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咱們班有好多同學(xué)都報名去城里的重點中學(xué)復(fù)習(xí)了，你也別太固執(zhí)了，要是托托關(guān)系能去上學(xué)的話，就別在家里悶著了，不去試試，等將來后悔就晚了！我勸你應(yīng)該有這樣的打算?！备咧琴t見她忐忑不安的樣子，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開學(xué)后，她馬上就去外地上學(xué)了，不管以后發(fā)展啥樣，她不希望看見自己唯一的好朋友，天天這樣消沉下去。

    “打算？我還能有什么打算！去城里中學(xué)復(fù)習(xí)，我連想都不敢想。自費上大學(xué)，我們家又拿不出那筆錢。我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走一步算一步，聽天由命唄！”孫曉紅輕輕地嘆了口氣說。

    “你才多大啊，就這么宿命？我怎么感覺你像個小腳老太太似的，滿腦子都是消極的情緒?？疾簧洗髮W(xué)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人人都像你這么悲觀的話，那以后的日子就別過了！我看你平時也挺聰明的，咋關(guān)鍵時刻就愛往牛角尖里鉆呢？”高智賢瞪著眼睛埋怨起來。

    高智賢的話也不無道理。人活著，總得抬起頭來多往前看看，看到希望了，日子才有個盼頭。想到這里，孫曉紅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她的心里頓時翻江倒海，各種滋味一起涌上心頭，眼圈一紅，差點掉下眼淚來。為了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聳了聳肩膀，勉強地苦笑一下，不再說話。

    她們踩著堅硬的水泥路面，快速朝前走去。頭頂上，忽明忽暗的陽光，追逐著她們細長的影子，一直跟到甬路的盡頭，一下栽倒在cao場上，立刻在眼前摔出了萬道金星，然后還是一片茫然。

    好恐怖的結(jié)局，給人以蝕骨般的疼痛?？墒?，在這個無人矚目的地方，教室依舊是過去的教室，不減當(dāng)年的一分銳氣，cao場還是曾經(jīng)的cao場，再怎么努力也創(chuàng)造不出絲毫的新意。此時，它們都面對著仁慈的蒼天，無端的沉默著，多像一艘命運的渡船，在夢的漩渦中激烈地掙扎，在死氣沉沉的綠樹紅墻里面，極端地流淌著歲月的痕跡。

    孫曉紅悵然地望著這里的一切，耳邊傳來一陣沙啞的風(fēng)聲，像一首滄桑的老歌，載著時光的影子，飄呀飄呀，在空空的小院深處輕輕回蕩。她的臉色愈發(fā)難看。她凝視著遠處的教室，仿佛看見灰暗的窗臺上，流瀉著一縷縷晶瑩而純凈的光，像附了詭異的微笑，把整個校園都沾染了一層圣潔的氣息，卻單單將自己排斥在外。

    孫曉紅默默地移動著腳步，她的頭暈暈的，想起曾經(jīng)的努力，現(xiàn)在化為一地泡影，她心里又是一陣難過，鼻子酸酸的，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兩個人都沉默了，高智賢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安慰曉紅。她們靜靜地穿過cao場，迅速走到了教務(wù)處的門口。她們站在門口，往里面探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沒有人出來走動，可能那些老師們都在等下班的時間吧。孫曉紅抬手看了看手表，幸好還來得及，不然錯過了這個時間，找不到人，她真就白跑一趟了。

    這樣想著，孫曉紅心中一陣暗喜，她緊緊地拉著高智賢的手，兩個人輕輕推開正門，徑直走了進去。

    走廊里面異常的安靜。雪白的墻壁上樹影婆娑，瓦灰色的水泥地面斑駁凌亂，白漆的門牌上嵌著朱紅的方字上布滿灰塵，卻依然醒目奪眼。這些有板有眼的裝飾，盡管附帶著一股清高的傲氣，也只能頂著徒有虛名的空殼，從她們的身旁灰溜溜地漸次退去。

    數(shù)學(xué)組的房門虛掩著，透過走廊里面刺眼的光線，可以清晰地看到班主任李老師來回晃動的身影，她們輕輕地走到數(shù)學(xué)組的門口停了下來。兩人對望一下，互相使了個眼色，證明這次真就沒有白來。

    孫曉紅探著頭踮起腳尖，往門鏡里面看著。數(shù)學(xué)組里很靜，她清楚地看見班主任李老師麻利地整理好桌上的東西后，坐在靠背椅子上，悠然地翹起二郎腿，抬手看了看手表，又無聊地向窗外望了一眼，回手從桌子上面拿起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看了起來。

    看報紙，喝茶水，擺擺老資格，倒也是他的慣例。可能是他感覺下班的時間還沒到，身邊又沒有任何監(jiān)督，就悠然自得地抬手點燃一支香煙，他隨心所欲放在嘴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閉緊嘴巴，鼓起腮幫子，用鼻孔把刺鼻的煙霧徐徐地噴了出去。那些灰白的煙圈，也迎合著主人的意圖，排著隊，帶著風(fēng)雅的玄虛，在屋子里面慢慢地盤旋繚繞，而且很不檢點地飄蕩起來。不到一分鐘時間，整個房間里藍煙裊裊，瘴氣彌漫。

    再看李老師兩眼一合，整個人優(yōu)哉游哉地往靠背椅上一仰，對著那扇半開半閉的屋門，沉浸在這團灰白色的煙霧當(dāng)中。這團混沌的煙霧，像一個沒有答案的謎團，輕描淡寫地飛出窗外，轉(zhuǎn)瞬被一陣熱風(fēng)吹散。那些魚貫而出的姿態(tài)，又像是個肆無忌憚的煙囪，毫無節(jié)制地噴著，一團飄過，緊接著又有一團跟著冒了出去。

