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青葉忽然想起一事,問他:“那些倭人使臣都走了么?” 丁火灶抬頭看天,道:“這個時辰,只怕早上路了。”的確,這個時辰,黃泉路已走盡,奈何橋也過完,只怕連孟婆湯都喝下肚了。 青葉心下一松,悄悄地吁了一口氣,轉(zhuǎn)眼又想起了懷玉,遂問:“他若被關在天牢里,他的王妃怎么辦?咱們青柳胡同不會有事么?” 丁火灶豎一根手指頭指著頭頂,湊過來與她悄悄說道:“那一位快不行了……眼下正忙著旁的要緊事,咱們青柳胡同一時半會的倒不打緊?!庇U了覷青葉的臉色,又道,“殿下并未關在天牢里,而是被貶為庶人流放了。至于王妃,她自然也要隨了殿下一同前往……王府被抄了,路上伺候的人一個也沒有,苦著哪,姑娘別問啦!我這許多日子都是在青柳胡同,外頭的事情我也不大曉得,待明日得了準信兒再同你說。” 他生怕青葉會拈酸吃醋,不敢全說。果不其然,青葉汪了兩眼的淚水,伸手扯下一枝柳條,恨恨地揪下柳葉,撒的滿地都是,柳葉揪扯完,酸溜溜地說了一句:“誰吃不來苦?有什么了不起?”過了一時,卻又說,“有人相伴上路,哪里苦了?我看他日子好過得很?!弊炖镞@樣說,心里卻曉得他都是為了自己才會落到這個地步,心內(nèi)酸楚難言,偷偷擦了兩把眼淚,看了一會玉官,念叨了一會青官,悶悶地回去了。 二皇子被關及三皇子被流放一事因為過于突然,京城內(nèi)尚無幾人知曉,但倭奴國使臣二十余人被殺一案卻傳得沸沸揚揚,不過一夜之間,京城內(nèi)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因行兇之人覆以兇惡假面,未以真面目示人,便有上了年歲的老人說行兇之人其實并不是人,而是陰間來的勾魂判官。這些倭人平素作惡多端,這才被勾了魂的云云。否則誰有那本事能在一夜之間將三二十個會武的壯年男子誅殺一光?否則那些倭人的居所內(nèi)的金銀及許多值錢的寶貝怎么沒有見少?這世上,誰能看見小山堆一樣的金銀而不動心?只有鬼才不動心。 這話傳的多了,京城人無有不相信的,見面便要先感慨一句:“咱們這鬼真兇惡!” 而官府似乎也默認了民間的這一說法,并未下力氣去追查兇手,只把被殺的一群倭使臣的頭顱與尸身胡亂配了對,草草地縫上去,拉到亂墳崗里埋了。此案便算是了結了。 三月廿三日,皇帝終究不放心阿章,派人將他接進了宮,與他同吃同住,寢殿內(nèi)從早至晚十二個時辰皆有三兩個小方脈科國手守著,所開的方子,所煎的藥,皇帝也都要一一過問。 也是這一日傍晚,二王妃文濤忽然得了急病,尚未等到太醫(yī)趕到,便香消玉殞了。因世子阿章正病著,怕擾他養(yǎng)病,他母親病逝這一消息自然是要瞞著他的;而懷成還是關在宗正寺內(nèi),也是不知曉自家出了事,自然連王妃的最后一面也未見著。 同一日,皇帝急召數(shù)名重臣入宮議事,褚良宴卻不在其中。其后,由這寢殿里傳出數(shù)道旨意,皇帝以雷霆萬鈞之勢將三皇子懷玉的黨羽貶的貶,黜的黜;更令人吃驚的是,先皇后一族不知何故竟也遭了殃,數(shù)名趙姓公卿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反倒是一些底層的芝員芥吏未受到牽連。一時之間,朝野上下震動,人人自危。 