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假裝一對飄零江湖卻情深意篤、甚至到你死我也不活程度的夫妻,好博取紫蘭秀的同情分? 這種方式不怎么入流,然而赤霄一向不是個拘泥于規(guī)則的人。晏維清也不是真的在意,不然他也不會開那個頭。但是,如果一個人敏銳到能精準地把握陌生人的心情,那他真的會遲鈍到發(fā)現(xiàn)不了別人對他的心意、又或者自己對別人的心意?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晏維清突然問。 “……什么?”赤霄一時間沒跟上晏維清的思路。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晏維清又重復了一遍,“樓蘭?還是比樓蘭還早?” 話題跳躍太快,赤霄有點驚訝。等回過神,他就覺得談話方向朝更糟發(fā)展而去:“你不是說不問了嗎?” 晏維清垂下眼,沉默了好一陣。在房間氣氛變成真正的凝滯之前,他總算開了口。“可我沒法不在意,尤其在想到——”他抬頭,重新注視著赤霄,“你為了我走火入魔,而我直到最近才發(fā)現(xiàn)!” 赤霄怔了怔。不是為晏維清猜對,而為晏維清說出口?!斑@……” “先讓我說完?!标叹S清飛快地打斷他,“讓我再想想——這么多年,若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你就打算永遠不說?相比于坦白,你更愿意讓我殺了你,對不對?我想你大概怕影響我,但里面真的沒有不信我的成分嗎?退一萬步說,你真覺得我能殺你?你不覺得這對我要求太苛刻了嗎?” 赤霄很想說“當然不是”或者“當然沒有”,然而對著晏維清的雙眼,他無法否認,因為對方基本都是對的。 晏維清繼續(xù)說了下去?!爱斎?,都是你的選擇,我并沒什么資格指責你?!边@句話還算平靜,然而接下來一句簡直接近咆哮:“可你到底有沒有把你自己當回事!” 第35章 來這么一出,接下來什么氣氛可想而知。沉默地用了飯,沉默地洗了澡,沉默地躺上床……不管是誰,都沒有弄出哪怕一絲多余的聲音。 赤霄微微闔眼,身側另一人的呼吸輕而悠長,他卻有些心亂如麻。 他知道了那種感情卻不坦白,有部分原因正如晏維清所說,不想影響另一人、覺得自己捂到死最好。至于他自己的死法,當然是死在相當?shù)膶κ质稚献詈谩?/br> 他曾經(jīng)認為這是最妥當?shù)奶幚矸绞?,這本來也確實是最妥當?shù)奶幚矸绞剑划斍覂H當晏維清蒙在鼓里的情況下?,F(xiàn)在晏維清意識到自己有類似的感情,就有那么一點不合適——他一個人替兩個人做了決定,也就意味著對晏維清的要求變高了,也變得過分了。 而還有一部分的原因,晏維清也指了出來——白山教的存亡。身為一教之主,總有些不得已的事要做,偶爾也需要在針尖之上的位置擺正平衡,甚至以性命相博。 這兩點正是他不反駁的緣故。事實擺在那里,沒法強詞奪理。 但這兩點并不是全部。晏維清認為他早在十數(shù)年前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感情;然而,也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直到確實發(fā)現(xiàn)自己有走火入魔的趨勢時,才覺出味來—— 他以為他對晏維清的耿耿于懷來自于不愉快的分道揚鑣,來自于劍門關的慘敗,來自于他必須要勝過對方的執(zhí)著…… 這些大概都不算錯,可都是表面因素。他一直在意晏維清,最早是密友,中間是對手,后來……他震驚卻又不怎么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晏維清早就走到了他的心上。 