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昏黃，映得殿內(nèi)一片和暖，靜謐安寧。

    “婧柔舍得繹兒離開嗎？”章和帝靠在她耳邊，喃喃地問。

    這是松口了，云昭儀“嗯”了一聲：“繹兒說，每年會回京探望臣妾。”

    每年？

    封王的皇子前往封地后，未得皇帝允許，不得隨意進(jìn)京，蕭繹此言，大概是安慰他母妃罷了。

    不過，也好，離了親兒，日后她所能依靠的，便真真切切只有他一人了。

    章和帝輕輕一笑，將她摟得更緊些：“睡罷，朕會安排的?！?/br>
    “好?！彼姥院仙想p眼，腦海中卻浮現(xiàn)下午與兒子談話的情景。

    “繹兒，你想讓母妃為你求取封王？”云昭儀驚訝道，“為何？”

    蕭繹顯然已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不急不緩道：“此回春獵，兒臣墜崖之事便是有人故意加害，有了第一回，日后定然還會有第二回。只是兒臣沒有證據(jù)，亦是為免打草驚蛇，并未向旁人透露半分，只道意外。母妃，李皇后與蕭景母子倆的心思，你我皆知，既然兒臣意在大位，便要避免在萬事俱備之前，再遭了他人毒手。”

    “那……除了出宮，別無他法了嗎？”云昭儀舍不得兒子遠(yuǎn)走，上一世他獨身前往秦陽后，母子便再也未能相見，那份痛心思念與遺憾，她至今仍記得清楚。

    蕭繹搖頭：“宮中人多眼雜，處處桎梏，防人難，自保更難，離宮是最好的辦法?！?/br>
    宮里頭處處是眼線，只消行差踏錯一步，便可能萬劫不復(fù)，永無翻身。倒不如去那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少了顧慮和束縛，手腳才能施展開來。

    “可……”

    “母妃，相信兒臣?！笔捓[撩袍跪在她面前，眼神堅定，直直望著這個為自己憂心了兩世的女人，“兒臣絕不會，讓上一世的事再次發(fā)生?！?/br>
    她看著兒子雙眼中的沉靜和篤定，與她記憶中匆匆離去的十六少年，早已相距甚遠(yuǎn)，變得愈加成熟可靠，終是緩緩點了頭。

    即便心中多么不舍，她也不愿綁住他的雙翼。

    她相信，終有一日，她的繹兒會在萬千擁戴之中，重歸這座皇城。

    ******

    莊嚴(yán)肅穆的朝堂之上，寂靜無聲。

    “眾卿家，可有異議？”章和帝沉聲問。

    無人應(yīng)答。

    “李卿，朕想聽聽你的意見?！?/br>
    被點名的大臣是左相李國棟，年事已高，緩步出列朝章和帝一鞠：“皇子封王歷來全憑皇上定奪，臣無異議，只是……”他頓了頓，“只是，皇上撥十萬兵馬予二皇子殿下，同時將兵權(quán)交付他手，是否，有些不妥？”

    此話一出，底下眾臣便忍不住暗暗交頭接耳，章和帝皺眉：“還有其他意見？”

    頓時，有膽討論沒膽發(fā)言的大臣們，又安靜下來了。

    只除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老臣以為，此事并無不妥。秦陽城與漠北相距不遠(yuǎn)，每每蠻夷擾境，秦陽百姓總受波及，若能有十萬兵馬長期駐守，想必對百姓而言是件好事?！闭f話的是右相賀君山，“況且，近來邊關(guān)戰(zhàn)事連連，屆時需要調(diào)配援軍，從秦陽城調(diào)可比京城快上不少。左相大人，你說呢？”

    李國棟不為所動，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等候皇上抉擇。

    章和帝掃了并排站著的二人一眼，似是早有所料，又問：“可還有其他人有意見？”

    這回，底下徹底沒了聲響。

    兩位大人向來勢同水火，在朝堂上爭鋒相對之時，與他們同為后宮之人的女兒，李皇后與瑜貴妃的明爭暗斗，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眼看著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其他大臣哪敢再摻和進(jìn)來，保持緘默方為上策。

    豈料章和帝閑閑地掃了眾人一圈，直截了當(dāng)結(jié)束兩相的戰(zhàn)火：“朕以為，賀卿所言有理，明日朕便會依此下旨?！?/br>
    說罷，一旁候著的安公公拂塵一揮，高喊：“退朝——”

