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今風(fēng)光無限的邊疆大吏只得收拾了包袱，帶著老小灰溜溜回鄉(xiāng)養(yǎng)老。

    對于知府之位頻繁更迭，老百姓早已見怪不怪了，酒樓茶肆間的傳言也以調(diào)侃居多：“這位可比上一任強(qiáng)多了，那位不過上任百日，就被斬秋后了呢?！?/br>
    換下知府后，景帝又以迅雷之勢廣招兵役。

    這些權(quán)術(shù)政變小老百姓又怎會去理會，依舊關(guān)起門來過自家的小日子。

    夏顏把新染的絲線套在凳子腿上，揪了線頭往木梢子上繞線，一卷線繞下來，手腕子都酸麻了。何漾在屋子里謄錄賬據(jù)，他剛從牲口行租了五百頭黃牛，不日就可送下鄉(xiāng)去，是以這幾日有的忙碌了。

    兩人共處一室，各忙各的也不說話，可人就在身邊，一抬頭便能瞧見，心有靈犀般相視一笑，又低頭各自忙碌，只覺著心口都是甜的。

    夏顏放下手里的梢子，走到何漾身后看他寫字，密密麻麻的小楷，工工整整，臻微入妙，夏顏想起自家那拿不出手的字，心頭漸慚，拿起另一張字紙道：“改明兒你有空，替我寫張大字罷，我拿來描紅?！?/br>
    何漾擱下筆一笑，執(zhí)起她的手道：“你還想考女狀元不成？”

    “都說字如其人，我可不想叫人看了字就無端揣度?！毕念伔词治兆∷?，扒拉開手心，無意識地一下下刮過。

    何漾吃癢，蜷起拳頭，把她淘氣的小手抓在手心，不得動彈。眼神掃過她的手腕，落在了腕間的紋身上，那是一個(gè)從未見過的，小小的四方圖案。

    門外傳來陣陣敲門聲，兩人俱都受驚分開，夏顏理了理袖口，前去開門。

    小武子敲門的手舉在半空，見了人來，不自在撓了撓頭，靦腆笑了。他朝屋里一望，見到了何漾，抿了抿唇打個(gè)招呼，便與夏顏說道：“咱們能去外頭說會話么？”

    夏顏罕納，自然應(yīng)了他。

    小武子把夏顏引到墻根處，緊張地不住摩挲著手，偷偷覷了一眼夏顏，給自己鼓氣般點(diǎn)了點(diǎn)頭，清了清嗓子道：“我，我攢了些錢，能盤個(gè)小鋪面，家里米糧不愁，父母與人和善，族中人口簡單，無叔伯兄弟鬩墻……”

    他拉拉雜雜說了一通，夏顏眼中疑色愈濃。

    “所以我，我想問問你，可，可有意嫁與我?！?/br>
    夏顏倏地睜大眼，在風(fēng)搖樹擺中，呆若木雞。

    第50章 織錦莊

    小武子說了那番話后，原本黝黑的臉竟然紅得發(fā)亮。他的肩膀微微聳著，不安地搓著手。

    夏顏立在他的身前，半天發(fā)不出一絲聲響。

    “你……我……要不，我先問問何叔的意思。”小武子不敢看她，說話聲越來越低。

    夏顏從震驚中回神，低下頭稍作沉吟，緩緩道：“小武哥，前段日子得你多加照顧，我很感激?？刹恢欠裎业难赞o舉止讓你有所誤會了，我真的只是把你當(dāng)做兄長看待的……”

    “可你終究要嫁人生子，與其嫁給不知根底之人，不如讓我來照顧你！”小武子著急往前進(jìn)了兩步，嗓門也陡然提高，夏顏扭頭張望，幸好四鄰里依舊一片靜默。

    “可我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毕念仧o法，只得實(shí)話實(shí)說。

    小武子張了嘴又合上，蔫蔫兒地垮下肩，別過臉不再看她，直愣愣盯著何家房門，努了努嘴道：“難道是他？”

    夏顏沒接話，不承認(rèn)不否認(rèn)，也不追問他口中之人是誰。

    “叔不會同意的，在他心里，你們只是一對兒女。你可想過，倘或你二人真訂了親，左右街坊會如何戳你們脊梁骨？”

    厚道些的大概只會笑話何大林養(yǎng)了個(gè)童養(yǎng)媳，惡意揣度者，甚至?xí)熘{他們孤男寡女暗通款曲。更何況，他們名義上是兄妹，自古以來三綱五常就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雖然他們的情況要寬松許多，可流言蜚語是斷然少不了的。這些何漾雖未明說，夏顏也有考慮，是以他們都沒在何大林面前挑明。倘或何大林發(fā)現(xiàn)了他二人私情，無非只有兩種可能：讓他們速速成親，或斬?cái)嗨麄冎g情愫。

