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這島上的大王是鄭四海,二大王便是這個浪里滾。他原是大王鄭四海家的遠(yuǎn)親,祖先代代都是賭徒,浪里滾他爹自然也是。早年浪里滾還不叫浪里滾時,有一日,他爹欠賭債被追殺,便將自家兒子押給賭場以求寬限幾日,幾日過后,他爹銷聲匿跡,丟下兒子跑了。 浪里滾差點兒被砍下腦袋,幸虧被他表侄子鄭四海給救了。自那以后,他便跟著鄭四海做了海盜。因為他自小海邊長大,一身的好水功,更兼上陣打仗不要命,燒殺搶掠爭做急先鋒,閑暇時還能徒手給大家伙兒摸個魚蝦,他這個二大王當(dāng)?shù)脤嵵撩麣w,眾海盜無不心服口服。只是因為他大字不識幾個,浪里滾這個自封的外號實在不如他表侄子自己為自己起的“鄭四海”這個名字來得大氣、有深意。 他既然位居鄭四海之下,年紀(jì)又比鄭四海小兩歲,因此從來不擺表叔的譜,不僅如此,還把自己的輩分也改了一改,稱鄭四海為大哥,喚珠仙為阿嫂。 青葉將魚rou吃掉大半時,魚頭魚尾還在動個不住,魚嘴兀自一張一合,珠仙看著害怕又惡心,忍不住干嘔幾口,嫌棄道:“你們難道都是野人不成?” 二大王嘿嘿笑道:“我知道阿嫂愛吃清蒸魚,待我再下水給你捉一條上來?!?/br> 珠仙原本說要帶青葉逛一整日,誰料才在島上游玩了不多時,便疲累得不行,便自己回去歇息去了,只叫身后跟著的兩個使女帶著青葉游玩。青葉也不在意,叫那兩個使女自己玩耍,她則獨自一人在島上慢慢晃悠,看看風(fēng)景,逛得累了,便找一顆文旦樹,坐到樹下,托腮看海,正在出神,忽見甘仔哼著小調(diào),蹦蹦跳跳地過來,離她還有老遠(yuǎn),他便擠眉弄眼道:“青葉姐,你有好事了!” 青葉苦笑:“小鬼,我心里邊都快煩死了……有什么好事,不妨說與我聽聽?” 甘仔道:“剛才,四海哥與一堆頭目議事,我閑著沒事做,便進(jìn)去為他們端茶送水,我進(jìn)去時,正巧聽見四海哥跟二大王說‘咱們總是一家人……原本我還打算將青葉說與你來著……’,后來四海哥見我進(jìn)去,就改說旁的事了。不過我聽得懂他的意思,嘿嘿。等他們議事完畢,二大王又偷偷過來跟我打聽你這陣子是否還常去盧秀才那里——” ☆、第22章 褚青葉(二十) 青葉怔了怔,滿心不快道:“你莫非是聽錯了?四海哥曉得我只喜歡盧秀才一個人,又怎么會說出這種話來?!庇掷湫Φ?,“我愛去看誰便去看誰,愛什么時候去看便什么時候去看,卻輪不到別人來管!” 從前,鄭四海手下也有不少小頭目們時常托甘仔送些搶來的釵兒環(huán)兒給青葉,青葉都一一交給鄭四海,他便當(dāng)著青葉的面,將那多情的小頭目們叫過來,將釵兒環(huán)兒丟到人家臉上,再喝罵一聲:“瞎了你的狗眼!我的meimei將來只能嫁給正經(jīng)人家的子弟,你且去撒泡尿照照自家,你祖上十八代可出過一個正經(jīng)人?別說我meimei,便是我也看不上你!” 如此一來二去,人人都曉得青葉眼高于頂,便也無人敢再自作多情了。雖說她后來看上盧秀才,叫鄭四海傷心了好一陣子,但也不至于撮合她與二大王浪里滾。 甘仔見她不信,便笑道:“是真是假,等你見著四海哥不就曉得了么?” 接風(fēng)宴就設(shè)在一艘炮船上,船有兩層,船身掛滿紙燈籠,使女們穿梭來往,星滿天,七月風(fēng)微涼,船在海面上輕輕蕩漾,倒也有趣得很。酒席僅有三兩桌,都是鄭四海的親信心腹,也都是青葉認(rèn)識的。眾海盜頭目們已拘束得久了,見有酒席,個個喜不自禁,亂哄哄地?fù)屃宋蛔幼?,也不用招呼,各人吃的吃喝的喝,不一時,又鬧哄哄地拼起了酒。 珠仙與青葉坐在一處,二人唧唧噥噥地說了許久的話,鄭四海才忙忙地上了這船,轉(zhuǎn)眼又被眾頭目拉住吃酒,一時也脫不了身。