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節(jié)
烏嘴轉(zhuǎn)過臉笑:“怎么樣?感覺如何?” 我擺擺手,頭重腳輕。 烏嘴站在坑邊,右手掌平起放在嘴邊,對著坑下猛地吹了口氣。 陰風(fēng)大作,燈臺烈焰的火苗噗噗左右擺動。令人極度震驚的事情發(fā)生了,坑下無數(shù)的肢體竟然漸漸融合,支離破碎的身體開始拼接,很快又變成了一個個人。我看得仔細,肢體都是隨機重組。以前是這個人的,現(xiàn)在變成那個人的。 組成的新人都是奇模怪樣,器官胡亂嫁接,變成一個個怪胎。他們唯一不變的,就是十根手指上長長的利爪。 怪胎們坐在地上。一個個眼睛發(fā)呆,鴉雀無聲。烏嘴站在坑邊輕輕拍拍手,下面的人忽然又躁動起來,被驅(qū)使著不得不行,又開始自相殘殺。 利爪橫飛。鮮血四濺,血腥氣直沖霄漢,我實在忍不住,跪在地上哇哇大吐,最后吐的都是酸水。 烏嘴蹲在我的旁邊。笑聲從面具后面出來:“怎么樣感覺?” 我只想快點離開這里,哪怕身受酷刑也比現(xiàn)在這么折磨強。 烏嘴道:“留在這里吧,這僅僅只是一個樂子,還有更多你無法想象到的只有地獄才有的快樂?!?/br> 我指指下面:“他們是哪來的?” “無間地獄里別的不缺,”烏嘴說:“罪魂有的是。它們像蛆蟲一樣在這里卑微活著,唯一的價值就是供給我們樂子?!?/br> “你在折磨它們?!蔽铱人詢陕曊f。 “不能這么說,我折磨它們也是在為它們消業(yè)?!睘踝斓溃骸熬退阄也徽勰?,它們也要受盡地獄各種苦刑?!?/br> 我臉色蒼白,看了看烏嘴的鬼臉面具:“難道地獄就是這樣的地方?它的存在意義就是這個?” 烏嘴撣撣衣角:“地獄種種酷刑無非是相。地獄的關(guān)鍵就在于兩個字,消業(yè)。消業(yè)無他法,只能rou身被痛苦的折磨。地獄不在乎你是不是反思,你若反思,不惹業(yè)力,自然無可折磨,可如果不反思。造了業(yè)就要償還。比較吊詭的是,世間諸人只見紅粉不見骷髏,只見金銀不見油鍋,業(yè)力無形,惹了之后只能到地獄里慢慢熬,直到洗干凈那天為止。” 他嘆口氣:“所以我說你們很傻,非要回陽世人間,回去有什么好?無非就是個業(yè)力場?;钸^之后再淪落至地獄消業(yè),年年歲歲,日日年年。周而復(fù)始。不如看透看破,就留在地獄里,這里是業(yè)的終極。” 我喃喃:“地獄是業(yè)力的終極。只要呆在地獄里,業(yè)力就不會惹到你。” 烏嘴道:“我的神通完全可以呼嘯人間,做個帝王。也可以直入仙界。做遨游天外的仙人??晌覟槭裁催€要選擇在這里?!” 他看著我:“因為在這里就算惹了業(yè)力,也有辦法洗干凈,不會付諸自己的身上。這才是真正的逍遙客,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癡兒啊,開悟吧?!?/br>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解鈴在哪?”我說。 烏嘴發(fā)出一串笑聲:“好吧,告訴你也無妨?!彼従徴履樕系拿婢?,露出一張臉。 看到這張臉,我陡然窒息,渾身顫抖,牙齒格格作響。 這張臉正是解鈴的臉。 烏嘴就是解鈴?解鈴就是烏嘴?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愿往深處推斷。 “解……鈴……”我磕磕巴巴地說。 烏嘴呵呵笑,撫了撫自己的白色長發(fā),他拍拍臉蛋說:“我就是解鈴,解鈴就是我啊。” 我忽然明白了:“你……你把他奪舍了?” 烏嘴道:“知道我怎么洗業(yè)力嗎?就是這么洗!解鈴的真尊正在替我在地獄里受苦,在洗我的業(yè)力。而我奪舍了他,就會變成一個全新的人。” “他在哪?”我猛然爬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他在哪?!” 烏嘴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把我的手掙掉,他的力氣實在太大,我根本無法抵抗,手腕酸痛。 “我?guī)闳?。”他說。 烏嘴背著手在前面,白發(fā)隨陰風(fēng)飄飄,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 我早已習(xí)慣解鈴是光頭,現(xiàn)在突然變成長發(fā),還真不太適應(yīng)。 這時,紙人的“我”在后面譏笑:“齊震三,你不是膽大包天嗎,怎么不敢跟著去了。” 我看看他,又看看李若。李若臉上掛著淚痕,垂著頭不說話。 