    無論是哪種選擇，都不是夏顏現(xiàn)在想要的。她的身體才剛發(fā)育，還承受不了嫁人生子的磨礪，況且鋪?zhàn)舆@頭剛有起色，她也無暇分心考慮其他事情。

    “無論怎樣的困難，我們都會共同面對，我不能因?yàn)槠D難就轉(zhuǎn)投他人懷抱，這對你的赤忱之情也是侮辱?！毕念?zhàn)叩剿磉叄p輕拍了拍他堅(jiān)硬如鐵的胳膊，一言不發(fā)轉(zhuǎn)過身去。

    “阿顏，我要走了，”小武子喊住了她，又像是喃喃自語道，“我也知方才都是僥幸之言，我原想，倘或你應(yīng)了我，我便安心成家立業(yè)，可若你拒了我，我不如去軍營里歷練一番?！?/br>
    夏顏扭過頭望著他，靜靜聽他說完，音沉如鐵道：“你的人生不該由我左右，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請慎重對待。于我而言，只能祝您一句——前程似錦。”

    夏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斑駁的門扉毫不猶豫被關(guān)上，她踏入屋內(nèi)，沒有見到這個(gè)糙夯的漢子，在門外哭得宛若一個(gè)孩童。

    夏顏的心情有些澀澀的，她剛剛失去一個(gè)真心相待的友人，小武子的話一字一句戳在她的心上，倫常、世俗、流言、親情，這些字眼讓她的腳步沉重如鉛。

    何漾站在房門口，看著她一聲不吭從身邊走過，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拽回來，擁入懷里，蹭著她的發(fā)絲貼耳輕語：“這件事，你就躲在我身后罷。”

    夏顏眼眶一熱，將頭臉埋進(jìn)他的胸膛，輕輕嗯了一聲。

    自打小武子參軍后，夏顏就變得異常忙碌起來，她時(shí)常把自己關(guān)在鋪?zhàn)永镩]門不出，縫紉機(jī)一踩就是一整天，日夜顛倒了就歇在鋪?zhàn)永?，一家三口團(tuán)聚的時(shí)間也寥寥無幾。

    何大林掐著天數(shù)，女兒已有五日沒露面了，心里不免有些擔(dān)心。去廚下切了一截火腿，打了二斤粳米，又把易碎的雞蛋插.進(jìn)米中，雙手滿滿當(dāng)當(dāng)去了鋪?zhàn)永铩?/br>
    看店的活計(jì)見了何大林，知道是東家的父親，熱情招呼上來，把他手里的米rou接過，又將他引至樓上會客室。

    “您老先略坐坐，東家正在招呼貴客，”伙計(jì)瞥了一眼靜悄悄的走廊，又壓低聲道，“是宮里頭得臉兒的公公?！闭f罷豎了大拇指，頗有些得色。

    何大林聽了這話，不禁咂舌，竟不知女兒還有這等體面，他見過最大的排場不過是廣陽王府，皇城氣派那是只有在戲文里才聽過的。當(dāng)下也有些好奇，扒在門邊伸長了脖子，想窺一窺宮里人物是怎樣的派頭。

    對面的門開了，何大林唬得縮了脖子。

    “那就這般說定了，公公慢走。您先前定的幾套衣衫已經(jīng)裝裹好了，邊上有一件小絨套子，是專為娘娘的那只小貍花做的?！?/br>
    “喲呵，夏老板，您的耳報(bào)神倒是靈敏，這貓不過剛送來幾日，娘娘確實(shí)愛的很?！?/br>
    夏顏客氣奉承了幾句，又塞了鼓鼓的荷包才把人送走。

    何大林見人走沒了影兒，才鉆出頭來，對著夏顏笑褶了臉。夏顏見到老爹，自然欣喜，把他讓進(jìn)屋，親自奉茶遞水，又端出了許多果品招待。

    何大林見她這間小室修整得極有派頭，手腳都有些拘束起來。旁的他不識貨，座下這套桌椅卻是上等黃花梨的，瞧這打磨手藝，倒像是名家手筆。

    何大林雙手不住在椅圈上摩挲，夏顏見了笑道：“這套桌椅是個(gè)皮草商送的，您若是喜歡就抬回家去?！?/br>
    何大林趕緊脫了手，連忙搖頭，捧著茶盞小呷一口，頓覺口齒清爽，定睛一瞧，小毛尖顆顆飽滿翠綠，一股清香直鉆鼻孔。這茶女兒先前也拿來孝敬過他，只他一直收著沒舍得吃，今兒個(gè)才第一次上口。

    “大妞兒，咱一家子也有許久沒團(tuán)圓了，你哪日有空，回來吃頓飯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