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青葉點頭,哦了一聲,咯咯笑道:“你倭語說得倒好。如今又同倭人做了一家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br> 奧寺也笑道:“小姐如此說,真是折殺在下的草料了。咱們這種靠看旁人臉色吃飯的人,沒點嘴皮子上的小本事怎么行?!?/br> 青葉指著他笑道:“你既會倭語,如今認了倭人為家人,做派也同倭人一般無二,只是,坐姿還不地道。若想成為正宗倭人,不會像倭人一樣坐怎么成?” 奧寺連忙環(huán)顧眾人,除他之外,其余眾人全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正坐,即屁股落在自己的腳后跟上,上身挺直,只有他無論如何也吃不消倭人的坐姿,只得一會兒盤坐,一會兒跪坐,一會兒甚至兩條腿胡坐,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已換了好幾回坐姿。 青葉看他慌忙換成倭人的坐姿,忽然噗嗤一樂,說道:“我又想起來一個笑話來了。” 秀一又給她使眼色,叫她不要多話,她瞪了秀一一眼,同奧寺笑道:“聽你的這個新姓氏,叫我想起從前我父親說的一個陳年笑話來了。話說數(shù)十年前,我父親的家里來了個落魄浪人,那浪人姓朝倉,因為他窮得快要吃不上飯了,便來我父親的家里,稱只要能有一口飯吃,做什么都不打緊。這朝倉擅拍馬屁,在藤原家左右逢源,后來認了我父親手下的一個年老武士為父,自然便改了姓氏,隨了這年老武士姓結(jié)月。 “再后來,藤原家的人無意得知那人本性并不是朝倉,而是奧寺,據(jù)說他為了混口飯吃,改了許多次的姓,朝倉啦宗安啦鷲塚啦,可說是誰給他一口飯吃,他便可改姓人家的姓氏,認人家做父親。對那人來說,改個姓氏就像喝涼水一樣尋常?!?/br> 青葉轉(zhuǎn)眼看結(jié)月潤,笑道:“潤大人,你說這個改了數(shù)次姓氏的人好笑不好笑?咦?潤大人也姓結(jié)月,恰好又給這位曲先生賜了‘奧寺’一姓……當真是巧,不知當初那位去藤原家里討飯的人與你——” 她話音未落,臉上已挨了重重一掌。結(jié)月潤甩了甩手,哼笑道:“討飯之人又如何?藤原家的小姐又如何?” ☆、第44章 褚青葉(四十二) 青葉捂住臉,待腦子里的嗡嗡聲止住時,方才慢慢笑道:“不如何,只是無事時拿出來當笑話說說,消遣消遣,樂上一陣子罷了?!毖粤T,惡狠狠地瞪著秀一。 奧寺好笑,打她的明明是結(jié)月潤,她卻去瞪秀一,像是人家欠她的一樣。 秀一被她瞪得直不起頭,兩只拳頭卻攥得發(fā)白,手指關節(jié)咔嚓作響。 奧寺起初豎著耳朵聽得津津有味,聽到她暗指結(jié)月潤祖上改姓氏如同喝涼水一般時,面上不由得熱了一熱,對她更恨上了幾分。眼見得結(jié)月潤發(fā)狂,心里大為快意,見她最后挨了打,他便也心滿意足地從身后地取出一張圖,笑瞇瞇地遞與她道:“在下早先跟著侯懷成去過侯懷玉的居處一兩回,憑著記憶畫了這圖,但心里有些吃不準,想著你比在下要熟些,因此問問你,在下畫的對還是不對?” 青葉伸手接過,仔細一看,他所畫的竟是懷玉在七里塘鎮(zhèn)上的居所,他的手法不見得怎么好,但懷玉居所內(nèi)的內(nèi)院前院書房花園都畫的一清二楚,各處名稱也都一一標明。 青葉笑問:“這圖對是對的……你們這是要做什么?又去行刺他么?莫非這短短幾天功夫,你們的武藝突飛猛進、到了足以殺死他的地步?” 此話一出,在場的真假倭人都變了臉色。結(jié)月潤又要揚手打人。秀一忽然插口說道:“不是,我們這回要去劫財——上回是咱們輕敵了,此次自然會慎而重之,成也罷敗也罷,無需你來cao心?!