長樂宮內(nèi),烏孫貴妃已連連哭了一整日,眼睛幾乎不能視物,妹史等宮人苦勸不住。至晚,忽然止了哭,帶上妹史去皇帝的寢殿看望皇帝,皇帝不見。烏孫貴妃脾氣上來,不哭不鬧,只守在殿前不走。 ☆、第119章 侯小葉子(五十六) 容長一不一時便過來念叨一句:“陛下,外頭起風了?!币粫r,又過來問一聲,“陛下,天陰下來了,看情形,只怕要下雨,可要為貴妃送一把傘去?” 皇帝惱怒,遂命人將貴妃帶進殿內(nèi),道:“你若是為你那好兒子求情,還是免開口的好?!?/br> 烏孫貴妃搖頭,在他身畔默默坐了許久,方才開口說道:“我并不是為他求情才來的,心里更不敢為此怪陛下,不過是各人的命罷了?!?/br> 皇帝看了看她的一雙腫眼泡,冷笑道:“你日夜為他難過,可他卻不見得為你這個做母親的著想?!?/br> 貴妃道:“他人都不在了,再說這些也是無益……我上一回聽人家說起過京郊的碧云寺,聽聞那里倒也還好,我想著……” 皇帝問:“你要自請出家?” 貴妃點頭。皇帝復又冷笑:“你們大約對朕都厭煩透頂了,一個個的想著遠走高飛……說不敢生氣,卻敢來擺臉色,拿出家來報復朕?!?/br> 貴妃聞言便又哭了出來:“玉哥兒成了罪人一個,我這個生身母親也難辭其咎。如陛下所說,都是我素日里言行無狀,教壞了他,才使得他走上這條絕路的。我如今哪里還有臉占著長樂宮,被人喚一聲娘娘?若是陛下準許,我明后日即刻動身出宮。”言罷,替皇帝仔細掖好身邊的被褥,起身對皇帝款款拜了一拜,道,“陛下請準臣妾出宮修行,陛下保重,臣妾回去了?!鞭D(zhuǎn)身便欲退下。 她才要走開,卻被皇帝從身后一把拉住?;实劾氖值溃骸半藿o過他機會,他卻并不放在眼里,朕尚且在世,他便敢如此,他這是要逼死朕……”將貴妃拉回來,流著淚道,“朕只怕就在這一段時日了……等朕殯天后,你若要去那里便去罷,朕曉得你受了一輩子的委屈,心里有怨氣?!?/br> 貴妃霎時又紅了眼圈,與皇帝相對無言,各各垂淚,然而心中始終是怨恨,略站了一站,還是掙開皇帝的手,回宮去了?;实坶]目假寐,心內(nèi)傷感不已,也不知過了多久,將要睡著之時,忽聽有急促腳步聲行來,睜開眼睛一瞧,卻是容長一。容長一急急而來,手中托著一封信函,上頭粘有三枚鳥羽,卻是漠北來的加急軍報。 皇帝一驚,自容長一手中接下軍報,欲要啟封,爭奈手抖,遲遲未能打開函套。容長一便從皇帝顫栗的指間將這軍報重又接過去,裁開來,從中取出軍報,展開,雙手奉與皇帝。皇帝不過略掃了一眼,面色剎那間轉(zhuǎn)為灰白之色,而面上失卻的鮮血卻從口中突然噴涌而出,濺得面前的容長一身上點點滴滴,盡是紅痕,可謂觸目驚心。 容長一轉(zhuǎn)身欲要去傳太醫(yī),皇帝拉住他的衣袖,費了好大的力氣,方才說出一聲:“快!快!叫人去追那逆子回京——”話音未落,已向后一頭栽了過去。 懷玉清晨被押解出京,至晚方走了二百里地。皇帝派出去的人馬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追上了他,將他帶回宮內(nèi)。 其時,皇帝已不能起身,只在榻上歪著,聽得有人說“罪臣恭請陛下圣安”時,方才慢慢睜眼,一身布衣的懷玉已跪在榻前,皇帝把手中的加急軍報往他臉上猛地一擲:“逆臣賊子!你做下的好事!” 懷玉早已知曉軍報上的內(nèi)容,卻還是從地上撿起軍報,略略掃了一眼。 