這海上眾海盜個個曬得跟黑鍋底一樣,唯獨他越曬越白,不打仗不cao練時,他便一身齊整衣衫,被眾海盜一襯,可以稱得上是溫潤如玉的白面書生了。 青葉正與珠仙說話,見鄭四海被眾頭目圍住,便推她道:“快看,你的美男子相公來了?!?/br> 珠仙得意,抿嘴笑道:“他這幾年cao心太多,憔悴了些。那一年他去搶親的模樣你大約沒見到過吧?那一日,他身著一身白衣,騎著高頭大馬,手拎一把大刀,端的是個威風(fēng)凜凜的美男子,是個女子都會愛上他。話說他一人一馬闖到許知縣的家門口,砍傷許知縣的幾個家丁,將我從花轎里拉出來,拿刀背狠拍我?guī)紫?,口中喝罵:蠢女子!我叫你愛錢!我偏叫你嫁不成有錢人!” 珠仙低下頭吃吃笑幾聲,為自己辯解道:“我又不是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咱們幾個一起長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七里塘鎮(zhèn)再也找不到比他家更窮的人家了。他家窮是窮得……沒法說;他爹娘又糊涂,他那時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他那樣的人家,誰敢嫁?”珠仙笑一氣,嘆一氣,頓了一頓,又哽咽道,“他本是讀書人,若不是我拖累他,害他砍殺許知縣家的人,被逼著做了海盜,他如今只怕早已高中狀元,進(jìn)京做了官……若不是我,他又怎會——” 青葉見她一時喜一時憂,一時目光盈盈,一時又心酸難耐,便把頭靠到她身上,拉著她的手道:“我覺著你們?nèi)缃窬秃芎茫还墚?dāng)海盜也罷讀書為官也好,兩個人能守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好?” 珠仙低低道:“你不明白,與他守在一處固然好,但是這個營生豈是這么好做的?今兒橫行霸道,吃rou喝酒,明兒就有可能人頭落地。據(jù)我這幾年所見所聞,做他們這一行到頭來都是橫死,再是厲害的人,也沒有一個能壽終正寢……這一陣子咱們更是東奔西逃,每一處地方都不敢常住,我實在過夠了,只想找一處地方,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鄭四海吃下幾盅酒,這才得以脫身過來,仔細(xì)看了看珠仙的臉,為她拭去眼淚。方才向青葉哂笑道:“這一陣子不知為何,她多愁善感得很?!庇肿屑?xì)端詳青葉,“怎么你面色也有些不好?可是誰給你氣受了?滿仔還時常去么?” 青葉笑道:“他倒時常去,我又不怕他。” 鄭四海抬眼去瞧滿仔,滿仔正悶頭喝酒,卻不時地往青葉這邊瞄上一眼。鄭四海鼻子里笑了一聲,告了一聲罪:“本該早些來的,但我這陣子也忙得焦頭爛額。”又問道,“我聽珠仙說你有事要與我說,不知是什么事,讓你大半夜里跑這一趟?” 青葉笑道:“我聽了許多傳言,有些放心不下,所以過來看看,也并沒有什么要緊事……不過,七里塘人家我不想再開下去了,我過幾日想過來投奔你,將來跟著你混呢?!?/br> 鄭四海倒沒有笑話,深看她幾眼,方問道:“可是惹了什么麻煩了?” 青葉真真假假笑道:“有四海哥你在,我會惹上什么麻煩?七里塘鎮(zhèn)的人,誰又敢去惹我的麻煩。” 鄭四海方點頭道:“沒事最好。”頓了一頓,又瞅著青葉哈哈笑道,“你從前不是嫌棄我做了海盜么?怎么又想開了?你若來投奔我,我卻不嫌棄你,非但如此,我還要給你說一門親事……你覺得浪里滾他——” “大哥,褚姑娘,阿嫂!”真是說曹cao,曹cao到,浪里滾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笑瞇瞇地對著鄭四海鞠了一躬,手里的酒杯便潑灑了一大半出來,“我來敬你們一杯酒!” 