鳖D了頓,又道,“因鄭四海這些年斂的銀子少說也有數(shù)萬兩,這些銀子送往京城收繳國庫之前,那侯懷玉必定會找個妥當之處收放,銀子或許就收在他的居所之內(nèi)。依你看,他的所居之處,何處最適宜藏銀子?” 結(jié)月潤便又慢慢放下手來。青葉鼻子眼里哼了一聲,秀一松了口氣,奧寺則目光閃爍,這個看看,那個看看。 青葉拿過圖,大致瞧了一瞧,指著一處地方道:“我猜他大約會將銀子藏在此處?!?/br> 奧寺伸頭一看,似笑非笑道:“藤原小姐再仔細看看?你指著的這個地方,不是明明白白地標著‘凈房’二字么?” 青葉悻悻地瞪他一眼,還要再伸手亂指,秀一忽然向結(jié)月潤道:“她無論指哪里,想必你都不會也不敢再相信她,何必還要叫她來耽誤咱們的時辰?” 奧寺也道:“在下安插的人手經(jīng)多方打聽,前兩日,他居所內(nèi)有幾輛馬車進出數(shù)趟,這幾輛馬車子徑直驅(qū)往內(nèi)院,因車頂蓋了油布,從外面看不出拉的什么東西。他內(nèi)院里無非是書房與臥房,在以下為,銀子必定藏在這兩處地方的其中一處了?!?/br> 結(jié)月潤點點頭,從牙縫里擠出一個“滾”字,青葉便捂著臉,麻溜地轉(zhuǎn)身從艙房里滾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的小艙房時,透子已為她理好鋪蓋,正坐著打瞌睡,見她臉上多了幾道浮腫的手指印子,嘆了口氣,道:“你早些安置罷?!毖粤T,轉(zhuǎn)身便走,并沒有貼身看守她的意思,在這大海之上,想來也不怕她逃跑。 青葉忙叫道:“透子好meimei,給我拿些水米分胭脂來可成?” 透子出去,轉(zhuǎn)身拿來一堆小玩意兒,往她面前一丟,問:“你要這個做什么?” 青葉嘻嘻笑道:“我明日要同你們潤大人成親,不得打扮打扮么?”透子歪著頭,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青葉便吸著氣,“實話同你說罷,我是怕到腫消不下去,明兒無法見人,好歹得遮掩一下?!?/br> 透子嘆了口氣,還是為她端來一盆涼水。待透子出了她的房間后,她凈了凈面,重新為自己理了理衣裳,梳了頭發(fā),扎上頭繩,綁了蝴蝶發(fā)結(jié),對著鏡子往臉上勻了薄薄的一層脂米分,用手指挑起一些口脂,點在唇上,抿了幾抿,將唇上口脂抿勻,其后對著鏡子里的那個清麗無雙的倭女子笑道:“你身上既然流著那個人的血,他有東山再起、重振家門的本事,那么,這些事情,你也得做得出才成?!睂︾R理了理發(fā)絲,又輕聲笑道,“莫怕,你娘親在天上看著你護著你呢?!?/br> 秀一與眾人議事至深夜,議定明日夜間召集人手去侯懷玉處偷銀子,若有可能,再順手將侯懷玉殺了。因上回輕敵,才被斬殺同伙無數(shù),這一回有內(nèi)應不說,再謹慎行事,銀子必能得手。 眾人議論得熱血沸騰,還要找酒來助興時,結(jié)月潤已臉色灰敗,揮手令眾人退出,眾人只得散去。秀一打著哈欠,回到自己的艙房,房內(nèi)燈光如豆,自家的鋪蓋已被掀開一角,一個麗人垂首端坐于上,昏黃燈光映得她的身形無限姣好,引人遐思。 秀一慌忙掩上門,低聲斥道:“你瘋了!半夜三更的,你來作甚!” 麗人臉上帶著淡淡的妝,可謂眉目如畫,但見她莞爾一笑,緩緩起身,向他走來,邊走邊解身上衣衫,就頭一回穿這種有著繁冗規(guī)矩的吳服的人而言,她的手法不可謂不熟練,大約獨自一人時,已在他的房間內(nèi)練習了許久。 腰間打結(jié)的細繩解下來了,背后的寬幅太鼓結(jié)也拉扯了下來,印有菖蒲花紋的紗羅外裳的衣襟便散落了開來,露出里面素白的長襦袢,長襦袢之內(nèi),便是貼身的肌襦袢了。再解開肌襦袢,便能看得見她的兩根纖細美好的鎖骨了。 麗人輕移蓮步,在他的身前站定。