漠北自古以來便有大小部落無數(shù),其中有鮮卑一族最強,這一族的人數(shù)有數(shù)萬之多,因不事生產(chǎn),紡線織布一概不會,卻又不愿意在沙漠里吃沙子,于是成日里琢磨著搶現(xiàn)成的。幾萬人來搶漢人東西的時候,都是漫天煙塵,鋪天蓋地,每回漠北古城的守城官兵一見這些人來,只能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壓根無法抵擋。這個情形一直持續(xù)到懷玉出現(xiàn)。 懷玉在去鎮(zhèn)守漠北的那幾年里,與鮮卑族早也打,晚也打,月月打,年年打,大戰(zhàn)小戰(zhàn)幾乎未有停息過。其實他的兵力并不算多,也就兩萬來人,但與鮮卑一族作戰(zhàn)時,卻能十戰(zhàn)九勝,以至于后來鮮卑人一聽說他的名字便頭疼不已,往往不戰(zhàn)而逃。 他能勝多敗少,一是手下的兩萬鐵騎裝備精良,個個驍勇善戰(zhàn),二是他時常耍陰招壞招。鮮卑人來襲時,備好大堆財物,擺在外面,等對手下馬哄搶財物時,他就帶人突然攻擊,鮮卑人措手不及,只能等著被砍殺;而夜間偷襲鮮卑人的帳篷等更是家常便飯。 因為他在漠北的那幾年里把鮮卑人折磨得生不如死,鮮卑族的單于呼提拉的老婆兒子都被殺光,以至于到頭來只剩了孤家寡人一個,實在混不下去,只能棄了漠北這一塊風水寶地,帶上所剩不多的幾個手下族人,別處發(fā)財去了。 而如今,已經(jīng)三二年未有露面的呼提拉竟然率領數(shù)千鐵騎來襲城,古城的守將竟也不抵擋,開了城門將呼提拉給放了進來,使呼提拉得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占下這座堪稱門戶的漠北古城。呼提拉若是膽子大些,從此便可一路向南,長驅(qū)直入,關內(nèi)從此將無險可守。 漠北的一眾將官也大都是懷玉的心腹黨羽,自然也要換掉的,只是京城到漠北路途遙遠,今日才從京城發(fā)出旨意,誰料同一日內(nèi)竟發(fā)生了此事。 此番呼提拉氣勢洶洶而來,不僅糧草充足,兵強馬壯,數(shù)千鐵騎裝備精良,手下更有猛將數(shù)名。他早年已被懷玉打怕,手下人也死得所剩無幾了,按理說,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么快便恢復元氣,糾集到這么多人手的。不消說,必是有人暗中相助,庇護于他。 且說呼提拉手下的猛將之中,有一名武藝高強,擅于騎射之人,此人乃是西域出身,姓烏孫,據(jù)說出身高貴,不知怎地,卻跑到了漠北,投奔了呼提拉,成了他的得力手下。 至此,暗中庇護呼提拉的人便不言而喻了,正是三皇子懷玉。 “原來你早早便起了這心思,你當年留下這一手時,太子固然身子弱些,卻……賊子野心!其心可誅!”皇帝歪在榻上喘一陣,咳幾聲,待長舒了一口氣,方問,“那姓烏孫的是你什么人?” 懷玉并不否認,只答道:“是罪臣的一個表哥?!?/br> 皇帝點頭,道:“亂臣賊子!你已于數(shù)年前便想到為今日籌謀打算了,朕卻一無所知,朕曉得你心機于三個兒子中當數(shù)最深,卻不料還是低估了你。”歇了一歇,又道,“你是料定了朕必會召你回來么?” 懷玉道:“即便呼提拉占了一座城池,手下也有猛將不錯,但陛下也不是無有可用之人,此番雖貶黜許多人,但朝中仍是謀士如云,強將無數(shù)。