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節(jié)
幻境中一切都不是那么真實,最明顯的就是天色,荒村里的天色永遠(yuǎn)都是昏沉沉,要么是黑天,要么是黃昏,沒有白天。整個色調(diào)如同老照片。如今回到現(xiàn)實里,朗朗乾坤,一切都是那么明亮。富有朝氣,哪怕霧霾再嚴(yán)重,也比壓抑無比的幻境強多了。 我在這位大姐的早餐攤子上傻愣愣坐了一個小時,后來才明白過來,不能給她添麻煩。便跌跌撞撞起身要走。 大姐相當(dāng)熱心,拉著我說:“小伙,你到底遇到什么為難事了,跟大姐說說?!?/br> 我苦笑,一言難盡。 她說:“你每天都出現(xiàn)在這里。是不是等廟里的和尚?大姐給你透漏一下,那和尚回來了,我眼瞅著他進了廟,可一直沒出來,他把廟門鎖上拒不見客。你要真有什么為難事。就去求求這和尚,他可是有道行的。大姐幫你把門叫開。” 我擺擺手謝過她,一步步走遠(yuǎn),我漫無目的,順著大街一路往前。 我的情緒還沒從幻境里出來。 幻境中呆了幾十年。比我現(xiàn)在的歲數(shù)都大。時間真的是相對的,這幾十年別看就一個晚上,其實是實實在在疊加進我的生命里了。 我坐在路邊,看著車水馬龍發(fā)呆,感覺大道荒謬人間泡影。真是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 我跟著老太太過了她的一生,從嫁人開始,受家暴折磨,后來偶得妖法,殺人取魂,自成一方世界。她入魔至深,無法自拔,自己是那個世界里的老祖宗和女王。 她的情緒里充滿了貪念和執(zhí)著,而這一切的源頭來自于年輕時所遭受的種種苦難。 如果真要追究下去,誰是罪魁禍?zhǔn)祝繜o法說清。是老頭,是癩子,是那些村民,還是黃皮子的幻化之身?甚至說是拒絕她的那位男知青? 我感覺到有一種很可怕的東西藏在里面,那是魔的存在。 魔說不清是什么,它藏在愚昧的山村里,藏在落后的風(fēng)俗里,藏在每個人的心里。它無形無質(zhì),無影無蹤,卻猶如一個實實在在的超人格的意識存在。 它能cao縱一個人瘋狂。能使一個村子死光,更可以讓一個國家癲狂。 陳老太太這第二晚的幻境并沒有多大的攻擊性,更像是讓我來追憶她的一生。 我正仔細(xì)琢磨著,忽然電話響了,趕緊接通。里面?zhèn)鱽硗跤沟拇笊らT:“老菊,你接電話了?!你在哪呢?” 我問他,你在哪。 王庸在電話里驚訝說:“我們能在哪,我和熊高人還在呂梁市的菩薩山啊。你現(xiàn)在在哪?昨晚你在電梯里突然失蹤,我和熊高人找了半宿也沒找到你的影子?!?/br> 我苦笑一下:“我現(xiàn)在在市里的廟街?!?/br> 王庸在電話里倒抽了口冷氣:“你怎么一晚上跑回市里了?你等等。熊高人要跟你說?!?/br> 電話那頭換了個人,正是熊大海:“齊翔,你昨天晚上遇到老太太的妖法了?” 我疲憊至極:“遇到了,一言難盡。” “你在廟街?” 我疲乏地笑笑:“三次了,每一次我從老太太的妖法出來。都會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這里?!?/br> 熊大海在電話里略一思索,說道:“這樣吧,你待著別動,我和王庸過去找你,千萬別動地方。到了再說?!?/br> 我進了路邊一家商場,坐在里面發(fā)呆。說真的,這情緒一時半會真回不來,深陷在那荒涼鬼魅的山村里不可自拔。 時間過得很快,我正恍惚著,來了電話。王庸在電話里問我在哪,我回過神,把商場地址報給他。 等了一會兒,我看到王庸和熊大海急匆匆走進來。他們兩人一看到我就愣了,我被他們的眼神弄得很不舒服。 王庸把我拉到一面鏡子前:“你看看你自己!” “有什么好看的?!蔽移7Φ卣f。 “好好看看?!蓖跤估也凰砷_。 我站在鏡前往里一看,人傻了。鏡里出現(xiàn)的我,有種難形容的滄桑,頭發(fā)里夾雜著白絲,臉上出現(xiàn)深深的皺紋,這還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那種老相的氣質(zhì)完全洗不脫,好像一夜之間我老了很多。 熊大海凝神看我,他拿起我的右手,然后搭搭脈搏,一搭上他就凝眉不展。 王庸看得緊張,問怎么了。 熊大海放下我的手,問我是今年多大年齡。我告訴他,二十出頭。