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七月中旬,何漾在家喝過辭行酒,就要前往省城趕考了。夏顏給他做了一只新書包,元青斜紋布面,搭著尤墩布里子,兩布中間偷偷縫了一層防水布,防水涂層極輕軟,摸上去雖有些異樣但也不易惹人懷疑,這一路去風(fēng)吹日曬的,保不齊書紙會被雨淋,有一層防水布就能派上大用場。 同去的還有蘇家的兩個少爺,蘇敬文是第二次考鄉(xiāng)試了,神色間一派輕松,安撫了自家弟弟又同何漾熱絡(luò)家常,很有種老大哥的派頭,蘇二少還未脫稚氣,說話帶著刺兒,瞧起來跟何漾很不對付,連同對著夏顏也有些不客氣。 夏顏只當(dāng)他是個毛孩子,并未多做理會。對著何漾細細囑咐了吃穿用度:“我打聽過了,省城也有惠盈票號,你若銀子不夠使,就到那里兌去。藿香正氣水可帶著了?這日頭高,心里慌了就喝一口。大箱子里還有一雙新鞋,用白布袋子裹著的,腳上這只穿壞了就換上,可千萬別像上次一樣,把腳趾頭給磨破了。啊,還有……” 還有許多話沒囑咐完,就被何漾推著往回走了,夏顏白了他兩眼,站在碼頭邊望著漸行漸遠的小舟,揮了揮手里的帕子。 家里少了一個拌嘴的人,夏顏心頭有些空落落的,一日里總要朝西里間望上兩三回,筆墨紙硯還鋪得整整齊齊,仿佛下一刻就會有人落筆寫字似的。 收回了目光,夏顏深吸一口氣,眼下要忙的事兒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哪里還有精神頭想別的事情。 八月份,正是妝奩鋪子最紅火的時候,可前一天就定下的木料遲遲沒有送來,一想起田家村的那些刁民,何大林就有些坐不住了。 “我同爹爹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yīng)?!毕念佉才鲁隽耸裁床铄e,上回是運氣好,何大林手腳齊全回來了,可這次若是又鬧了起來,也得有個照看的人。 雇了一葉小舟,何大林往腰間別了一把鑿刀,夏顏帶了些干糧和水,兩人便撐篙過河了。 下了舟,前行不到一里地,就見一排木柵欄擋住了路口,田家村兩個癩皮守在前頭。 何大林氣不打一處來,三兩步上前同他們理論:“你們這是作甚?” 打頭的那個漢子嘿嘿笑了兩聲,眼神不住往夏顏身上瞟:“這路是我們村的,你若想過,就得留下開路錢?!?/br> “你們這樣和地匪有何區(qū)別!”何大林臉色漲得通紅,恨不得一把推倒了前頭的柵欄。 “老頭子,是你不厚道在先,逼得我們這樣,”那人目露兇光,牙齒咬得咯吱響,“當(dāng)初說好了出息共有,你現(xiàn)在倒好,獨霸了山頭,真當(dāng)我們是軟柿子么!” “混賬!當(dāng)初說好了山菜野味共有,山木卻是我獨家的,這契上還有你按的手?。 焙未罅謿獾檬衷诎l(fā)抖,一把握住了腰間的鑿刀。 “那是你跟厘正兩人串通,欺我們不識字按下的,作不得數(shù)!” “我削了你!”何大林怒吼一聲,拔出鑿刀就要捅去。 夏顏驚叫了一聲,立馬跑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求道:“爹爹,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們?nèi)硕嗔Υ?,打死我們都沒處說理去!咱們,咱們先回去,從長計議。” “這小娘兒們說話倒是中聽,先讓哥哥摸兩把,”剛要伸手來摸,夏顏迅速掏出一根錐子扎下去,那人眼疾手快縮了回去,盯著夏顏的眼神狠厲無比。 “若是就此打住,不過是一場錢財官司。你若敢輕薄于我鬧出人命,那就是蹲大牢的罪過!”夏顏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冷冽,吐出的一字一句直戳人心,“我家雖是市井小民,可好歹也是有田有鋪的殷實人家,我哥哥雖只是一介秀才,到底也有功名在身,祖輩上就在城里落了根,幾十年的積累雖不說黑白通吃,可也算有些人脈,你算算自己有幾只手夠砍的!” 那人被這一通話砸了下來,旋即就有些怔愣,尤其是聽到她哥哥還有功名后,心里首先打起了鼓。在村頭上,誰家要是出了個秀才,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求蔭蔽田稅的人能把門檻踩平了。 這兩人也不敢逼得狠了,互相對望一眼。