二人之間僅有半臂之距,她嘴角挑起一抹淺笑,一雙玉手待要寬下身上最后一件淺茶色的肌襦袢時,秀一如同發(fā)了瘧疾一般發(fā)抖,雙眼含著淚,彎腰從撿起地上丟落的紗羅外裳,將她整個身子裹住,哽住喉嚨道:“傻青葉,傻青葉。你到底想要我怎樣才肯罷休?” 青葉抬手捧住他的臉,道:“我要你殺了結(jié)月潤,然后帶我走?!?/br> 秀一伸手想將她推開,奈手上無力,只得由她繼續(xù)捧著臉:“你從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青葉笑道:“是啊,我從前有爹娘疼愛時,自然不是今時今日這個樣子……但你還沒變過,還是跟從前一樣的愛哭又軟弱,是以明明與結(jié)月潤一樣的出身,到頭來卻處處低他一等,看他眼色行事,連那個人也對他青眼有加,他不過是比你兇狠而已……不過,我還是愿意賭一把,看你最終會選擇你的武士道,眼看著我去死,還是會為了我而背棄你的那些忠義克己……” 秀一搖頭:“青葉,我是忠于義父,而不是軟弱……總之你不該逼我在你與義父之間抉擇。我對義父的忠是真的,對你的喜歡也是真的。義父這兩年處境甚為艱難,結(jié)月這樣的人對他老人家來說不可或缺,若是沒有他為藤原家斂財,只怕藤原家連一年也維持不下去;而結(jié)月也需要與藤原家聯(lián)姻來提升名氣與地位。你叫我如何敢從中壞事,將義父逼上死路……總之,若是你再逼我,我唯有死在你面前?!币话训赝崎_她,從墻上摘下倭刀,緩緩跪倒在她面前,雙手奉上倭刀,“青葉,請賜我一死?!?/br> 青葉點頭:“看來,你還是要你的武士道,要你的義父。原來是我糊涂了……我怎好逼你與你義父翻臉?!眹@了口氣,道,“你還是快些起來罷,漢人有句話,不知道你可聽說過,叫做‘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個男人家,除了父母尊長,怎好輕易對人下跪?真叫我看不上?!?/br> 秀一跪在地上流淚不止,如此僵持了許久,青葉終是無奈道,“你天生這樣的性子,我是早知道的,倒不好嘆息一聲‘是我看錯了你’,原是我高估了我自己……罷罷罷,我走了?!迸滦兄灵T口,忽又回頭道,“若是我死了,煩請你幫我燒幾個小紙人兒罷,紙錢也罷法事也罷,統(tǒng)統(tǒng)不用,任誰也超度不了我的。我只求能有個人陪我,不至于像現(xiàn)在一樣,到了陰間也只能當個孤魂野鬼。” 秀一心中痛極,起身將她攬入懷內(nèi),哽咽道:“青葉,我不會讓你做傻事,我會護著你。待回去后,有義父在,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樣?!?/br> 青葉拉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燈光昏黃,她面上有淡淡妝容,看不出泛紅的掌印,卻能摸出半邊臉上微微的發(fā)熱,且有鼓起的幾條手指?。骸靶阋桓纾惚闶沁@樣護著我的么?”吸了吸鼻子,又道,“我的頭也被他打暈了,耳鳴都未停過。” 秀一道:“他險些喪命,都是因為你……” 青葉道:“可是你就不會這樣對我……”低低一笑,“不說這些了,明天我嫁與他便是,不過是一死罷了。” 秀一道;“你若是死了,我便一輩子不娶,一輩子都守著你的墳墓?!?/br> 青葉挑眉問道:“你如此做,到底成全了誰?到底是對誰好?”無聲笑了一下,懶懶道,“你既然現(xiàn)在幫不了我,還說那些無用的作甚?你切腹也罷殺頭也罷,我并不稀罕?!?/br> ☆、第45章 褚青葉(四十三) 次日,青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弓錦過來找她說話,大約是船上女子不多,難得有個說話的人,才一大早,她得空便跑了過來,哪怕不說話,光看看青葉也是好的。 