鄭四海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將杯底亮給他看。他便又轉(zhuǎn)向青葉:“褚姑娘也請飲下這杯!” 青葉從前也見過這二大王多次,因為同是七里塘鎮(zhèn)出身,見面也會打聲招呼,說笑幾句,他的一對招風(fēng)耳太招眼,她每回都會盯著他的兩只耳朵看,便疏忽了長相,總記不大住他的臉。此時她便細(xì)細(xì)地盯著他看,他膚色是跟眾海盜一般無二的鍋底黑,相貌尋常,只是腮幫子比額頭要寬出許多。論長相是比鄭四海是差了許多,不過在眾海盜里頭,已算得上是中上了。 青葉盯著他看,卻不去碰酒杯,他也直直地盯著青葉看,又笑吟吟地催道:“褚姑娘,咱們干一杯!我喝光,你憑心意即可!” 青葉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多謝表叔你老人家的好意,只是我從不喝酒?!笨谥姓f著話,伸手將面前的酒杯倒扣到桌面上。 她一聲表叔才出口,二大王面色便變了變,冷笑一聲,才要張口說話,鄭四海趕緊笑勸:“你怕是醉了,快下去歇著罷!” 二大王看了鄭四海一眼,并未離開,又站到珠仙面前去,許是喝多了酒,口中帶了三分迷醉:“阿嫂,阿嫂,你務(wù)必要給我個面子,你若是也不喝下這杯,我……我……”珠仙嫌惡地瞪他一眼,他見狀,又是醉醺醺地一笑,道,“阿嫂你也嫌棄我么?阿嫂——” 鄭四海略一招手,便有兩個小嘍啰上前將他給架走了。他踢蹬著雙腿雙腳,口中兀自叫喊:“你們都不給我面子,看我,看我——” 鄭四海搖頭嘆氣,與青葉苦笑道:“他酒品不大好……實話與你說罷,我本來是想撮合你兩個的。他今年不過也才二十六七歲,與你年歲算是相當(dāng),也算得上一條好漢,又是自家親戚,將來咱們一家子在一起,共同進(jìn)退,也有個照應(yīng)。話說回來,你看他如何?你的夫君,他可能做得?” 青葉將倒扣的酒杯翻過來,斟了一杯酒,慢慢飲下,方才說道:“我只喜歡盧秀才一個?!?/br> 鄭四??嘈Γ骸吧笛绢^,他不是你的良配。年紀(jì)大你許多不說,家中還有一位正頭娘子。若不是如此,我早將他綁起來送到你家里去了,哈哈哈!”見青葉生了氣,便又故意取笑道,“要不然,我明兒便派人去將他娘子砍了,將他綁了,逼他與你成親,如何?” 青葉果然氣得漲紅了臉,哽著喉嚨道:“我不要你多事!我不許你去打他的主意!” 珠仙瞪了自家相公一眼,又向青葉笑道:“你呀,真是實心眼,他只是哄你罷了。”又低聲與鄭四海道,“你表叔那個人喜歡直愣愣地看人,叫人瞧著怪害怕的,說實話,連我都看不上,青葉又怎會看上他!你不過是護短,覺著自家親戚花好稻好罷了!” 鄭四海尷尬辯解道:“我本也是一片好心……再議罷?!?/br> 青葉一字一頓道:“四海哥,這個事你今后莫要再提了,珠仙姐說的不錯,這個人,我的確看他不上。” 宴飲至深夜,眾頭目三三兩兩地互相攙扶著散去了。青葉這才與鄭四海道:“四海哥,我聽說你與倭人有買賣來往,他們都不是好人,你今后莫要與他們打交道了?!?/br> 鄭四海嘆息道:“傻丫頭,咱們既入了這一行,做什么還能由得咱們挑挑揀揀么?比起殺人放火,與倭人做買賣是獲利最豐也是最穩(wěn)妥的一條路了,不論是絲綢瓷器,還是刀劍兵器,販賣給倭人,轉(zhuǎn)手便能獲得十倍之利,何樂而不為?我手下有八千多人馬,要吃要喝,不與倭人做生意,那只剩燒殺搶掠這一條路了。不過,因著七里塘鎮(zhèn)有侯懷玉的兵馬駐扎,咱們已有月余未曾與倭人做過買賣了,咱們倒還能撐一陣子,他們卻已急得跳腳,早已派了好幾撥人來催逼我了?!?/br> 果然如此。