陛下可調(diào)遣十萬大軍,即刻遠征漠北,打上個一年半載,必能大敗鮮卑人?!?/br> 皇帝冷笑:“呼提拉手下數(shù)千鐵騎皆是精銳,此番來勢洶洶,屆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若僅僅是呼提拉也就算了,這回有你的黨羽心腹乃至親戚里應外合……鐵蹄踏處,軍士馬革裹尸,百姓家破人亡,另要耗費許多國帑民財,更有甚者,更有甚者……”闔上雙目,不忍也不敢再說下面的話。 懷玉點頭:“正是。” “正是?亂臣賊子!兵者國之大事,你竟視作兒戲,為一己之私,行此喪心病狂之舉!將萬千子民的性命拱手交與賊人!朕豈能輕易饒了你!國法家法豈能放過你!”皇帝一句話說完,已是氣得面色灰白,抓起身下的瓷枕往他身上猛地擲了過去,瓷針正中懷玉肩頭,他并不躲開,生生受了這一下。皇帝粗重喘息漸平,復又冷笑道,“若是叫你率大軍前往……” 懷玉先叩首謝了皇帝這一擲,恭敬道:“謝陛下教誨。若是罪臣前往,不出十日,便可取呼啦提項上人頭,且將士傷亡……”不愿把話說得太滿,只道,“總之罪臣用兵,陛下盡管放心便是。” 皇帝瞇起黯淡眼眸:“……你那姓烏孫的表哥?” “是。他為罪臣所用,跟著呼提拉亦是罪臣的授意。待見到罪臣領兵前往后,自會將呼提拉的項上人頭拱手奉上。但罪臣若不露面,他卻不會動手?!蔽⑽⑿α艘恍?,“臣德行有虧,自知有罪。陛下若覺得罪臣不堪重用,可另派他人前往征戰(zhàn),也可御駕親征。一邊是侯家萬里河山,軍士疆民的性命與國帑民財,一邊是國法家法,法統(tǒng)道德。一切,端看陛下如何取舍了。” 皇帝前兩日才與褚良宴說過這句話,轉(zhuǎn)眼之間便被這逆子原封不動、一字不少地還了回來,只氣得面白如紙,毫無一絲血色,生恐又吐血,忙拿了巾帕堵在嘴唇上。半響,方才說道:“朕生養(yǎng)的孽障太少,你早前若將阿章殺了,或是叫你那姬妾喝下那一碗藥,也省你耗費這許多心機與周折!” 懷玉搖頭:“兒子連番抗旨忤逆至尊,爹爹本可要了兒子的命,然而卻仍未舍得賜死兒子,給兒子留下一條活路……阿章自小便深得爹爹疼愛,若是他不在了,只恐爹爹也就……爹爹對兒子有舐犢之情,兒子亦非草木,自然也曉得反哺之義,跪乳之恩。兒子雖然從未說出口過,心內(nèi)卻是敬愛爹爹的;再則,阿章年紀尚小,無論他在與不在,兒子若想做成什么事,自然都會做成?!?/br> 微微笑了一笑,又道:“兒子娶妻兩回,然所愛之人,卻只她一個。因此,兒子寧負天下人,也不愿負她?!逼浜?,便不再說話了。生來二十多年,頭一回在父親面前談及情與愛,談及自己所愛的女子,再是放蕩,神情再是裝得一派云淡風輕,面上卻還是悄悄紅了一紅。 皇帝自然也看到了他面上一閃而過的羞赧之色,暗暗咬了咬牙,環(huán)視身前背后,竟然沒能找到能使這亂臣賊子受創(chuàng)的順手之物,想要打他耳光,身上卻又沒什么力氣,只得從鼻子里嗤了一聲,以示他的話實則是天大的笑話。 固然氣恨他,卻又從心底覺得這賊子的話并無荒謬之處,旁人可能不解,但是他這個做皇帝的父親卻竟然都明白。畢竟,若是可能,他也寧愿拿這江山去換他的皇后。青年喪妻,晚年喪子,剩下的兩個兒子又都不是好鳥,若不是這兩個孽障,說不定他還能多活個幾年。