沒有虧待她……” “是?!碧K開平恭謹(jǐn)?shù)狞c(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在蘇洲愉的攙扶下從地上起了身。 跪了小半個時辰,蘇開平那掩在寬袍之下的雙腿都有些發(fā)顫,他靠在蘇洲愉的胳膊上緩了片刻之后才慢吞吞的直起了身子。 蘇開平的身量比蘇洲愉略要高上一些,但偏卻整個人看著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娘L(fēng)流模樣,與沉穩(wěn)嚴(yán)謹(jǐn)?shù)奶K洲愉比起來,少了些冷淡,多了分隨和,以至于這文國公府之中的下人平日里懼怕的人不是國公爺而是三老爺。 一旁偏房處的厚氈被掀開,穗香帶著一肩背藥箱的大夫從房門處走進(jìn),直直的往偏房一側(cè)的內(nèi)室之中走去。 老太太倚靠在身后的羅漢床上,闔著雙眸一言未發(fā),片刻之后才緩慢睜開了雙眸,朝著蘇開平招了招手道:“你過來?!?/br> 聽到老太太的話,蘇開平整了整寬袖,向前跨邁幾步走到老太太面前道:“母親?!?/br> 老太太看著面前的蘇開平,沉吟了片刻之后才道:“你現(xiàn)今也不小了,該收心的地方還是要收心,這文國公府不能單靠老三一人撐著?!鳖D了頓話,老太太輕嘆出一口氣道:“新帝登基,朝勢不穩(wěn),就算我文國公府一貫與世無爭,也難免惹人暗箭重傷……” “母親,怪孩兒無用。”蘇開平拱手于前,對老太太請罪。 “不怪你,怪我……怪我這個老太婆,若不是當(dāng)年我執(zhí)意要靨兒入宮,她也不會……可,可這都是命啊……”說到這處,老太太卻是突然止了話頭,那雙凌厲的丹鳳眼之中漸漸浸潤出一層薄薄水霧。 蘇靨,文國公府的嫡大姑娘,當(dāng)年雅名靡冠漢陵城,是文國公府風(fēng)光一時之相,卻也是老太太心中永遠(yuǎn)的痛。 十年前,正值及笄之齡的文國公府的嫡大姑娘蘇靨,奉旨入宮,賜封女官,兩年之后升封貴妃,龍寵深眷,卻不想三日后先帝暴病而亡,可憐蘇靨一個年僅十七的妙齡女子便成了這泱泱后宮之中的黃花舊人,頭上扣著一個冷冰冰的皇太貴妃之銜,注定終老孤身于這深宮后院之中。 第18章 “母親,天意如此,靨兒并沒有責(zé)怪于您?!碧K洲愉看著老太太這副悲切模樣,沉吟一聲后開口道:“后日靨兒生辰,您盡可入宮陪伴幾日,以解思念之情。” “是啊,靨兒的生辰要到了……”撫著手中那串木患子佛珠,老太太的眼中透出一抹欣喜神色,“靨兒久居深宮,見不得她的這些侄兒們,這次入宮,你們皆將這些小子帶進(jìn)去,讓靨兒認(rèn)認(rèn)?!?/br> “是?!碧K開平與蘇洲愉皆拱手稱道。 “還有娥娥,靨兒最是歡喜她,今次生辰若是能見到,肯定也是高興的……”老太太自顧自的說著話,眸中柔色更甚。 蘇開平與蘇洲愉站在一處,看著這副模樣的老太太,面上皆顯出幾分不忍神色。 屋外瑟風(fēng)陣陣,房中暖爐輕響,一旁穗香帶著大夫從偏房里頭出來,身后一丫鬟扶著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緩慢而出。 “如何?”看到那從偏房走出的幾人,老太太收斂悲切神色,一雙凌厲的丹鳳眼冷冷掃向那肩背藥箱的大夫。 那大夫哆嗦著身子躬身垂首與老太太道:“孕喜之脈,母子康健,只需用些安胎藥便可。” “嗯?!甭犃T那大夫的話,老太太微微頷首道:“帶下去吧。” “是?!彼胂銘?yīng)聲,又帶著那大夫出了屋子。 