透子用小托盤端來白米飯一碗,生雞蛋一只,醬油一小碟,烤刀魚一條。飯食的量都不多,各擺在幾只精致的小小碗碟里。青葉洗漱好后,跪坐到食案旁,合上雙手,說了一句:“我開飯了?!北銓㈦u蛋敲破倒在米飯上,再倒幾滴醬油進去拌了幾下,這才端起來小口小口地吃。米飯吃了些許,再去吃刀魚,一條刀魚不止魚rou,連魚肚腸也仔細吃了,盤子里只剩下一小堆細細的魚刺。 在她身旁坐了許久的弓錦忽然就“噗嗤”一笑,向透子道:“我起初還擔心她跟漢人過得久了,怕是吃不慣咱們的飯菜,誰料她不僅吃得慣,且吃法跟咱們一般無二,倒叫我擔心了許久。” 透子冷哼一聲,嗆她道:“要你cao心!人家好得很!你先cao心你自家吧,等她與潤大人成了親后,哪里還有你的立足之地?” 弓錦倒也不惱,只訕笑道:“我本來也沒指望自己將來能有多大出息……不過我瞧著青葉小姐倒不像個難相與的人……” 她如此說,青葉倒不好再裝作聽不到她二人的說話了,遂點頭道:“是,咱們兩個是姐妹來著?!?/br> 透子哼了一哼,自顧自地收拾了托盤出去了。弓錦便殷勤地倒了茶來給青葉漱口。青葉便多看了她兩眼,弓錦察覺,便笑道:“你大約是聽著咱們說話奇怪,你不知道,透子與我原先是在一家人家做下女,后來那家人家破落了,咱們又輾轉(zhuǎn)流落到這船上做下女,最后,我跟了潤大人……咱們兩個原是一樣的人,本來我跟她交情也是最最好的,但自從我與潤大人……自那以后,不曉得為何,她便成日里看我不順眼……她嘴是壞了些,性子要強了些,人卻不見得壞……” 早飯用罷,已近中午。弓錦走后,透子越發(fā)地不高興,臉色冷冰冰不說,動輒摔摔砸砸,青葉奇怪,便問:“你是怎么啦?” 透子冷笑道:“我問你,你昨夜溜出去找秀一大人了?” 青葉本想問她為何會知道,但她如此問,想來是知道了,若是問她,指不定她就回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遂道:“的確溜出去找他說話了?!?/br> 透子道:“曉得你有能耐,但是若是叫潤大人知曉了,不只是你,便是秀一大人都要受牽連。你若是再不管不顧,我也只好如實稟報潤大人了?!?/br> 青葉點頭應下:“明白了?!庇謴男渥永锩鲆话咽狍鬟f與她道,“這是我在他的鋪蓋上看到的,看著像是你昨日插戴的,想來是你去收拾時落下的,怕你找不著要發(fā)急,因此替你捎了來?!?/br> 透子面色變了變,伸手將梳篦接過來,慢慢道:“多謝你,我找了一早上沒找到,沒想到落到秀一大人的屋子里去了……” 青葉又道:“我秀一哥這個人木訥了些,對于這些首飾帕子等只怕不大上心,你下回不如掉一件小衣裳在他房內(nèi)。這樣他大概才能覺察。你不曉得,他十幾歲時,最喜歡偷藏女子的小衣裳。” 透子窘迫,臉上泛紅,低聲道:“你,只怕你誤會我了,我哪敢去打秀一大人的主意?!?/br> 青葉笑道:“你若無意,便當我沒說過。你若有意,不妨按我說的做。還有,他不挑食,但卻頂頂喜歡吃紅燒rou。我猜想你也燒不來,等我有空時,寫了菜譜給你。你若能做了給他吃,他自然就會曉得你的好處了。” 透子問道:“你為何要跟我說這些?” 青葉道:“我想說便說了?!?/br> 透子鼻子里哼了一聲:“誰要叫你教,我才不稀罕!”言罷,邁著小碎步一溜煙地走了。 午后,結(jié)月潤的艙房收拾布置了起來,船上人人得知今晚結(jié)月潤要與藤原家的小姐成親。按理說,藤原家的小姐成親不該如此隨意,如斯輕慢,比之納妾都不如。但一船都是打家劫舍的倭寇,又都要準備晚間去侯懷玉的居處搶銀子,自然也沒有人顧得上講究排場了。 青葉溜達到甲板上消食,趁機看了看四周,四面全是望不到邊際的海。她看也無用,既分辨不出東西南北,逛久了還有點頭暈惡心。這艘船能停留在這里許久,想來此處是漢人官兵所巡視不到的地方。她被擄一事,春風樓的人大約也會詫異嘆息上一陣子,不過幾日之后,只怕也就漸漸忘卻當初那個盧大廚了。