我嘆口氣,跟在烏嘴的身后走,我想要看看,解鈴到底在什么地方受罪。 第六百八十三章 大千世界 烏嘴在前面走,我們在后面跟著,我們的身后是群鬼相隨。 大家穿過院子,來到樓前。一看大樓我眉角就跳了一下,這算是現(xiàn)代化的建筑,完全是水泥建出來的,表面是黑色,所有的窗戶都在緊閉,里面偶爾傳出慘叫聲。 烏嘴轉(zhuǎn)過身,問我:“知道這棟建筑是根據(jù)陽間哪里建造的嗎?” 我搖搖頭,大樓的樣子很陳舊,圍墻上還能看到懸掛著層層的鐵絲網(wǎng),看起來像是荒置了很多年的監(jiān)獄。 烏嘴說:“在陽間曾經(jīng)發(fā)生這么個事,某位君王發(fā)動了一次社會性的試驗,他驅(qū)趕一座城池里的幾百萬人遷移到山里農(nóng)村。建立勞動營,不分晝夜的干活。而且一家人妻離子散,分別關(guān)押在男營和女營不準見面。他又在城市中心造了一座監(jiān)獄。凡是對他有異心的人全部抓進來審訊,再用種種酷刑虐待致死?!?/br> 他頓了頓說:“大概三年多的時間里,據(jù)說死了上百萬人。當(dāng)時我在陰間。聞聽有這樣的事,極其感興趣,便私入陽世,混進了那段歷史當(dāng)中,體悟這三年。其中種種手段種種人間恐怖??胺Q比無間地獄還無間地獄。那位君王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同時也讓我有很多的問題沒有想明白,一直在思索。幸好那段時間那個地域發(fā)生的事,我用神通納入了神識之境,想不明白了。我就會重返神識之境再經(jīng)歷一次?!?/br> “你不明白什么?”我問。 烏嘴看我:“我不明白的是,人性到底會惡到什么程度,會懦弱到什么程度,社會群體利益和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你看到的這座建筑,便是當(dāng)時事件里最標志性的大樓,那座都城里的監(jiān)獄。別看黑撲撲不起眼,里面受刑死的人超過十余萬?!?/br> 我默不作聲,低著頭不說話。 “你剛才看到我在虐待折磨那些罪魂,罵一聲殘忍。但是你想過沒有,真正恐怖和殘忍的事恰恰就在陽世凡間,在人與人中間,隔段時間便會重復(fù)上演。你知道我以后最想做什么嗎?”烏嘴談性勃勃。 我搖搖頭。 烏嘴說:“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入陽世,掌握天下權(quán)柄,對治下的老百姓也發(fā)動一次社會性的改造和試驗,用種種手段測驗人性。這個過程里,不可避免會發(fā)生犧牲和流血,但是卻可以作為經(jīng)驗和資料流傳千古,以醒后人。這才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真髓核心。像地藏王菩薩那樣,成天躲在陰曹地府念經(jīng)超度,不過是小小乘罷了?!?/br> “以你現(xiàn)在的神通,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蔽艺f。 烏嘴點點頭:“話是不錯,但目前我還不能做。因為我還沒想到更好洗脫業(yè)力的方法。你知道要做到我剛才說的那樣,需要背負多大的業(yè)力嗎?多少世都洗不干凈。” “可你剛才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說。 烏嘴笑了笑,神色有些落寞。這個表情極像解鈴,我一時看呆了,以為解鈴重生。 我心下惻然,有種感覺無法說出來,烏嘴確實占據(jù)了解鈴。而我感覺解鈴似乎也在潛移默化的影響他。這種影響可能小到忽略不計,卻是一股水滴石穿的力量。 烏嘴剛才說,通過奪舍來洗自己的業(yè)力,恐怕日后的結(jié)局并不像他想的那么樂觀。 正想著,烏嘴招手:“來。來,我讓你看看解鈴在什么地方?!?/br> 我們魚貫走入大樓,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里面氣氛森森,真像是監(jiān)獄。四面都是鐵房子,長長的走廊極其昏暗,慘叫聲不斷從深處傳出來,聽得全身發(fā)麻。 穿過深深的走廊,我們來到后門,烏嘴推門而出,大家走了出去。 沒想到樓后還有一處大廣場,在廣場的中心位置有一條深深的大湖。 這條湖占地面積特別大,湖面很高,快要接近地平面。湖面泛著一層黑油油的光,沒有風(fēng),不起絲毫漣漪,看上去像是一面特別大的鏡子。 我們走到湖邊,烏嘴指了指湖水:“解鈴就在里面?!?/br> 我大吃一驚:“這是什么地方?” 