這父女倆雖看起來弱相可都不是好惹的,老子逼急了敢拼命,女兒一張嘴頭頭是道,氣勢上一點不輸。他們不過是想訛點錢財,犯不著真的動刀動槍,罵了兩聲晦氣,就要攆人走。 夏顏把何大林連拖帶拽拉走了,何大林氣不過,還要回去找田家村厘正理論,夏顏看這事兒怕是不能善了了,他們父女肯定打不過年輕力壯的漢子,只得從長計議:“爹爹先別急,還是找到小武哥,看看該怎么辦罷?!?/br> 小武子雙拳難敵四手,估計也是吃了虧的。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找到人,看看可有受傷,畢竟是受雇于何家的,若是有了什么三長兩短,也不好同劉家交代。 夏顏在心里把幾樁事過了一遍。先找人、找貨,再商量對策,保不濟還要籌銀子報官,何家有哪些相熟的人脈能用得上,田家村帶頭鬧事的是哪些人,田契可有漏洞之類的,一樁樁一件件理得清清楚楚。何漾不在家,少了一個頂梁柱,她可不能慌了神,不管如何,保全人身安全是最要緊的事。 第24章 開業(yè)酬賓 一葉小舟晃悠悠渡過了小蘆河,夏顏取出水來,勉強喝了幾口,壓下心里的煩亂。何大林一言不發(fā)撐著篙,眉頭就沒松開過。 夏顏心里有愧,抱膝靠在船沿邊,盯著凌凌波光怔神。 一路沉默著回到家巷口時,后門外停著一輛騾車,上頭堆著滿車的木料,夏顏心頭一喜,拉了何大林的手就奔了過去。 小武子坐在車頭上,低著腦袋小憩,鸛骨處腫了一片,艱難睜開一條眼縫,見了他二人,擠出了一絲笑意。 “劉大哥,你受傷了!”夏顏望著他駭人的腫臉,急忙迎了上去,“快進屋去,我給你上點藥?!?/br> “不礙事,不過是點小傷,”小武子大手一揮,側(cè)頭避開了夏顏靠近的臉,“若不是這次拉著貨,又怕那起孫子傷了牲口,哪里能讓他們得手!” “他們封了路口,你是如何回來的?”何大林上前安撫住受驚的騾子,轉(zhuǎn)頭問道。 “繞了一個山洼子,從另一村的路口來的,這才耽誤了一天功夫?!毙∥渥哟蛄藗€大大的哈欠,聲音里也滿是疲憊。 “那得有一天一夜沒合眼了?也沒吃東西罷!”夏顏驚道,趕緊把門鎖打開,請他進屋。 小武子聽了勸,在何漾屋里倒頭就睡,夏顏就趁他瞇覺的功夫,簡單炒了兩個菜,一直拿熱鍋溫著。一碗面條放糊了人也沒醒,只好先把菜分出來,同何大林一道吃光了剩下的,洗漱了各自回房。 這一覺一直睡到月上樹梢才算飽。 小武子起來的時候,何大林已經(jīng)歇下了,夏顏屋子里的燈還亮著。他怕打擾人家,輕手輕腳去了廚房找吃的。 醋溜土豆絲還剩小半碗,鹵鵝肝碼放得整整齊齊,旁邊還有一切兩瓣的鹵蛋,一碗青菜咸rou粥煮得開了花,小武子咽了咽唾沫,連筷子也沒拿,舉著碗就吸溜了一半,鵝肝捏在手里,粉粉軟軟的,還透著熱乎氣兒。 夏顏聽見廚房的動靜響了不到一刻鐘就靜了下來,知道是吃完了飯又回屋歇息了,便支起身子把油燈吹滅了。 翌日清早,小武子起床打了一套拳,渾身正冒著汗,就見夏顏起床梳洗了。 夏顏還未全醒,迷迷糊糊喊了一聲劉大哥,就去井邊打涼水,甫一彎腰,背上的線條就貼著衣料顯現(xiàn)出來,少女纖細的腰肢若隱若現(xiàn),小武子喉頭一滾,汗出得更多了。 夏顏掬了一把涼水撲在臉上,瞬間清醒了過來,拿鹽巴漱了口,這才想起小武子還沒洗漱,便拿出一把新豬毛刷子,遞給了他:“劉大哥,你也來漱漱嘴吧,鹽巴罐子就在櫥柜里頭?!?/br> 小武子紅了紅臉,沒好意思說自己從不用毛刷子涮牙,硬著頭皮接過來,比照著夏顏方才的動作,也拿鹽巴漱了一回口。 何大林一夜沒睡好,都是被田家村這起鬧心事鬧的,早起了身依舊愁眉不展,早飯也不吃,兀自拿著水煙袋,坐在門口抽了一口又一口。 吃完早飯,夏顏坐在院子里剝毛豆,對著一言不發(fā)的兩人說道:“眼下這起子事兒該怎么辦?咱們得商量商量,拿出個章程來?!?/br> 何大林重重嘆了一口氣,搓了一把老臉:“還能怎么辦,少不得再拿出二三十兩,報官罷!” 官府吸血也太狠了些,這樣一來鋪子里半年的進項就打水漂了,且也不知道這官府能管到什么地步,若只是派兩個衙役下去嚇唬一番,那一點作用也沒有,時間一長,保不齊還要鬧起來,若是想把帶頭鬧事的幾個都關(guān)進去,二三十兩恐怕還不夠。 夏顏這回也感嘆起世道不古來,她雖才來這里不滿一年,可也覺出了這里風(fēng)氣敗壞,靡然成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