青葉點頭,冷笑道:“因此,你要么與歸順朝廷,要么與朝廷為敵,與倭人再恢復(fù)往來,而侯懷玉必不會善罷甘休,將來少不得有一戰(zhàn)……只剩這兩條路好走了么?” ☆、第23章 褚青葉(二十一) 鄭四??嘈︻h首,又道:“我手下人馬雖只有八千,但個個會水,又都是打起仗不要命的主兒,可抵得上官兵三五萬人,因此那侯懷玉也不敢輕易冒險開戰(zhàn),而是三番兩次地示好與我,許我封官加爵,不記前仇——” “不錯,”珠仙忙忙接口道,“我覺著三皇子侯懷玉頗有誠心,因此勸著你四海哥,早早地投誠,即便不去當(dāng)那官兒,也好做個富家翁,再也不必提心吊膽……” 鄭四海橫她一眼,與青葉道:“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此人心機極深,為人陰狠,他十六歲起便帶兵打仗,且少有敗績。他早年遭胡虜圍城,曾使過詐降一計,以弱兵誘敵,后孤身一人于胡虜帳中斬殺胡虜大將數(shù)名,那一戰(zhàn),共斬敵首過萬,大捷而歸?!?/br> 酒壺里的酒轉(zhuǎn)眼被喝光,鄭四海便招手命人再拿一壺上來,接著說道:“這樣的一個人,雖則對我三番四次地示好,然而我心內(nèi)總不敢相信他,因此遲遲無法決斷……”言罷,一杯一杯地悶頭喝酒,后又嫌酒杯太小,干脆提了酒壺往嘴里倒??辞樾?,心內(nèi)也是煎熬不已。 青葉便也點頭道:“四海哥說的是,性命攸關(guān)之事,小心些總沒錯?!?/br> 珠仙黯然垂首,趁二人不不留意,偷偷擦了把眼淚。然而青葉還是瞧見了,于是拉了拉她的手,笑勸道:“我回去料理一下瑣事,將飯館盤出去,不出十日,便會回來陪你啦?!?/br> 珠仙出神笑道:“從前咱們幾個一起長大,那時雖然一家更比一家窮,連飯都吃不飽的日子也是有的,但卻也勝過今日提心吊膽。如今雖然溫飽不愁,咱們幾個還是在一處,不知怎地,心里還是難過的很?!?/br> 鄭四海心中也是愁悶,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僅珠仙一人送青葉去乘船。她將要上船之際,珠仙又拉住她,俯身與她耳語道:“我有身孕啦?!鳖D了頓,又道,“你莫要以為我是那等貪圖榮華富貴的無知婦人,我實在不想懷著孩兒還要提心吊膽地在這島上過日子……我自己吃些苦也就罷了,難道我的孩兒生下來,也要他去做海盜么?那侯懷玉提的條件真的再好不過了,你曉得他是個多疑的性子,誰也信不過,已拖了這一兩個月了,若是侯懷玉反悔……我怕他錯了這個村便沒有那個店了,我雖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卻也知道若是與朝廷為敵,與倭寇為伍,我的孩兒將來哪里還有活路?因此,等你再來時,務(wù)必要勸勸你四海哥……” 青葉靜默良久,方才握了她的手,輕聲問道:“四海哥知道么?” 珠仙搖頭:“我也是才知道的,他這陣子忙,我想著過兩日再同他說。” 青葉點頭,又笑問:“大夫說幾個月了?” 珠仙笑道:“島上有個擅長接骨的蒙古大夫,跌打損傷,一看即好。我卻不愿去找他看。橫豎我自家知道,大約有兩三個月了?!?/br> 青葉吃驚:“那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懷有身孕的?” 珠仙又笑:“傻女子……咱們做女子的,到了那時候,心里自然就知道啦?!?/br> 青葉臨去之前,默默擁珠仙在懷,寬慰她許久,又叮囑道:“我從前不覺得,怎么今日看浪里滾那人討厭得很,他看你的眼光也有點兒怪怕人的。你自己千萬要小心。” 珠仙以為她還在記著仇,遂道:“他那個人向來如此,有人生無人管的,人說不上壞,但卻也不討人喜歡,有時連你四海哥也頭疼得很?!毕肓讼?,又道,“論起來,我還是他的表侄媳婦兒,哪有那些亂糟糟的事,有四海在,還怕他怎地。