穗香與那大夫一走,三人之中只余那大肚女人還站在房中,她身著一件艷色襖裙,全身纖瘦非常,只鼓出一圈大圓肚子,一張小巧鵝蛋臉上綴著幾分胭脂色,雖然姿色平平,但是卻勝在有一身細(xì)滑雪肌,拂袖款腰之時風(fēng)流姿態(tài)盡顯。 那女子先是挑眉看了一眼身側(cè)的蘇開平,然后嬌笑著轉(zhuǎn)身與老太太請安道:“小女子樨棉,給老太太請安?!?/br> 老太太靠在身后的羅漢床上,慢條斯理的捻著手中的木患子佛珠道:“商戶女?” 聽到老太太的話,樨棉面色未變,盈盈一笑道:“小女子揚(yáng)州人士,家中行二,家父姓柳,名喚柳市?!?/br> “柳市?揚(yáng)州柳市……”聽到樨棉的話,老太太細(xì)思片刻后道:“可是那揚(yáng)州首富……柳市?” “一介銅臭之家罷了,只因外人抬愛得此諢名,哪比得上您這高門大戶的漢陵大家呢……”樨棉一甩手中巾帕,說話時聲音啼啼,嬌笑連連。 看著面前一副嬌媚模樣的樨棉,老太太許久未語,片刻之后才道:“你此番前來,家中可知?” “父知我此番前來,已備足十里紅妝,置于外莊別院?!遍孛抟贿呎f著話,一邊伸手扶住自己的后腰笑意盈盈的與老太太道:“這奔波了一日,老太太可準(zhǔn)許奴家坐坐?” 老太太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她那裹在襖裙之中的渾圓肚皮,緩慢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坐吧?!?/br> “多謝老太太?!眿绍浀恼f罷,樨棉側(cè)頭往蘇開平那處望了一眼,蘇開平輕咳一聲,雖面露些微尷尬,但還是替她搬了一只圈椅置于身后道:“坐吧?!?/br> 扶著自己笨重的身子坐到圈椅之上,樨棉抬首朝著身側(cè)的蘇開平眨了一下眼道:“多謝公爺?!?/br> 聽到樨棉那嬌柔的聲音,蘇開平再次掩嘴輕咳一聲,面上不顯,眸中卻是帶上了幾分明顯笑意。 老太太看著兩人這副模樣,端起面前的溫茶輕抿了一口后道:“正值金秋時節(jié),木樨園中樨花茂盛,景色極好,你便住在那處吧?!?/br> “謝老太太。”聽到這話,樨棉眼中難掩興奮,一雙掩在寬袖之中的素手緊緊絞在一處,聲音愈發(fā)嬌媚了幾分。 “選個日子,再擺幾桌酒席,你便算是我文國公府里頭的人了?!狈畔率种胁柰?,老太太繼續(xù)道:“本來按照規(guī)矩,該是個婢妾,不過既然是柳市之女,你便抬做平妾吧……” 不管如何說,商戶之女,賤籍之身,一個平妾也是頂天了。 “奴家知曉,像奴家這般的家世,能服侍公爺便是老天開眼了……”緊接老太太話后,樨棉一副感恩戴德的興奮模樣。 市農(nóng)工商,一日為商,終身不得為官,即便是富可敵國又如何,最底層的便是最底層的,連穿件絲綢衣裳都要被拘著,哪比得這朱門大宅之榮,一個平妾于她,那都是天大的恩賜! “嗯。趁著天色還早,我讓穗香帶著你去甘棠苑里頭看看,認(rèn)認(rèn)門?!钡c(diǎn)了點(diǎn)頭,老太太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柳樨棉,隨手招了招站在厚氈處的穗香道:“安胎的方子可開了?” 提著裙擺走到老太太身側(cè),穗香聲音清晰道:“開了,丫鬟已經(jīng)在廚房里頭熬煎起來了,還有那木樨園,奴婢剛剛已經(jīng)吩咐婆子帶著丫鬟過去打掃了,園子里頭該準(zhǔn)備了東西也一并讓奴才搬過去了?!?/br> “好?!