執(zhí)念過深,已成心魔。 雖然發(fā)現(xiàn)時間長短這個問題誤會好像不大,但赤霄覺得他該解釋。畢竟,開弓沒有回頭箭,現(xiàn)在只有走下去一條路,坦誠會更有利;但他同時認為,現(xiàn)在不是個解釋的好時機。也許,等到教里的事情解決,晏維清會更容易說話一點? 想到白山教,赤霄就很快想起白日大堂里的那些人。 五毒教紫蘭秀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以頭一個剔除考慮。再看金棍門,門中長老都沒來一個;對蝦兵蟹將來說,銀錢的吸引力大概更大些,相對容易打發(fā)。 剩下四個門派基本肯定會聯(lián)合,以求與白山教正面交戰(zhàn)時占據(jù)上風。其中,峨眉和青城互相看不順眼,絕對不可能支持對方做帶頭的那個;那就只剩下嵩山或者華山。 赤霄的心思在嵩山丁子何和華山沈不范之間轉(zhuǎn)了一圈;他倆就是白日里的黑衣和青衣老者。 丁子何的武功不過爾爾,在嵩山派中也就堪堪能擠進前十;然而他輩分極高,是現(xiàn)任嵩山掌門雷一云的師叔。至于相對年輕的沈不范,聽聞他的華山劍法比他掌門師兄邱不遇還要厲害幾分,但吃了入門晚的虧,不然現(xiàn)在華山掌門就該是他了。也正因為此,從邱不遇接任掌門后,師兄弟的關系就沒好過。 赤霄很能理解沈不范上白山的動機,但他看不出丁子何的。嵩山派讓這種一把年紀、武功又不特別能服眾的人長途跋涉到極西之地,真的不是沒事鬧著玩? 雖然,如果把武功和資歷結合起來考慮,還是丁子何做主的概率高些,但這樣的臨時聯(lián)盟,推舉誰管事可能都差不了多少。大家心里都有一盤小九九,并不見得有從幾根筷子變成一把筷子的實力。 赤霄把面上的情況考慮完,又想了想可能暗中潛伏的勢力。毫無疑問,這類人更多而且更難預測,怕是要到上山以后才能看出來。 面對這種威脅,赤霄不得不擔心教中如何應對。因為顯而易見的原因,畫堂、機堂、弦堂現(xiàn)在基本形同虛設,珠堂和方堂大都武功平平,剩下毫堂、香堂、音堂…… 赤霄相信秦閬苑必定早已把毫堂精銳都召集到白山,香堂也同樣。他們這么做最早也是最根本的目的是篡權,現(xiàn)在則要兼顧兩邊——一邊想要抓住他,一邊必須對抗入侵者。不得不說,就算占據(jù)地利,要來個全勝也沒那么容易。 一開始就幫著秦閬苑打嵩山派等,還是先救自己人? 以前的赤霄可能猶豫,但現(xiàn)在的他完全不用思考,果斷選擇后者。他素來把白山教擺在第一位,但秦閬苑和凌盧都已經(jīng)證實了他們的狼子野心,便不必再浪費機會了!也許晏維清說得對,他是有些心軟;但他至少能保證,絕對沒有第二次! 就在赤霄想著第二天如何告訴晏維清他要先去后山雪牢時,遠處忽然響起了隱約的唔喔聲,極像雞鳴。 輕眠的晏維清幾乎是立時睜開了眼睛。大半夜的,四周還是荒山野嶺,哪來的雞叫? 房中燈火已滅,伸手不見五指,但赤霄敏銳地感覺到了對方身上傳來的警惕感覺。 “……公雞?還是人?”晏維清用極低的聲音問,顯然也知道赤霄醒著。 “都不是……”赤霄在心里默數(shù),一面分神回答:“是山鷓鴣?!?/br> 晏維清不說話了。他想到白日里重碧酒的事情,便不免覺得,這山鷓鴣估計還是白山教中的暗號。九壇喝掉八壇,來的是百里歌,正對上喝掉的數(shù)量;如今這山鷓鴣,聽的莫非是叫聲次數(shù)? 一、二、三……七! 在確定到此為止后,赤霄披衣起床。晏維清注視他隱約的身形,再開口時聲音清醒到不能更清醒:“你要去見宮鴛鴦?” 赤霄穿衣的動作頓了一頓,拿不準晏維清的意思。他確實要去見宮鴛鴦,也并不怕晏維清看;但他不能確定,晏維清現(xiàn)在有沒有心情和他一起去。 “……嗯?!弊詈笏荒懿幌滩坏鼗亓艘痪洹?/br> 正是月末,不見殘月,邊星寥落,給山風回蕩在林間的聲響平添了不少可怖之意。