他這皇帝,做的實在沒什么趣味,誠然這些年外有懷玉,內(nèi)有賢臣,也算是順風順水,但實則他的心思只放在修道上頭,日日夜夜地盼望著能得道成仙,好早一日去天上與皇后團聚。 這一對情種父子一跪一坐,相對無言,靜默良久。情種兒子出聲催促道:“拖延愈久,禍患愈大,請陛下早做決斷?!?/br> 情種父親正按著眼睛怔忪出神,聞言,拿開巾帕,斜睨著跪于眼前的這個兒子道:“最最要緊之事你還沒說呢?!?/br> 懷玉便笑:“條件有三?!?/br> ☆、第120章 侯小葉子(五十七) 往前膝行了一步,伸手提皇帝掖了掖被角,面上平淡如常,口中也是恭恭敬敬:“陛下收回的兵權請交還與兒子,再將今日所貶黜的臣的手下之人重新召回,官復原職,此其一;其二,陛下圣體欠和,近來偶有吐血,且要為朝堂上的事務而日夜cao勞,兒子委實擔憂……”頓了一頓,忽然話鋒一轉(zhuǎn),“阿章還是交由臣來代為撫養(yǎng)罷?!?/br> 皇帝微瞇了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懷玉看。這世上,尚無人能被皇帝這樣注視而不覺得膽寒的,懷玉卻對他的目光毫無察覺般,淡淡道:“陛下放心,臣曉得阿章的風寒尚未痊愈,不是要把他隨軍帶往漠北,而是交由褚良宴亦或是趙獻崇,臣不在的時候,便由趙獻崇——” “哈哈——”皇帝不待他說完,忽然高聲一笑,“原來趙獻崇、那賊子也與你一心了!” 懷玉語帶不解,反問道:“趙獻崇的女兒與臣乃是夫婦,他是臣的泰山,他不與臣一心,應當與誰一心?” 皇帝但覺手腳冰冷,胸悶氣短,不愿與他歪纏,也曉得再如何爭論也是無用,只咬牙問道:“你欲何時動身?” 懷玉恭敬應道:“臣將阿章接出宮后,即刻點兵遣將,調(diào)度輜重糧草,明早便可動身?!?/br> 皇帝點頭,又問:“最后一個條件,只怕是關于你那姬妾的罷?” 懷玉微微一笑:“正是,最后一個,便是關于臣的姬妾?!币娀实鄄蛔魃阌种匦鹿虻?,以額觸掌,久久不起,“此行一去數(shù)千里地,即便再快也得一二個月,臣委實放心不下……臣不在的這一段時日內(nèi),求陛下安心養(yǎng)病,以龍體為重,勿要再聽信讒言,勿要再為臣的些許小事憂心,也求陛□□恤臣在沙場上征戰(zhàn)辛苦,莫要使臣憂心……” 從地上抬起頭來,看著皇帝,緩緩道:“若是陛下身邊的人再前往青柳胡同她的居所內(nèi),而她出了什么差池,那么,待臣回來之后,皇陵里必會多出兩處陵墓,一處她的,一處阿章的。” 皇帝心里只覺得一片茫茫然,然而恨到極處,卻又生出些如釋重負之感?;柝蔬^去之前,與坐于身畔,靜靜看向自己的皇后說道:吾這一生,僅得了三個兒子,大郎不在了,二郎又不成器,吾一念之差,一時心軟,沒能狠下心要他性命,終究是棋差一著,眼看著被他給逼死了。不過,我早已曉得他必不甘心,只是不曾料到他會如此行事,也不曾料到我一世鐵血手腕,竟會是這個下場……我自以為深諳御人之術,如今看來,竟是個笑話……不過,這樣也好,我不日便可去與你重聚了。 懷玉待一眾太醫(yī)依次進殿后方才挾旨而出,在殿門前恰好看見劉賢由著一個小黃門攙扶而來,原來他行裝已收拾完畢,前來寢殿與皇帝謝恩作別。 懷玉一面走一面吩咐身邊的人去接阿章,將他送往趙府,交給趙獻崇。見劉賢遠遠地舉袖拭淚,似是傷心不已,遂駐足,等他走得近了,笑著向他招呼了一聲:“劉公公。” 