當然更不會有人費心去為她報官,即便報了官,也必定不會有人來找她救她。只是可惜了她積下的那些銀兩,還丟在春風樓的下處,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誰。 幾個個頭矮小精悍的倭人靠在船舷邊上商量事情,也不避她,她豎著耳朵聽到了些只言片語,說的約莫是晚間正好順風,趁夜深人靜時開船靠岸,待得了手后再趕緊離開。得了那數(shù)萬兩銀子后,又可快活好一陣子云云。 溜達了許久,秀一不知從哪里也踱了過來,左右看看,拉過她的手,往她手心上放了一只小小的海龜。 青葉失笑:“這是做什么?” 秀一的語氣里帶著討好:“這龜好養(yǎng)得很,我想著你會喜歡……” 青葉一揚手,小海龜便“撲通”飛到海里去了:“多謝你好意,只是我一看見它,便要想起自家的處境,我如今同它一般無二,都被人關著押著,叫我養(yǎng)它,又有何樂趣可言?再者,我今日便要同潤大人成親了,雖說咱們有幾年的兄妹情分在,但又不是親的,還是避些嫌的好。” 秀一神情大變,繼而木著一張臉,眼看著要掉眼淚。青葉不去管他,自回了艙房躺著,叫透子拿來紙筆,寫了紅燒rou的菜譜。寫好,想了想,又加了幾個秀一從前愛吃的菜的做法。他這人怪得很,雖是倭人出身,卻最愛吃漢人的飯菜。從前,每當她娘親燒了紅燒rou時,他不論在哪里,一旦聞到香味,就會一溜煙地跑回家,乖乖地坐到灶房里燒火,或是挑水抱柴,兩只眼睛眼巴巴地看著鍋里,拉也拉不走,叫人看著好笑。 等墨干透,青葉將菜譜送給透子,透子面上淡淡的,卻將菜譜仔細地又吹了幾下,小心折好,用帕子包上,這才放到懷里去了。其后,透子便陪她在艙房內(nèi)坐著,面上雖然刻意對她冷淡,然而言語行動卻和善溫柔了許多。 傍晚時分,船開動了,船上眾倭人早已準備停當,只等天黑透,船靠岸,候至子夜便可上岸行事。炮船大約行駛了兩個時辰,終于在某處停下拋錨。岸上黑燈瞎火,想來此處既不是渡口也不是碼頭。 弓錦來請青葉,透子拉了拉她的手,輕聲叮囑道:“你莫要再頂撞潤大人了,你若是柔順些,想來也不會再遭打罵?!?/br> 早已打扮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新嫁娘青葉道:“知道啦。多謝你,透子。” 到結(jié)月潤的艙房路上時,恰遇秀一與眾倭寇議事歸來,秀一堵在通道上,他還是一身常服,并未像其他倭人一樣身著夜行衣。他與結(jié)月潤兩個,一個廢了一條腿,連正常行走都吃力;一個缺了手指頭,加之上回斷的腿尚未完全養(yǎng)好,因此這兩個人便留在船上以作接應。 弓錦看見秀一,忙駐足行禮,青葉挺直了脊背,面上無悲無喜,眼睛看也不看他,像是沒見著他這個人。秀一心中一痛,卻只能讓開一步,目送著她徑直離去,走到結(jié)月潤的艙房門前站定,等弓錦輕輕拉開門,再眼睜睜地看著她入內(nèi),門隨即從里面帶上。 結(jié)月潤的艙房內(nèi)被布置成了新房,因是在船上,只得一切從簡,并無披紅掛彩,只不過被褥換成新的,蠟燭多點了幾根而已。他已喝了不少酒,想著今夜便會有大筆銀子到手,因此心緒頗佳,見她入內(nèi),便拍拍身旁的坐墊道:“過來?!?/br> 青葉小碎步挪到他身旁跪坐下,結(jié)月潤扭頭看她,縱然心里恨她非常,但也不得不承認,這阿呆的確生得好,若不是她有一副歹毒心腸,這門親事,可說是再合算再合適不過。 那一日,他去催促她毒殺侯懷玉,她與她飯館里的小伙計坐在門口的銀杏樹下。她那一日穿了件淡綠色的衣衫,斑駁的陽光透過銀杏樹的樹影灑下,她正坐在樹下笑。那笑模樣兒使得他忽然就覺得心頭一熱,腳步一輕,心道,岳父大人誠不欺我。 自然,十日之約是算不得數(shù)的,毒殺侯懷玉后,她,他還是要帶走的。壞就壞在,她竟然是個笑里藏刀的歹毒女子。