    李老師，四十左右歲的男人，一張酷似英國人的面皮上，有著很多中國人難以捉摸的情緒。可笑的是，他的鼻梁上始終架著一副特別勢力的眼鏡，恰如其分地扣在一雙灰藍的眼睛上，并嚴絲合縫地堵住了他滿腦子的見利忘義。

    這副眼鏡的鏡片是棕褐色的，從孫曉紅認識他時，就沒有換過。這副眼鏡，像一個虛假的面具，時時掩蓋著他雙復(fù)雜而又貪婪的眼神。李老師的個子又瘦又高，稍微有些駝背。從背影來看，這番曲折的身段。倒像一根欲折的竹竿風(fēng)柳搖擺，或者是一條年老緩行的水蛇，在水溝里慢慢地滑行。

    在孫曉紅的印象里，對他沒有一絲的好感。他這個人很勢力與人相處時，見風(fēng)使舵，言語之間喜歡夸大其詞，行為舉止都是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跟墻頭草似的，總把名利和地位放在前面。

    可能是他的城府太深，私心雜念綴得太多，走路的時候，兩腳向外撇著八字步，一拽一拽地從校園里走過，倒像是個蠢笨的鴨子，他總是心事重重地低著頭，好像從來沒有挺直過腰板，就他這副德行，除了他自己尊重自己，基本上也沒有什么人愿意搭理他。

    他經(jīng)常在學(xué)校里差別對待學(xué)生，不管學(xué)生品質(zhì)啥樣，只要是家里有錢，家長有實力，他都捧在手里，刮目相看。在多數(shù)學(xué)生面前盡管他的人品有所爭議，可他卻這所學(xué)校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因為他是教高三數(shù)學(xué)的，學(xué)校里無可替代，便助長了他的狂妄。總之，名聲不好，說到底還是人品戰(zhàn)勝了智商，功利大于名譽。

    隔著虛掩的門縫，孫曉紅見到班主任老師這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心里略微有些煩感。她想快點兒拿回畢業(yè)證書，兩眼緊緊盯著坐相不雅的李老師，硬著頭皮輕輕地敲了敲門。

    “請進！”這突然的敲門聲，瞬間打斷了李老師所有的想象，他快速睜開眼睛，見孫曉紅和高智賢走進門來，臉色冷得像一汪清水。別看高智賢是理科班唯一考上大學(xué)的人選，因家庭原因，也不著老師們待見。

    李老師見她倆見來，故意把臉側(cè)向一邊，待理不理地說：“你是來取畢業(yè)證書的吧？我這抽屜里面還有幾個，你自己找找看吧！”

    說著，劉老師極不情愿地拉開抽屜，伸手從里面拿出幾本畢業(yè)證書，“啪”的一聲扔到桌子上，示意孫曉紅自己去找。若不是親眼所見，她真的不敢相信教了他們?nèi)甑母咧邪嘀魅卫蠋?，表面上一臉和善，背地里會是這樣一個錙銖必較之人，以前，還真是高看他的為人了。

    劉老師的態(tài)度十分傲慢，孫曉紅的雙腳僵住了，她臉上的笑容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垂著手站在那里，竟然不知所云。這還沒怎么樣呢，他就一碗水把人看到底了。

    以前在校的時候，同學(xué)們在背地里議論劉老師的種種劣跡，孫曉紅還不大相信?；蛟S，她把老師這個名詞看得太高尚了，盡管李老師的教學(xué)水平也就一般，而且教了她們?nèi)辏瑢O曉紅也沒有覺得他的身上有任何的瑕疵。今天如果不是親自領(lǐng)教，她根本就不知道這個表里不一的李老師，到底有多么的可惡。

    “他怎么能這樣做呢？”孫曉紅又是一陣委屈，她臉色煞白，眼淚在眼眶里面打著轉(zhuǎn)轉(zhuǎn)，面對劉老師的差別對待，她正想上前怒不可遏和他理論一番，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把目光冷冷地轉(zhuǎn)移到了桌子上面的幾本畢業(yè)證書上面。

    “算了，他又不是誰的上帝。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他的學(xué)生了，還跟他這樣的人計較什么！”想到這里，孫曉紅快步走到桌前，毫不在乎地從里面撿出自己的畢業(yè)證書，回手裝進背包里面就想往門外走。她剛要邁步，突然覺得哪里不妥。盡管畢業(yè)證書都已經(jīng)放進了包里，她又很不放心地拿了出來。

    她迫不及待地翻開一看，愣住了，里面果然出了差錯。她手里舉著畢業(yè)證書，看了看高智賢，又怪異地看了看里老師，張嘴說道：“老師你看，這里怎么寫了個男字？麻煩你幫我改改吧！”孫曉紅說完，把畢業(yè)證書遞到了李老師的面前。

    李老師斜著眼睛瞟了一下，他把眼鏡框向上推了推，極不耐煩地接過畢業(yè)證書，舉到眼前仔細一看，果然在性別一處寫了個男字。

    “一點兒小毛病，你現(xiàn)在拿著它去校長室去改，等改過來之后，扣個學(xué)校的鋼印就可以用了！”這明明是他的失誤，可劉老師說這些話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撩一下，說完之后，就很不耐煩地想把她們支走。

    “這哪里是一點兒小毛病啊？分明是在推脫自己責(zé)任。”孫曉紅小聲嘟囔著，快步走出了數(shù)學(xué)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