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晏維清大概能猜出赤霄在想什么,也并不戳穿?!翱磥硭貥反髱煷_實喜歡花燈。”他隨口找了個理由。 四周全是人頭,赤霄根本沒法指望把素樂和尚拖回來?!按_實是?!彼銖娢⑿?,實際上已經(jīng)有點兒咬牙切齒。 晏維清沒再說話,兩人便沉默地一路走下去。 天色已暗,街道兩邊點起了各式各樣造型的燈籠,空中飄散著粽子、艾葉、菖蒲、雄黃酒夾雜在一起的香味。龍舟大鼓的鏗鏘聲響自遠處隱約傳來,和近處談笑叫賣聲混合,意外地沖淡了那種無形的尷尬。 “聽說你閉了半年關(guān)?!背嘞鲋匦麻_口。雖然這次見面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但這大概是他們注定要當(dāng)面說清楚。 晏維清點了點頭?!班??!?/br> 在斷橋上看見對方時,赤霄就能感覺到晏維清周身氣勢與之前不同。雖然晏維清已經(jīng)極力收斂鋒銳,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成為最鶴立雞群的那個。“恭喜大成?!?/br> 這話說得比丁子何還簡單,里頭也確實真誠,然而晏維清微微一震,因為那大部分要歸功于玄冰雪種?!斑@早在你預(yù)料之中?!彼谅暤?。 “確實。”赤霄并不否認。想了想,他干脆直接攤牌道:“我曾說過,最快半年,最晚一年,我會再來找你?!?/br> ……也就是說,不管后面出了什么事,赤霄都是要把玄冰雪種送給他的?換句直白的,在知道玄冰雪種可使人斷情絕欲的情況下,赤霄依舊堅持把它送給他? ——這人根本就沒想過他們能成吧! 雖然晏維清已經(jīng)想到了這一茬,但猜想顯然和赤霄親口證實是兩回事。若放在之前,這結(jié)論絕對能讓他氣得兩眼發(fā)黑。他喜歡誰不喜歡誰,赤霄憑什么替他做決定?過分苛待自己,赤霄又憑什么覺得他會坐視不管? 想到這里,晏維清忽然站住了?!澳愫蠡诹藛??” 赤霄愣了愣,也跟著停下?!爱?dāng)然不?!彼α诵?,絕對溫和無害?!靶┓N放在那里只是擺設(shè),真用了才有價值,你無須在意?!?/br> 這僅僅回答了玄冰雪種的表面價值,晏維清并不滿意。他的視線沿著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的臉部輪廓一分一寸地細細描繪,愈來愈想知道對方心里更深的東西,但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一方面是因為他其實能預(yù)料到回答,一方面則是因為他擔(dān)心,有些話說出口便真的沒有轉(zhuǎn)圜余地—— 江湖人都說劍魔心狠手辣,他看赤霄也確實心狠手辣。只不過,那心狠手辣的勁兒用得不太是地方! 第62章 五月十七,巫山縣城。 一大早,城門剛開,候在外頭的佃戶菜農(nóng)就一擁而進,爭著去早市搶個好位置。幾個守衛(wèi)根本盤查不及,只粗粗看過籮筐面上一層果蔬便算。此時有武林人士打馬進城,他們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當(dāng)做沒看見。 等人過去后,有個胖些的守衛(wèi)轉(zhuǎn)頭和自己的同僚打趣道:“看到?jīng)]有?這年頭,和尚都比咱們有艷福!” “你這話可得小心著說?!绷硪粋€就謹慎地提醒,“刀劍無眼,咱們還是少惹那些人為妙?!?/br> 胖子本還有些齷齪話想說,但沒人給面子,只得悻悻然地吞了回去。 不得不說,這是個絕對明智的舉動,因為胖子以為很遠的距離根本沒法阻止三人的耳朵。 “素樂大師,這一路連累你了?!背嘞龅?。他的臉實在招事,十幾日的路程里,閑言碎語就沒消停過。至于為什么躺槍的總是素樂和尚……沒辦法,誰讓晏維清一看就不好惹呢! 素樂和尚連連擺手,一臉無奈的苦笑?!笆廊硕鄨?zhí)著于皮相,是他們看不穿?!?/br> “大師能如此想,實在很好。”赤霄又道。雖然他還是不喜歡少林,但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素樂和尚和他師伯下花大師差距還是挺大的,最早的些許惡感已經(jīng)消失得一干二凈。心里沒疙瘩,話就自然得多?!按┻^縣城,神女湖很快就到了。” 