    眾臣稀稀拉拉往殿外撤，兩位老相落在最后頭，不經(jīng)意間撞上對方的眼神，難得默契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明了。

    他倆，是被皇上借作翹板來蹬了。

    章和帝不過是想為遠(yuǎn)走的二兒子留個后盾。

    待他日太子初登大寶，必將進(jìn)行一番大洗牌，鏟除異己，而二兒子有兵權(quán)在手，太子至少輕易不敢動他。

    然此舉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章和帝直接將問題丟給他們，便是欲讓他們幫他找這個理由，然后目的達(dá)成，退朝走人。

    呵，不得不承認(rèn)，論老謀深算，他們兩個半百老頭，卻抵不過一個章和帝。

    李國棟和賀君山同時移開視線，朝殿外走去，依舊互不搭理的敵對氣氛。

    啟德十五年四月，二皇子蕭繹受封韓王，領(lǐng)兵十萬，只身前往封地秦陽城。

    ******

    五年后，秦陽城。

    子時已過，西南一處尋常院落內(nèi)，寂靜無聲，一身墨藍(lán)錦袍的少年朝仍亮著燈的書房疾步走去，輕敲緊閉的門：“王爺，是我?！?/br>
    “進(jìn)?！崩镱^的聲音清冷無瀾。

    少年推門而入，回身將門重新關(guān)好，方才行至?xí)钢埃瑺T火映亮了他的面容，沉穩(wěn)從容地開始每日的例行工作。

    “……神威營與神武營進(jìn)行對陣抗擊訓(xùn)練，三局兩勝，依舊是神武營取勝，幾位副將準(zhǔn)備據(jù)此調(diào)整cao練強度，將神威營的實力提上一層……神機營正在練習(xí)使用新一批火器裝備，但仍處于適應(yīng)階段……”

    蕭繹垂首翻著案上的宗卷，面無表情地聽著，雖是一心二用，卻能不時指出問題所在，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這位少年，是懷化將軍秦國風(fēng)嫡長子秦齊，亦是蕭繹的親表弟，在蕭繹封王進(jìn)入封地一年后，他便秘密追隨表哥而來，聽其差遣。

    因他曾于軍營歷練，又是武將世家出身，負(fù)責(zé)的方面自然以軍中事務(wù)為多。

    當(dāng)年章和帝從禁衛(wèi)軍東西南三軍中分別抽調(diào)兵馬，組建十萬兵力的神策軍，并授予韓王蕭繹最終指揮權(quán)。

    而一行人馬落腳秦陽城后，蕭繹將神策軍細(xì)分為神威、神武和神機三營，前二者專攻弓箭刀矛等冷兵器的技術(shù)cao練，后者則著重習(xí)槍炮等火器的運用。

    除此之外，三大營會定期進(jìn)行協(xié)同作戰(zhàn)訓(xùn)練的布陣演習(xí)，由他在暗處親自督察，再派秦齊與幾位副將交代。

    為了避嫌，他從來不曾直接參與軍中事宜，一切指示由秦齊負(fù)責(zé)頒布。

    章和帝看似大方地賜予他兵權(quán)，然他卻十分清楚，此舉僅基于他毫無非分之想的前提。一旦他表現(xiàn)出分毫野心，先不提旁人會否借此大做文章，章和帝即刻便會收回成命。

    故他從不露面，專心扮演一個胸?zé)o大志、安分守己的閑散王爺。

    唯有夜深時分，以商賈“易驍”的身份出現(xiàn)在此地，召心腹前來匯報大小事宜。

    當(dāng)然，這五年間，除了暗中精練士兵外，他們的吃穿用度以及軍中的裝備更新，都需要大量資金補足，他便利用這個身份，開始做些生意。

    因著有上一世的記憶，加上對秦陽城又甚為熟悉，他作為幕后大東家，買下幾家鋪子提點手下人去辦，倒也賺了不少銀子。

    不料后來生意越做越大，他雖有心經(jīng)營，卻始終并非真正的商人，漸漸力不從心，便打算物色一個能替他管理生意的人。

    恰在此時，專門收購鋪子的手下遇上了一個難纏的釘子戶，無論開價多少，堅決不賣鋪子，只好向他請示是否強行買入。

    之前遇過不少類似之人，但大多不過是為了要更多轉(zhuǎn)讓鋪面的銀子，如此死犟的輔主，他倒是頭一回見，心念一動，吩咐人去查一查此人來歷。

    釘子戶名為烏璟，原是這家筆墨鋪子的雜工，無親無故，后來老鋪主患了重病，臨終前認(rèn)了他做義子，將鋪子交給他，叮囑他好生經(jīng)營下去。

    然而老鋪主去世后，烏璟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欠下一身債，即便抵了整間鋪子也未必還得清。