只是四海他……還有我的孩兒……” 珠仙今日不知為何憂愁得很,提起“四海”兩個字,不由得又是一陣悲從心來,便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眼淚鼻涕糊得滿臉都是,又拉了青葉的手按在自家的小腹上,哀哀切切道,“我可憐的孩兒,一生出來就成了小海盜了!” 青葉失笑,心中卻也憂傷,卻不知如何勸她才好。珠仙哭了許久,忽然又拉著青葉問:“聽聞你去為侯懷玉那里住了一晚……不知可有什么事不曾……” 青葉一哂,曉得鄭四海雖在海上,但七里塘鎮(zhèn)上的事卻也一清二楚,他憋了這一整日,想來是沒好意思親口問自己,便叫珠仙來問。若是不與她說,只怕她兩口子要放心不下,遲疑許久,也因為有一些感觸,便說道:“不錯,我來仙人島前,因緣巧合,去為那二皇子侯懷玉做了一回飯,送飯時聽到他同一個幕僚說的話了……” 珠仙忙住了哭,死死地揪住她的手腕子,驚問:“他說了什么!說的可是四海的事情?” 青葉點頭,道:“他的那個幕僚說四海哥狡猾,不可留四海哥的性命,侯懷玉卻說四海哥是個人才,將來若是能為朝廷所用……因此同那幕僚爭論了好一會兒……” 珠仙喜得雙手一拍,笑道:“謝天謝地!謝神佛保佑!謝魚祖郎君!謝天妃娘娘!” 青葉慌得去捂她的嘴,發(fā)急道:“四海哥都說了那人心機深,他的話不可輕信,我此番來便是想和四海哥說的,可想來想去,終究沒敢說……總之,你也當(dāng)我沒說過好了,千萬不要去念叨給四海哥聽!這些性命攸關(guān)的事情,讓四海哥自己去拿主意,若是因為你的嘮叨,四海哥又一念之差,做錯了決定,將來只怕咱們死無葬身之地!” 珠仙連忙點頭:“我曉得,我曉得。我啰嗦些是有的,但是大事上卻都插不上嘴的。你放心罷!” 青葉回了家,秀一早已不在,院角的藥渣子也收拾得干干凈凈,臥房中的地鋪也不見了,她千年不疊的被褥竟也被疊放得板板正正,堆在床上。 她一覺睡到正午才起身,忽然想起來今兒是七月十五,慌忙梳洗打扮了,跑到大街上去等著,還好沒有錯過虛云唱曲兒。他今日唱的果然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一曲。今日街上人少,虛云從鎮(zhèn)西一溜煙地跑到鎮(zhèn)東,身后還跟著幾個頑童,頑童們拿著小石子往他身上丟擲嬉鬧。鎮(zhèn)上人聽得多了,并不出來看熱鬧,聽他唱著跑過,也不過搖頭嘆一聲“真是糊涂和尚”。 虛云跑過去后,青葉才發(fā)覺他后背竟有一片淡紅傷痕,不知為何人鞭笞所致,青葉拿著帕子,心里一疼,又盡情地淌了一捧熱淚。正在淚眼朦朧之時,忽有一輛駛得正急的馬車在她身旁猛地停下,青葉倒嚇了一跳,趕緊跳開幾步。侯懷成從馬車內(nèi)探出頭來,嘆了一聲:“褚掌柜的真乃性情中人?!?/br> 青葉微微心慌,并不答話,只是一臉戒備地向他屈膝福了一福。懷成仔細(xì)端詳了下她的臉,微微一哂,隨即嘆道:“我也略略聽說過這虛云和尚的那些風(fēng)流事??蓢@可憐!可憐可嘆!自古以來,用情至深之人,往往難有好下場,那虛云所愛之人如是,虛云如是……我那個苦命的三弟媳婦亦如是……” 青葉心中又是一疼,抬眼去虛云,他已跑得遠(yuǎn)了,僅有吟唱聲夾雜著頑童們的嬉鬧聲若有似無地隨風(fēng)傳來。她呆立片刻,才要轉(zhuǎn)身走,卻見懷成不知何時已下了馬車,站到了自己面前。他抬手作勢要為她理一理被風(fēng)吹散的亂發(fā),她趕緊退后幾步,然而臉蛋還是被他碰了一碰。 