素樂和尚點頭稱是?!斑@街道兩側(cè)都是早點鋪子,不若咱們用點膳食再走?”他提議道,“咱們算來得晚了,白玉宗此時一定人滿為患。若咱們用過飯,再去便不至于叫云宗主太過麻煩。” 這種小事赤霄當(dāng)然沒有意見?!瓣檀髠b,你呢?”他側(cè)臉征求晏維清的意見,就像他們?nèi)苏娴氖呛翢o芥蒂的朋友。 晏維清一路話都很少,此時也只簡單點頭,連音節(jié)都欠奉。 見他倆如此反應(yīng),素樂和尚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他一開始就覺得晏維清和九春之間暗潮涌動,還以為兩天就好;結(jié)果,十幾天過去了,非但沒好,還像是變本加厲了? ——佛祖作證,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他絕對不多嘴說那一句! ——但沒關(guān)系,白玉宗馬上就到,他馬上就能擺脫這種夾心餅干一樣的尷尬境地! 正因為如此,在坐船抵達神女湖心后,素樂和尚悄悄松了口氣。和事老這事兒他實在干不來,也許只能拜托朋友遍天下的云宗主了? 但在見到云復(fù)端本人之前,三人先見到了大婚的兩個主角。 “維清!”云長河一眼看到晏維清,俊朗臉孔立刻亮了?!澳憧伤銇砹?!再晚一點,如練就……” 他沒能把后面的話說出來,因為云如練悄悄地往他背上拐了一肘子?!鞍⑶澹糯?,素樂大師?!彼曇籼鹈?,態(tài)度端莊,絕對不掉天下第一美人的名頭。 明天的新娘子都出門來迎人,陣仗可不算小。素樂和尚受寵若驚,同時覺得他這是同時沾了晏維清和九春的光。“白玉宗實在太客氣?!彼笆值?,“恭喜二位大婚!掌門本想親自來,卻有事脫不開身,只好命我?guī)┍《Y來恭賀?!?/br> 這云長河自然要推辭一下。等兩邊客套完,他讓人帶素樂和尚去見云復(fù)端,這才有時間問晏維清:“你……怎么一起來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是這樣的??!不事先通知實在太不厚道了,害他剛剛驚訝得差點被素樂和尚看出來! 云如練更加按捺不住。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到赤霄身邊,仰頭看他,滿臉欣喜:“對啊,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再一次,赤霄感到他確實拿這種坦坦蕩蕩的美人沒辦法。“我想,長河兄剛剛說的是晏大俠?!币驗檫吷线€有隨侍等人,他用了相對穩(wěn)妥的稱呼。 云如練立時撇了撇嘴?!瓣滩缇偷搅耍o我保證說阿清一定會來!也就某個呆子還在擔(dān)心!” 被稱作某個呆子的云長河無奈地笑了起來,但更多的是寵溺。云如練這性子是他自己寵出來的,他就愿意看她如此中氣十足的模樣。 “……無意中在杭州碰到的?!毖垡娭袃蓚€人恩愛得閃瞎狗眼,晏維清總算開了金口。 云如練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視線很快地從兩人身上掠過。然后她一拍手,熱情道:“你一定沒轉(zhuǎn)過我們白玉宗的十二樓吧,九春?我?guī)阕咦撸俊?/br> 雖然對十二樓沒什么興趣,但赤霄確實需要一個理由不再和晏維清呆一塊?!澳蔷蛣跓┠懔恕!彼⑽⒁恍?。 幾人隨即先行離開,而云長河被那一笑閃得晃了晃神。要他說,在他眼里沒人能比得過云如練,但劍魔一笑也確實少見。等他收回目光,便見著晏維清還在目送那個背影,然而從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 云長河頓時感到一陣莫名的頭疼。他揮退左右,然后往晏維清那頭靠了兩步?!耙馔馀錾??”他壓低聲音詢問,“你們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個情況?” “就和你看到的一樣?!标叹S清回答,聲音和態(tài)度都很冷靜。 云長河素來最恨這種冷靜。晏維清三月時出關(guān),這種冷靜變本加厲,以至于只能用高深莫測來形容?!安灰臀依@彎子!”他咬著牙繼續(xù)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向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他想了想,又加重語氣強調(diào):“不管是什么,我都站你這邊!” 