    老鋪主的遺愿他無法不從，鋪子是不能抵押的，便千方百計求了追債人寬限三月之期，承諾若三月后仍舊還不清，便將鋪子賣了換銀子還債。

    此言一出，無一人相信，追債人等著看他的笑話，鋪子里的工人也卷鋪蓋走了半數(shù)，余下的都是跟了老鋪主多年的工人，愿意留下來跟他干。

    誰也不曾料到，烏璟竟然做到了，不出三月，非但還清了債務(wù)，還有余錢將拖欠工人的工錢付清，令提前離開的那群人氣得牙癢癢的。

    這般商道奇才，屈就一間小小的筆墨鋪子，未免可惜了，蕭繹派人將他請來，問他是否愿意在自己手下辦事。

    他用的是易驍?shù)募偕矸荩瑸醐Z不疑有他，且男兒當(dāng)有遠(yuǎn)志，他確然有意做更大的生意，便接下了蕭繹拋出的橄欖枝，果然把他名下的產(chǎn)業(yè)辦得愈發(fā)地大，收入囊中的銀子更是劇增不止。

    有了利益牽扯，要脫身便難于登天。

    知曉蕭繹的真實身份后，烏璟有過猶豫，但最后還是決定，死心塌地跟隨他。反正自己已還了老鋪主恩情，無牽無掛，難得如今在此處覓得一片廣闊天空，為何要走呢？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我又來更新了咩咩咩~

    ☆、【十七】

    有烏璟在，蕭繹無須再分心于生意上，得以專注于習(xí)武和cao兵。

    五年前遇見的大夫，確實是后世所熟知的神醫(yī)墨無為，受他所贈的《易筋經(jīng)》，亦確為真跡。

    數(shù)年來，蕭繹潛心修習(xí)功法，內(nèi)力大有提升，若說上一世的他已修至五重功力，這一世的他至少能達(dá)到八重。

    當(dāng)然，他習(xí)武主要因自身愛武成癡，他日若有用得上之時更好，但絕非為了角逐武林中的江湖地位，是以他輕易不展露實際功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除了他親自追捕青梟的那一回。

    青梟原本沒有姓名，許早便賣身于江湖上最大的諜報機構(gòu)——竹山館，因其輕功了得，代號飛雀，專門負(fù)責(zé)收集雇主需要的資料。

    當(dāng)時蕭繹在秦陽城安頓不足兩年，風(fēng)平浪靜，毫無作為，卻依舊有人對這位默默無聞的韓王起了興趣，向竹山館求取他的諜報。

    起先竹山館派的皆是些低層好手，前往韓王府一探究竟，然而屢屢無功而返，逼得館主迫不得已派出幾乎從未失手的飛雀，并勒令其必須摸清韓王底細(xì)。

    飛雀耐性過人，藏匿之術(shù)運用得爐火純青，果然不負(fù)所托，花費近半年時間，發(fā)現(xiàn)了韓王表面懶散，不務(wù)正業(yè)，實際一直在用另一個假身份活動。

    他正欲探清韓王借此身份進(jìn)行何種秘事，卻驚覺自己暴露了蹤跡，就在他蹲守的易家老宅后院外，叫韓王逮個正著。

    飛雀不知韓王是早已發(fā)現(xiàn)等他自投羅網(wǎng)，抑或是意外撞見，可他全然無半分猶豫去思考這個問題，耳邊只有呼呼略過的風(fēng)聲——身后追趕他的人……速度實在快得令人咋舌。

    然他終究敗給了輕功出神入化的韓王，被人兩指掐住喉骨難以呼吸之時，他視線模糊，卻聽見清冷的少年面無表情說了一句話：“想活嗎？”

    想。

    他想活。

    飛雀已說不出話來。

    待他再次醒來，江湖上的飛雀已在出任務(wù)時為人所害，尸骨無存，而他在竹山館的賣身契被那人當(dāng)面燒毀，化為灰燼。

    那人說：“跟本王十年。十年后，去留自便?！?/br>
    以自由為價？

    他毫不遲疑點頭，為此人輕易洞察人心的高明。

    自由，他拼了命，坐到竹山館諜報手的第一把交椅，不就是為了早日掙足銀子，贖回自由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