崩咸珴M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伸手撐了撐額角道:“帶著人去吧,我有些累了?!?/br> “是?!彼胂爿p應(yīng)一聲,走到樨棉身側(cè)攙扶住她道:“姨娘,請隨奴婢來。” 聽到穗香那一身姨娘,樨棉面上顯出一抹明顯笑意,嘴角上揚(yáng)道:“麻煩姑娘了?!?/br> 說罷,兩人一道出了屋子,蘇開平和蘇洲愉與老太太拱手告退之后也出了屋子。 幾人一走,屋子里頭便立刻冷清了下來,老太太靠在羅漢床上輕嘆出一口氣道:“焱哥兒,進(jìn)來吧?!?/br> 厚氈微動,從縫隙之中伸出一只纖細(xì)手掌,片刻之后,馬焱邁步跨入屋中。 捧著手中一疊白紙,馬焱拱手于老太太面前道:“孫兒已將經(jīng)書抄寫完畢,請老祖宗過目?!?/br> 老太太看了一眼面前的馬焱,既沒接話也沒伸手,只慢吞吞的捻著手中的木患子佛珠,神色微斂。 屋內(nèi)寂靜非常,老太太不說話,馬焱也不急躁,穩(wěn)穩(wěn)的捧著手中的佛經(jīng)躬身于老太太面前,一雙漆黑雙眸微垂,顯得沉靜非常。 “焱哥兒,你覺得這佛經(jīng)寫的如何?”捻著手中的佛珠,老太太慢吞吞的開口道。 “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瘪R焱向前穩(wěn)邁一步,將手中抄寫的佛經(jīng)置于老太太身側(cè)的小案之上,然后又躬身往后退了一步道:“宗塾開課在即,孫兒先行告退?!?/br> 說罷,馬焱直起身子,面色冷淡的退出了屋子。 老太太看著馬焱那消失在厚氈處的纖瘦身影,雙眸微瞇,垂首看向自己手邊的紙張。 紙張之上雋寫著俊秀字體,乍看之下筆畫圓潤細(xì)滑,流轉(zhuǎn)自如,細(xì)細(xì)看來卻能發(fā)現(xiàn)那橫溝撇捺之間暗藏的凌厲氣勢,這番字體,哪里像是一個六歲孩童能寫的出來的呢? “求心不求佛,求佛不求心……”伸手撫了撫面前那疊紙張,老太太突然輕扯嘴角道:“可惜了……” 可惜是個外姓人,不然這般聰慧心性,若是能壓的下這股子戾氣…… 伸手拿起那疊子紙張,老太太從羅漢床上起身,走到那暖爐側(cè),將其盡數(shù)拋擲于碳火之中。 碳火遇紙,即變明火,瞬間便將這些紙張吞噬殆盡,燒成灰燼。 可惜了……終歸是個禍患…… * 華荷院中,綠樹陰陰,木石橋下,殘荷紅藕,秋水漣漣。 蘇洲愉穿著一身官服緩步走在石橋之上,對面趙氏提著裙擺,急匆匆的往這邊趕來。 “老爺,宣哥兒與順哥兒還小……這大冷天的,祠堂里頭連只暖爐也沒有,要是凍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氣喘吁吁地停駐于蘇洲愉身前,趙氏面色焦急的道。 垂首看了一眼面前的趙氏,蘇洲愉一言未發(fā),只側(cè)身繞過她下了石橋。 “老爺……”趙氏高叫一聲,趕緊跟在了蘇洲愉身后。 一路未停進(jìn)了屋子,蘇洲愉撩開珠簾走進(jìn)內(nèi)室,紅蕖正在書案前挑著熏香,一看到走進(jìn)屋中的蘇洲愉,便趕緊上前替他褪了官服小心翼翼的掛于一旁木施之上。 紅蕖是趙氏出嫁時帶過來的丫鬟,三年前被開了臉,做了蘇洲愉的婢妾,平日里一貫寡言慎行,服侍蘇洲愉與趙氏皆十分盡心。 “老爺……”趙氏踩著腳上的繡花鞋,急匆匆撩開珠簾跟進(jìn)了內(nèi)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