他乃聰明人,自然看不上世間的呆笨女子,在他看來,這世間不論高貴亦或卑賤女子,除了吃喝穿戴、說東說西以外再無掛心之事。弓錦之流于他而言,只能算作是無聊時消遣玩意兒。但眼前這個阿呆,竟然連他都能騙過,害他栽在了侯懷玉的手里,吃了大虧,毀了容,折了腿。如此看來,女子終究還是呆笨一些的好。 青葉垂首,默然不語。結(jié)月潤同她也無話可說,只管自斟自飲,待醉了七八分時,伸手一攬,將她攬入懷中,再一只一只地拉掉她足上的兩只足袋,從足尖一路摸到小腿處,低低喘息一聲,便往她臉上親去,青葉左右抵擋,推開他湊過來的頭,道:“你的臉如今破了相,太難看,能否先熄了燈,讓我瞧不見你的臉?否則隔夜飯也要嘔出來了……” 聽了這句話,簡直比殺了他的爹娘還要使人憤怒。結(jié)月潤怒極,一掌打到她臉上去,其后抓著她的頭發(fā)陰森笑道:“敢嫌我難看?藤原青葉,你休要太過分!你心里打著什么算盤當我不知道?你想激怒我,使我見你心生厭惡,我說的可對? “最好我能夠氣死,你便可靜候你那情郎侯懷玉來救你。放心罷!今日定會使你失望不已,上回因為你這叛徒泄密,那侯懷玉提早得知,早有準備,致使我功虧一簣,折了許多人手……這一回,我籌謀許久,萬無一失,必然會成功!因此,你還是死了心,及早悔改,從此一心待我,我亦不會計較你與那侯懷玉勾三搭四,明白?”喘了兩聲,又道,“不出今夜,咱們便能啟程返航了,與我一同靜候好消息罷!” 青葉不住地掙扎著,嘴上卻笑道:“我還納悶你們怎么敢去搶他銀子,原來你是以為我與他串通好了……實話與你說罷,你卻是錯了,侯懷玉布局殺你一事,我委實不知情,你竟然會以為是我泄密……這一回去劫他的銀子,我看也難?!?/br> 結(jié)月潤雙目赤紅,捂著心口喘粗氣:“你要曉得,激怒了我,你自己又豈會有好日子過?”猛地將她撲到在地,伸手去撕扯她的衣裳。衣裳下擺“嗤啦”一聲,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 青葉闔上雙目,道:“你也只剩這幾天威風了。我父親今后是否還會重用一個提不起刀拿不起劍、再無用處之人我不知道,我卻是寧死不愿意與你這樣一個破了相的殘廢之人相伴終生的。如你所說,我早前的情郎是侯懷玉那樣風流倜儻的男子,眼前又有忠厚專情的秀一哥,而你這樣的殘疾之人,即便我眼睛瞎了也看不上,你等著戴綠帽子罷……” 喘息幾口,對他莞爾一笑,又道:“因此,見到我父親后,我便會求他為我另擇夫婿,今日這一場不三不四不倫不類的親事自然也算不得數(shù)……話說你已變成如今這副尊容,而他又虧欠我許多……結(jié)月潤,你說我父親,他是否會答應我這個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兒的請求呢?” 結(jié)月潤面容扭曲,臉色青白,大口喘著粗氣,一手按住自家的胸口,對著她的身上狂亂踢打,又轉(zhuǎn)身去找刀劍,青葉從地上爬起來,衣裳下擺已被他撕破,走動起來倒爽利得很,只是吳服向來只有幾件大衣裳,沒有穿褻褲一說,微微一動,兩條白生生的腿便露到膝蓋以上。 她也顧不得許多,連滾加爬到房門口,拉開艙房門,扶著門站起身,赤足往外跑。結(jié)月潤醉得厲害,歪歪倒倒地提著刀跟在后頭追趕。船上沒看見幾個人。青葉便也沒有再叫喊,叫喊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她一路跑到船首。船首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正趴在船舷上肩膀聳動,似乎在低聲哭泣。 青葉一陣風似地赤足跑到那人身邊,攀上船舷,往海里撲通一跳。她最后感受到的一縷清風極為溫暖柔軟,而海水卻冰涼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