赤霄完全沒在乎已經(jīng)有些凜冽的冷意以及暗色朦朧的視野,循著山鷓鴣指示的方向在高大筆直的油樟木之間穿梭。不多時,他就立在了一片略開闊的林間空地上,那里已經(jīng)有三五個黑衣人等著。 “圣主!”為首的黑衣人立時跪了下去,激動得都有些顫抖;她身后的人也同樣。 “趕緊起來,鴛鴦。”自杭州分別后,至今已三月有余,赤霄難得露出欣慰的笑容。 宮鴛鴦依言起身,依舊很激動:“圣主,您現(xiàn)在情況如何?” “我情況如何,你不是一直看著嗎?”赤霄溫言道?!扒耙欢稳兆?,苦了你們了。” 宮鴛鴦立時拼命搖頭?!澳嵌际俏覀冊撟龅模 ?/br> “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赤霄問,語帶關心。 “我倒是還好,但六哥他……”宮鴛鴦咬緊下嘴唇,反手往腰間一摸,便拿出兩面令牌。其中,象牙玉牌上刻著琴弦,而玄黑鐵牌圖案則是線條硬朗的機括。 赤霄一看就明白了。張入機再次負責斷后,而且已經(jīng)打定主意,豁出性命也無所謂?!傲璞R還想要挾我,老六一時半會兒應當不會有事。” 這話本是安慰,但宮鴛鴦一聽就又跪了下去?!安荒芫然亓纾区x鴦無能,求圣主責罰!” 赤霄不得不親自把人扶起來。“行了,現(xiàn)在還想著責罰的話,我豈不是馬上就變孤家寡人了?有那個功夫,你不如先告訴我你知道的情況?!?/br> 宮鴛鴦用力地握緊了令牌,從善如流。“總壇戒備森嚴,我們沒能靠近。這也就算了,后山巡邏的人也比正常時多出一倍,我們想去看看大姐都不可能!” “那是因為秦閬苑料定我們會去救她?!背嘞隼潇o分析?!斑@事兒明擺著,他也沒必要暗著來?!?/br> 宮鴛鴦也知道這點,但她依舊憤憤不平,和百里歌的反應如出一轍。“二……秦閬苑他怎么能!那可是大姐??!” 赤霄毫不意外,同時在心里盤算起他單槍匹馬救出華春水和張入機的可能。先把這兩人安置好,他才能專心對付秦閬苑、凌盧以及想要渾水摸魚的武林人士,沒有后顧之憂。不過,在那之前,他當然得保證他自己的武力值達到最高峰—— “赤劍現(xiàn)在在哪兒?” 這正戳中了宮鴛鴦的另一個怒氣點?!扒亻佋纺弥兀】伤植粫?!依我看,肯定是因為他沒有圣主令,這才借您的赤劍狐假虎威!” 赤霄暗道一聲不妙。若秦閬苑把他的赤劍隨身攜帶,那他想要偷偷潛入、先取回它的難度就大幅度上升。要深入毫堂包圍不說,可能還不得不對上人……不過話說回來,估計這也是秦閬苑特意針對他采取的防備措施吧?不是不能解決,但全身而退的概率就不大了…… “我和你一起去?!?/br> 橫刺里冒出來的人以及聲音讓宮鴛鴦幾人神經(jīng)霎時緊繃,但赤霄并不驚訝?!澳阋怀鍪志蜁蝗苏J出來?!彼嵝选?/br> “那又如何?”從林中暗處出來的晏維清緩步走近他,臉上沒有特殊表情。 這種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赤霄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領教?!澳恪彼胝f點什么,但剛吐出一個字,就不想說下去了。要是拒絕有用,晏維清還會在這里嗎? 而宮鴛鴦看看赤霄,又看看晏維清,已經(jīng)完全懵了——等等,誰來告訴她,難道劍神救了他們教主之后還附贈擺平叛徒的售后?這服務是不是過分到位了啊? 第36章 同夜,白山頂。 議事廳里,秦閬苑就著燭火跳動的光芒看完手中暗報,嘴角依舊平板?!搬陨?、華山、峨眉、青城……這些倒是和預料中的差不多?!?/br> 凌盧坐在他側面,聞言冷哼一句:“這些自詡武林正道的嘴臉,真是看了就惡心!” 秦閬苑點頭表示贊同,但并沒就此發(fā)表更多評價,好似習以為常?!捌渌行夂虻?,也就金棍門和五毒教。