劉賢一見是他,想要轉(zhuǎn)身避開時卻已來不及了,那小黃門哪里曉得他的心思,暗中用力將他架到懷玉面前來。他只得磨磨蹭蹭地與懷玉行禮,口中含含糊糊地問了一聲安。懷玉看他一身服飾,笑問:“劉公公要出宮養(yǎng)老了?” 劉賢不敢不答,萬般不情愿地應了一聲是,又道:“殿下不必再問了,老奴尚未想好去哪里養(yǎng)老?!?/br> 懷玉哦了一聲,負手笑道:“看來你還沒有收到消息,你還是在宮內(nèi)靜候你老家的消息罷。劉家一家子的后事,還等著你回去料理呢?!碧а劭纯刺?,又道,“氣候逐漸轉(zhuǎn)暖,一天天的熱了起來,停放時日太長,只怕不妙。” 劉賢忘了哭,圓張著嘴,一把甩開攙扶著他的小黃門,舉手指著懷玉,打著哆嗦問:“什么!什么!你夜間便去——” “不是夜間,是今晨我被押解出京之時,肅寧縣,你的老家發(fā)生了一起滅門慘案?!睉延駬u頭,復又笑道,“劉公公聰明一世,卻打錯了算盤,一張嘴也不討人喜歡,內(nèi)侍總管一職尚未到手,卻害的一大家子人先嗚呼哀哉了?!?/br> 饒有興味地看了他一張扭曲的老臉,又補了一句:“聽說你一家子人死得甚慘,其中以你老父老母尤甚,和昨夜倭奴國的使臣乃是一樣的死法。嘖嘖嘖,可嘆可嘆。”言罷,斜斜睨他一眼,負手長笑而去。 走得遠了,尚能聽到劉賢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嚎。劉賢拖著瘸腿進了寢殿,跪伏于皇帝榻前,哀哀哭道:“陛下,陛下!三殿下他……他將老臣一家子都殺光啦!連老臣年逾八十老父母都沒放過,更不用說還有襁褓里的幼兒!殿下不喜歡老臣也就罷了,老臣的家人卻又何辜!陛下,殿下他濫殺無辜,目無法紀,求陛下為老臣做主,陛下——” 皇帝才被灌下一碗湯藥,此刻躺在榻上,默然不語,不知是睡是醒。劉賢直哭了許久,皇帝喉嚨里響了一響,臉忽然歪向一旁,從嘴里嘔出一口藥汁來。一旁的伺候的人慌忙上前,將皇帝半扶起來,為他擦拭臉上耳朵里的藥汁,再為他揉按心口處,以開胸順氣。 劉賢還是哭個不?。骸氨菹?,陛下!都怪那倭女子!三殿下鬼迷心竅,失了心魂!若不是她,君還是君,臣還是臣,父還是父,子還是子!都是因為她,如今都亂了套!陛下三番兩次吐血也都因為她,若不是她,都怪她——” 一旁的太醫(yī)聽得心驚不已,知曉這劉賢平日里與皇帝最是親近,此時卻也不得不上前小心勸說道:“劉公!劉公!陛下才喝下藥,你且止住,叫陛下好生將養(yǎng)。陛下本已肝氣郁結,胸悶氣短了,哪里還禁得起你在旁攪合,你這般吵鬧,叫陛下怎么安心歇息?” 皇帝順了一口氣,忽地睜開眼睛,暴喝道:“殺才!朕這清靜之地被你吵嚷聒噪得如同市井一般!滾!” 青柳胡同內(nèi),青葉在屋子里閑坐到傍晚,云娘怕她悶出病,便拉她起來,勸說道:“隨我一起到街上去走走罷,我看看可有什么要買的。” 青葉便隨了她往外走,丁火灶忙忙地跟出來,青葉頓足,擺手趕他走:“我要和云娘說悄悄話,再采買些女子用的物事,你不用跟來了!”丁火灶不放心,便叮囑云娘不得走遠,須得好生看住她,直到云娘也嫌他啰嗦時,他這才轉(zhuǎn)身回去了。 青葉走在街上,眼睛不看路,只往兩旁樹后花叢里不住地脧,云娘好笑,便道:“傻孩子,不用看啦。說不定哪一日,青官自己就跑回來了。