熊大海苦笑:“齊翔,我說句話很殘忍,你要做好思想準(zhǔn)備。你現(xiàn)在的生理機能已經(jīng)四十歲了,一夜之間,”他頓了頓:“你被偷走了二十年的光陰?!?/br> 第六百三十九章 老了 “你在開玩笑吧?!蓖跤箯堉笞炜聪蛐艽蠛!?/br> 熊大??纯次遥骸褒R翔……” “熊兄,有什么你就直說吧?!蔽业ㄕf。 熊大??嘈Γ骸鞍凑漳悻F(xiàn)在的生理機能和實際的歲數(shù),再叫我熊兄已經(jīng)不合適了,我反而要叫你一聲大哥。”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渾身疲乏,沒有力氣,以前那種年輕人特有的活力和勁頭仿佛突然被抽光了。 我慢慢坐回旁邊的椅子上,看著商場里人來人往發(fā)呆。 剛乍聽到自己丟了二十年的光陰,也就是老了二十歲,沒當(dāng)回事?,F(xiàn)在明白過味來。只覺得渾身難受,悲痛欲絕,我捂著臉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一夜之間,我被偷走了二十年的光陰,二十年??!我從一個小伙子變成了大叔。如果有這二十年,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可以成家立業(yè),可以娶妻生子,可是現(xiàn)在呢? 我愣愣看向王庸和熊大海,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覺得無比不幸,比死亡還要難以接受的事實。 王庸也不嬉皮笑臉了,和熊大海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邊,熊大海輕聲問:“齊翔,你昨晚經(jīng)歷了什么,這二十年的光陰一定是讓陳老太太給竊走了。她可真敢干!不過竊取生機這樣的事,比殺人要嚴(yán)重多了,違背天合,尤其你還是修行人。陳老太太這么干,非福即禍。她是在自取死路?!?/br> 我揉揉眼,開始講述昨天晚上的經(jīng)歷,他們兩個人默默聽著,時間過得很快,我講完之后已經(jīng)是中午了。 昨晚一夜的時間,我在老太太的幻境中度過了幾十年,說來容易,真要身入其境,那種滄桑感是無法描述的。 等我說完,兩個人很久沒有說話。好半天,王庸才回過神:“老菊,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別見怪。你在老太太的妖法里度過了她的一生,好幾十年,她只盜取了你二十年的光陰,其實你還是賺的?!?/br> 這叫人話嗎,我已經(jīng)無力反駁。 熊大海和王庸已經(jīng)很熟了,他搖搖頭:“話不是這么說。齊翔進入她的妖法幻境,是被強迫度過那幾十年,相當(dāng)于不打招呼就把人軟禁起來。如果讓齊翔先了解整個前因后果,在允許的前提下再進入幻境,然后沒了二十年光陰,那就是另碼事?!?/br> 他們兩個還討論起來了,我不禁苦笑,特別煩躁。敢情不是你們老了二十歲。 我說道:“熊大海,你說我該怎么辦,怎么要回二十年?” 熊大海沉吟,面色凝重:“我有種很不好的預(yù)感,你這二十年拿不回來了。不過……”他頓了頓:“唯一的好消息是,陳老太太恐怕已不在人世?!?/br> “啊?”我和王庸同時大吃一驚:“怎么講?!?/br> 熊大海還沒說什么,王庸的電話鈴聲突然響了,我們正全神貫注討論,鈴聲響得特別刺耳,都嚇了一跳。 王庸趕緊接聽電話,我和熊大海在旁邊就聽他“嗯,嗯”了幾聲,隨后王庸掛了電話,看著我們說:“陳琪琪醒了。” 熊大海馬上道:“回去!” 我們?nèi)藦纳虉龀鰜?。到地下停車場,王庸開著車來的。這車是陳建國提供的,這幾天就成為我們的專車,王庸拉著我們往陳家去。 路上熊大海告訴我,到陳建國那里。把所有的經(jīng)歷和遭遇都和他說,我們是為他賣命的,要讓他知道我們的付出。 “熊大海,你說陳老太太死了,是怎么回事?”我問。 熊大海道:“奪他人生機。這是逆天而為,別說二十年,就算一個月兩個月,一天兩天,這種法術(shù)帶來的后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承擔(dān)起的。像是三歲孩子非得吃下一只烤全羊一樣,能活活撐死?!?/br> “陳老太太應(yīng)該知道這個后果吧?!