金棍門中,來的人并沒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五毒教……”他研究性地盯了凌盧一眼,“她們教主怎么親自出馬了?” “這誰知道?”凌盧繼續(xù)冷哼?!拔宥灸莻€姓紫的娘們兒,性情向來乖僻!” “乖僻倒是真的?!鼻亻佋酚值皖^去看攤開的線報?!奥犝f她在道口客棧那里看中了一個女子,想收她入教不說,連三花五寶酒都拿出來了?!?/br> 這下凌盧吃了一驚?!坝羞@等事?” 秦閬苑便把線報遞給他。凌盧一目十行地掃完,略顯狹長的眼里全是懷疑,連帶聲音也少了平素里慣常的刻?。骸斑@倒是稀了奇了……” “要我想,五毒教定然不會沒事就帶著她們的鎮(zhèn)教之寶到處走?!鼻亻佋飞斐鍪持?,點了點黃花梨桌面,“如果不是演戲,那就是她們另有所圖,還是小心為妙?!?/br> “既然她們也使毒,這事兒自然包在我身上!”凌盧立刻反應過來。 秦閬苑要的就是這句話。雖然他覺得紫蘭秀的來意可能和凌盧有關,但他不關心其中原委,只要凌盧自己處理掉就行。“那你肩上的擔子可又重了一些?!?/br> 凌盧知道對方在說什么,只滿不在意地擺手?!斑@沒什么好客氣的。我可不覺得,看住一個殘廢的家伙有什么難的?!?/br> 秦閬苑沒說什么。張入機當然不是普通的殘疾人,然而他現(xiàn)在就和普通的殘疾人沒兩樣……不,中了凌盧的毒,肯定還要更弱。人質(zhì)一邊一個,然后他負責堅守總壇,凌盧負責在道上放冷箭……這安排看起來沒什么問題。 “除去這些自詡武林正道的人外,還有些別的?!鼻亻佋防^續(xù)最早的話題,“他們的人數(shù)和來處還不夠清楚,但好似晉冀魯豫道上的強人更多些?!?/br> 凌盧不覺得有什么意外。白山教在南邊勢大,沒什么流寇草匪敢和他們作對,來的自然都是北邊的?!皝淼迷蕉嘣胶?,”他陰笑起來,“我正缺幾個試藥的!” 一說到試藥,秦閬苑便不得不多看了那張臉一眼。 白山教的堂口順序是按照建堂早晚定的,一代一代傳下來,堂主年紀大小大致也照著順序,偶爾有幾歲出入。唯一的例外是宮鴛鴦:因為前一任弦堂堂主意外暴病而亡,她自動遞補上去,便成了堂主中繼任最晚、也是年紀最輕的。 然而,若從樣貌上看,行五的凌盧才是八個堂主中最年輕的。還沒聽說世上有什么靈丹妙藥能讓人真的永葆青春;現(xiàn)在凌盧要人試藥,試的什么藥顯而易見。 但還是老話,秦閬苑只要教主之位;只要凌盧支持他,其他統(tǒng)統(tǒng)無所謂。“那些強人人多口雜,還有江湖散客。若赤霄想趁我們不注意時上到白山,最好的方法莫過于混在那些人之中?!?/br> “確實,這樣找是有些難……”凌盧皺了皺眉,隨即又舒展開來?!翱捎袕埲霗C在,我不信到時候他自己不會現(xiàn)身!” “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鼻亻佋返?,點到即止。“那些人上山,快則七日,慢則十數(shù)日。咱們做的準備最好都再檢查一遍?!彼詈蠖诹艘痪?。 “秦堂主,這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談話告一段落,秦閬苑目送凌盧離開,原本帶著關懷的視線慢慢冷下來。 凌盧從小心高氣傲,看中的東西都必定要拿到手,哪怕不擇手段。像赤霄,一個不注意就被這樣的人咬牙切齒地惦記上了。 想想看,對凌盧來說,萬人之上的白山教教主都沒有赤霄的命來得有吸引力……那得是多可怕的執(zhí)念! 這種執(zhí)念讓凌盧成為了一個好棋子,然而絕不是好部下。凌盧從不跟著其他堂主按排序稱呼;除非必要,他連某堂主都不會出口。他認定赤霄恃才傲物到?jīng)]把他們這些屬下放在眼里,但實際上是他從沒把從教主到堂主的其他人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