烏嘴道:“知道為什么陰曹地府里的諸神鬼都那么忌憚我嗎,就因為我掌握著無間地獄里最核心的東西,就是這片湖。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無間地獄其實并不是地獄的最底層。地獄里還藏著另一個地獄,就是眼前的湖水?!?/br> “我不明白?!蔽疑点躲吨f。 烏嘴指指湖面:“無間地獄雖有種種凄慘,卻不及這片湖中世界的萬分之一,它才是地獄中的地獄?!?/br> 烏嘴凝視著湖水:“這千年來我一直守護著它,卻沒有勇氣進去一探究竟?!?/br> “湖水里的地獄叫什么名字?”我問。 烏嘴道:“這片湖的名字叫做,”他頓了頓:“大千世界。” 我大吃一驚,驚訝地看著他,喃喃念著:“大千世界?!?/br> 烏嘴點點頭:“湖水地獄里其實也是另一種人間,說不定就是陽世也說不定。這是非常黑色的一種推論,陽世中人人都怕死后墮入地獄,而在陰間的最底層卻藏著終極地獄。這終極的地獄便是人間。陽世套著陰間,陰間藏著陽世,許多人就活在地獄本身而不自知,這才叫大道荒謬,無可琢磨。” 我看著這片湖水發(fā)愣:“解鈴在里面?” 烏嘴點點頭:“他進去了。你若想找他。也可以進入這個終極地獄,不過進去就再也別想回來,你會遺忘掉這里發(fā)生過的一切。為什么要有孟婆湯一說,陰間的秘密豈是能隨便帶出去的?!?/br> 我盯著黑油油的湖水沒有說話,這片湖水有種極為神奇的感覺。湖面似乎有一層視覺漩渦,整個精神力似乎都在不自覺的被它吸收進去。 烏嘴道:“齊震三,你若想找解鈴真尊,便要進入這片湖水里,當(dāng)然我也可以把你送回陽間。不管你選擇哪個。你只能自己去,無法帶走這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鬼?!彼戳丝蠢钊?,這話就是在說她。 “而且,”烏嘴說:“你只要離開這里,便會忘記此間發(fā)生的一切。什么都記不起來,一切為空。” 這時,紙人“我”在后面說:“齊震三,其實你選擇哪條路都差不多,回陽世是人間,進湖水地獄也是人間?!?/br> 我傻愣愣看著湖水,半晌才說:“看樣子我是破不了這個局了?!?/br> 烏嘴笑:“你的能力在我面前完全不夠看,我一根手指就能碾壓你。如果真有讖言說有人要滅了我,那這個人必然不會是你。你太弱,而且來此執(zhí)著心太重,你不是沖我來的,甚至到這里之前你都不知道有我,你只是為了救朋友。那好,我們就不要爭執(zhí),抓主要矛盾。你要救朋友,你朋友就在湖里,現(xiàn)在不是滅不滅我的問題,而是你會不會選擇進入終極地獄的問題。這個問題的選擇權(quán)在你的手里?!?/br> 烏嘴很厲害,難怪能在陰間成為一方大神,而且他躲避因果躲避業(yè)力的境界很高。現(xiàn)在的他完全可以在談笑間滅我,可并沒有這么做,他絕對不做任何沒有意義的事,能不沾的業(yè)力絕對不沾。 我蹲在湖邊,輕輕伸出手撫摸湖水。湖面起了一層漣漪,水波蕩漾下,似乎看到水的下面熙熙攘攘人來人去,那正是大千世界紅塵人間。 我回頭看烏嘴,他站在我的身后。身形高大,滿頭白發(fā),正倒背雙手。 “我看水下并不是地獄,”我說:“而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br> 烏嘴哈哈大笑:“初時見山不得山。見水不得水,而后才有見山得山,見水得水。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這時李若從鬼群中走出來,對烏嘴款款屈膝:“小女子愿去?!?/br> 烏嘴眉頭動了動:“你不愿意留在這里和我在一起了?” “不愿。”李若低聲說。 她又看看我,凄凄說道:“震三,我知道我不能還陽,我不想再做一只黃鼠狼。你若對我有情,便來這大千世界找我吧?!?/br> 說著,她向后幾步,猛地往前跑,一縱身跳進湖里。紙人“我”驚叫一聲,剛要去抓,烏嘴制止他,淡淡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 李若沉在湖水中,沒了蹤影,咕嘟咕嘟的氣泡漸漸消失。 我深吸口氣,緩緩向著湖水走去,岸邊群鬼看著,陰風(fēng)陣陣,無半分聲音。 烏嘴道:“齊震三,你且別忙著進去,我給你留道神念,會解開你心中的疑惑。不過這道神念,只有在你進入湖水深處大千世界的那一刻才會啟發(fā),一旦啟發(fā)便意味著你不再有回頭路?!?/br> 他憑空一指,我肩膀疼了一下,側(cè)頭去看,肩頭被烙出一個月牙形的印記。 我沒有回頭,一步步走進深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