蓖跤归_著車說。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熊大海說:“她還是這么做了?!?/br> “為什么?”王庸問。 熊大海沉默不語看向窗外,一會兒看向我:“齊翔,你在妖法幻境中跟了她幾十年,你覺得她為什么會這么做?” 我說:“如今回味昨夜的經(jīng)歷,我有些理解陳老太太。她之所以采取自殺一般的手段竊我生機??峙滤雷约旱拇笙抟训?,臨死前再拉一個墊背的。而且昨夜她給我展示出種種人生經(jīng)歷,現(xiàn)在回想起來,應(yīng)該算是臨終遺言,她恐怕早有了赴死的打算?!?/br> “臨終遺言?”熊大海喃喃。 我點點頭:“許多人在臨死前都會自覺不自覺追憶一生,陳老太太用幻術(shù)神通把自己的一生重新梳理一遍,她是給我看,也是在給自己看?!?/br> 這個結(jié)論我早已經(jīng)想清楚了,現(xiàn)在說出來非但沒輕松,反而有種壓抑。 王庸透過車窗看著外面。車子在顛簸,能看出他的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震撼。 我拍拍他:“莫慌,現(xiàn)在倒霉的是我,又不是你?!?/br> “我以后是不是得管你叫叔了?”王庸說。 我忽然笑了,突然想明白。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們兩人看我,王庸喃喃:“這人徹底瘋了?!?/br> 王庸說的那句話其實挺有道理,我在幻境中經(jīng)歷老太太的一生,足足好幾十年。見證了幾乎一個時代的山村興亡史。我為此付出二十年的青春光陰,其實真不算虧。 夢中經(jīng)歷數(shù)十年,醒來不過彈指揮間,對自己沒有任何實質(zhì)的影響,那才是有違天道的事。 車上沒人說話。大家都在沉思。我靠著椅背渾身疲乏,不知不覺居然已經(jīng)四十歲了。 終于開到陳建國的家里,我們敲開門進去,在客廳看到了陳琪琪。 陳琪琪氣色不錯,只是有些虛弱。看到熊大海幾乎要哭了,低聲喃喃叫著熊哥。 熊大海也是心疼不得了,可礙于陳建國兩口子在身邊,也不敢太露骨過去問候。 我們坐在廳里的沙發(fā)上,熊大海問陳琪琪怎么樣了。陳琪琪告訴我們。她昏迷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迷迷茫茫不知在什么地方,看上去像是荒廢很久的村子,走也走不出去,就這么在里面轉(zhuǎn)悠。 不知轉(zhuǎn)悠到什么時候,忽然天際破曉傳來一聲雞叫,她打了個激靈,心里響起一個強烈的聲音,我該回去了。然后懵懵懂懂睜開眼,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外面天光大亮,恍惚就是一場夢。 熊大海長舒口氣:“老太太確實死了。她的法術(shù)破了?!?/br> 陳建國兩口子聽后,互相看看,面有喜色,壓在心頭這么長時間的大石頭全都搬掉了。 熊大海道:“陳叔,你也別急著高興,你知道我們?yōu)榱藢Ω独咸?,付出了什么代價?!?/br> 陳建國問什么代價。 熊大??粗?,說:“齊翔付出了二十年的光陰?!?/br> 陳建國兩口子沒聽懂,忙問怎么回事。熊大海讓我說。我把昨天晚上的經(jīng)歷事無巨細(xì)說了一遍,在老太太的妖法幻境中,我度過了數(shù)十年。 整個描述細(xì)節(jié)豐富,邏輯井然,尤其陳老太太遭遇到的幾段人生里的重大事件。我都描述得特別清楚,一根毛都能講到。陳建國一家三口快聽傻了,等我說完,天色漸漸暗下來。 陳建國絲毫不懷疑我說的真實性,因為我本來就是在說真事。 他看看我下了一個決心。拿起支票簿嗖嗖寫了一張支票遞給我。 我拿起來看看,一百二十萬的數(shù)額。 陳建國說:“齊先生,你的付出我都在看在眼里,說實話一百萬比起你的二十年光陰實在不算什么,這是目前我能動用最大數(shù)額的流動資金。算是聊表補償。” 我點點頭,把支票收起來。 陳建國對他老婆說,趕緊訂餐,今天晚上誰也別走,一起喝酒不醉不歸。 一片云彩都散了。除了我老了二十歲,其他人都沒有任何損失,尤其熊大海還抱得了美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