我已經(jīng)跟夏西南說了,叫他留心著,若是看到哪里有漂亮溫順些的小奶貓,叫他給你抱一只回來——”轉(zhuǎn)眼想起夏西南已經(jīng)不在了,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便又改口道,“我回去再跟火灶也說一說?!?/br> 絮叨了許久,不見青葉答話,回身看她,見她正抬頭看街旁一家藥鋪上房的匾額。這家藥鋪名為百草堂,名字起得好聽,坐堂大夫的醫(yī)術倒也高明,只有一樣不好:愛銀子,最會漫天要價。因名聲不太好,平日里買藥看病之人寥寥無幾。 云娘問:“你可是哪里不適?”又取笑道,“我看你這陣子倒能吃能睡。除了愛cao閑心以外,旁的也看不出哪里不好?!?/br> 青葉慪得笑了,卻并沒有出言反駁她。二人在街邊走走停停,這里看看,那里瞧瞧,青葉面上終于多了些笑意出來,行動間也活潑不少。云娘也是高興,心道:終究還是小孩子心性,愛動愛玩兒,帶她出來逛一趟便高興了。 牽著青葉的手,在一個吹糖人兒的攤頭前多看了一會兒,覺得有趣,便叫這小販吹個小貓?zhí)侨藘撼鰜?。待這麥芽糖做就的小貓兒拿到手,想遞給青葉吃時,卻發(fā)現(xiàn)手里牽著的竟是一個不認識的半大女孩兒,青葉卻不知哪里去了。 青葉從前一個人時常上街去逛,去飯館吃飯,一去便是大半日,那個時候她也沒有不放心過,但這一陣子經(jīng)過三番兩次的這些事情后,早已成了驚弓之鳥,再也經(jīng)不起嚇了。霎時便出了一身冷汗,將那女孩兒的手一甩,慌忙喊:“姑娘——姑娘——”手里捏著糖人兒慌忙去找,才擠出人堆,便見青葉手里拎著兩個紙包從百草堂里慢悠悠地踱了出來。 云娘放了心,卻又生了氣,忙忙擦了一把眼淚,上前去一把抓住她,訓她道:“你個壞孩子!你去哪里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你是想嚇死你云娘么!” 青葉嘻嘻笑了一笑,將手里的兩個紙包遞給云娘看:“買了當歸和參片。當歸咱們回去燉雞湯,參片給你泡茶喝?!弊鞙惖皆颇锒溥吷险f,“這陣子害你為我擔心不少,哭了好幾回,所以才想著買點好東西來孝順你?!?/br> 云娘心里一暖,嘴上卻絮絮嘮叨說:“我又沒到七老八十,喝這個做什么?這個味兒我也喝不來。再說了,我要是想喝,跟火灶說一聲便成了,何必要你親自出來買?你如今的零花銀子也不多,參片這種東西貴,他家的價錢又都是虛的?!睆乃掷锏臇|西接過參片,再把糖做的小貓兒塞給她。 青葉笑:“曉得曉得。我就是想要自己親自買一樣東西送給你,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莫要再嘮叨啦?!?/br> 云娘喜悅,險些兒當街哭出來,手上卻將她連連拍打了幾下。二人又逛了逛,天色將晚,青葉也走動得累了,云娘便拉著她的手回家,才到胡同口,便見丁火灶正與一個灰頭土臉、一身半舊布衣的人在胡同口說話,仔細一瞧,那人不是夏西南是誰? 丁火灶看見著青葉回去,忙忙迎上前來,喜不自禁道:“姑娘,我?guī)煾富貋砝?!殿下也回京城來啦,南海瓊臺不必去啦?!?/br> 青葉心內(nèi)狂喜,面上卻悄悄一熱,嘴里嗯了一聲,偷笑了幾下,把剩下的一口糖人兒都塞到嘴里,喀嚓喀嚓都嚼了吃了,問道:“他這回應當無事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