懷玉笑道:“褚掌柜的,聽我的一句話:我那三弟,他不是你的良配……咱們總還是有那么一段緣分在,”他手指向虛云跑去的方向,“我只盼著將來你不會是……” 青葉拿帕子擦了擦他適才碰過的地方,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懷成在她身后又道:“我過陣子要回京了,此一別,不知道可還有再見之日——” 青葉站定,回身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放心,我會記得時常燃上三柱高香,求佛祖保佑我與你永無再見之日?!?/br> 七月十六,正是初伏前后,熱浪襲人。青葉早起卻覺著脊背發(fā)寒,手足微冷,煩躁口渴,想來是中了暑,便去同仁堂抓了些藥回來煎了喝了。在房中躺了大半日,飯館未能開張。 七月十七,去盧家米糕鋪子坐了一坐,這一陣子濕熱難耐,盧娘子生了病,盧秀才帶著她去求醫(yī)問藥,一整日都未到米糕鋪子來幫忙,青葉白坐了大半日,心中不樂,悵悵而歸。這一日,飯館還是未能開張。 七月十八,甘仔來上工,青葉交代他道:“我飯館已開夠了,過幾日便要去投奔四海哥了,你若想開飯館,自己做東家,我這店鋪便賃給你,你何時掙了銀子何時再給我租金,若一輩子掙不到錢,那我一輩子都白賃給你;七里塘人家這個名字你改掉也好,用下去也好,一切隨你?!?/br> ☆、第24章 褚青葉(二十二) 甘仔忙道:“我也想做海盜,我陪你一起去投奔四海哥?!?/br> 青葉氣得猛彈他的額頭,訓(xùn)斥道:“你年紀(jì)小小,成日里不想著怎么上進(jìn),只會琢磨些歪門邪道,將來不說娶媳婦,只怕你小命也難保!” 甘仔護著額頭生氣道:“你怎么不說你自家?只許你去做海盜夫人,卻不許我去學(xué)些有用的本事?我若做了海盜,看這七里塘鎮(zhèn)誰還敢欺負(fù)我和我jiejie!” 青葉嘆氣道:“傻子,我同你不一樣,我不去投奔四海哥就沒有活路啦。你去做海盜,將來說不定也就沒有活路啦?!?/br> 甘仔聽不懂她這番話,回去跟芳阿及老娘說了青葉要將飯館白賃給自己一事,芳阿與他老娘自是高興不已。次日,芳阿便擰著甘仔的耳朵過來,對青葉謝了又謝,歡喜道:“若他能做了飯館掌柜,我今后便辭了浴肆過來幫他的忙。” 七月十九,七里塘人家又開了業(yè),因這一陣子歇了開,開了歇,折騰得有些勤,原本客人就不甚多,這下子更是少得可憐,午市只做了三兩個熟客的生意??腿俗吆?,青葉正在后廚收拾,甘仔跑來,往她面前一跪,磕了三個響頭,她這才想起,今兒是自家的生日。午飯就下了兩碗長壽面,與甘仔兩人一人一碗吃了。 用罷飯,甘仔與青葉兩個閑極無聊,在店堂內(nèi)大眼瞪小眼,相互看得厭了,便各搬了小板凳坐到門口的銀杏樹下乘涼,品評來往行人。 路西踱過來一個路人,甘仔便道:“這人不是鄰鎮(zhèn)吳老財家的兒子么?聽說他家里有的大小老婆好幾個,居然還要來逛浴肆,逛就逛唄,出來時還有一群姑娘送到門口,嘖嘖嘖……他眼泡有點水腫,眼珠子里頭都是紅絲,腳步虛浮,我看他不是喝多了就是縱欲過度了,大白天日的,嘖嘖嘖……” 青葉便附和道:“好眼光,有見地?!?/br> 吳老財?shù)膬鹤踊厣韾汉莺莸囟⒘烁首幸谎郏_步踉蹌地飛跑了。青葉與甘仔又坐在樹下看花看草看雞啄蟲。許久,又有一人打七里塘人家門口經(jīng)過。甘仔道:“這不是鎮(zhèn)南的茍家啞巴么?可憐見的,他爹娘花了棺材本兒給他買了個江西還是云南的小媳婦兒來家,還不出兩個月,那小媳婦兒就同張霸天睡到了一塊兒,張霸天一到他家里來,他就要被他媳婦兒關(guān)到家門外,不得進(jìn)家……唉,真是旱得旱死,澇得澇死。作孽呀作孽……”言罷,搖頭嘆息不已。 青葉捂著嘴笑了一陣,又一巴掌扇到他腦袋上去:“小小年紀(jì),叫你不學(xué)好!叫你不學(xu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