晏維清點點頭,又搖搖頭?!拔抑溃乙膊恢??!?/br> 這話更費解了,然而云長河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一瞬間就明白了。晏維清自然知道他的態(tài)度;但反過來,卻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 “怎么會?”他驚異道,“你不是一向都很清楚你自己要什么嗎?”十幾歲就敢孤身一人往關(guān)外跑,這什么都不怕的勁兒,放天底下都是沒誰了! 晏維清沉默下來。玄冰雪種的作用?正道邪教的距離?亦或者是赤霄隱約可見的拒絕?原因到底是什么,又到底如何才能完美解決呢? 見他這種反應(yīng),云長河突然不敢問下去了。“那咱們還是先去見晏伯伯吧,”他無聲地長嘆口氣,“他等你很久了?!?/br> 第63章 另一頭,把晏維清帶到晏茂天所在的花廳,云長河就自動回避了。 “維清,一路可否順利?”雖然知道兒子的武功更臻化境,只有找別人茬沒有被別人找茬的份兒,晏茂天還是照舊問了這么一句。 晏維清還在想著那些似乎全都無解的問題,聞言心不在焉地點頭。 見兒子的心思不知道飛到哪里去,晏茂天連氣都嘆不出來了。雖然他一直滿心期望晏維清把云如練娶回莊,但如今木已成舟、回天乏力不說,兒子看模樣竟是全然不在乎。 ——他知道他是一廂情愿,但維清要這么六根清凈下去,莫不是要出家? “那個啥,維清啊,少林固然不錯,可你也要多多和別廂走動?!标堂烊滩蛔?,可謂苦口婆心語重心長。 晏維清當(dāng)然不知道自家老爹的思維已經(jīng)發(fā)散到非常遠的地方了?!拔液退貥反髱熐写柽^一次,又正好順路?!彼灰詾槿唬肓讼脒€是補了一句:“而且還有一個人?!?/br> 這話的潛臺詞就是因為相對熟悉才順道走,晏茂天稍微放心下來。但聽到另一個人……“還有一個是誰?”剛才他老友去大廳前似乎只提到素樂和尚??? “九春?!?/br> 晏維清說得輕描淡寫,然而晏茂天驚得差點從榆木圈椅上滑下來?!啊糯??!”別欺負他年紀(jì)大記性不好,九春那特么不就是赤霄嗎! 聲音有點大,晏維清微微皺眉?!靶⌒母魤τ卸??!?/br> 晏茂天雙眼瞪圓。他當(dāng)然知道這事兒不宜鬧大,但問題在于,為什么云長河云如練大婚,魔教教主會出現(xiàn)?莫不是因為…… 這回晏維清猜出了他爹在想什么?!八姓?zhí)!彼院喴赓W地解釋。 乍一聽,晏茂天只感覺眼前發(fā)黑。這幾個孩子,心怎么都這么大!雖說白玉宗素來交友天下,但這回未免也太驚人了吧?“復(fù)端知道這事兒?”他顫巍巍地問,指望自己能聽到否定回答。 “長河和如練沒向我提起這個,不過我估計云叔不知道?!标叹S清總算沒繼續(xù)考驗他爹脆弱的小心肝。 “我就說……”晏茂天撫了兩把胸口,感覺一口氣終于能喘過來了?!澳撬苍敢鈦恚课沂钦f,他很少到中原來吧?” “他確實沒興趣。”晏維清實話實說,“只不過在杭州碰上,便一起來了?!?/br> 晏茂天那口剛出了一半的氣立時又堵住了。什么叫“只不過在杭州碰上,便一起來了”?不會是他兒子硬拖著對方來白玉宗的吧? “是素樂大師邀請的,我沒反對?!标叹S清又補充。 問個話和蕩秋千一樣上上下下,晏茂天快要徹底沒脾氣了。他很了解自己兒子的脾性,所以能確定補充的那句根本就是畫蛇添足——如果晏維清不愿意,有誰能強迫他一路同行?沒有反對,就是贊同! “你現(xiàn)在到底怎么想?”晏茂天的腦袋又開始疼,而且疼得比之前都厲害?!澳阏f你曾喜歡他,我信;但你現(xiàn)在能向我保證,你再也不喜歡他了嗎?” 晏維清沉默半晌,期間花廳里靜得落針可聞。最后,他低聲回答:“我不知道?!?/br> 這話和對云長河說的完全相同,晏茂天一時愣住。 晏維清的不確定很少見,但以他說到做到的性子,不確定就等同于有可能。另外,從老父的立場,晏茂天自問是絕對做不出撮合自己兒子和魔教教主這檔子事的;從哪方面都不。 “……那就這樣罷。你自己慢慢想,我不管了?!标堂熳詈蟾砂桶偷?。但他心里想的卻是—— 赤霄拿出玄冰雪種給晏維清,顯然不像江湖傳言說得那樣兇殘,至少恩怨分明。至于玄冰雪種似乎太過貴重,它有斷情絕欲的作用就說明赤霄并沒有多余想法。準(zhǔn)確一點說,是沒有天真的指望。 如此看來,赤霄不像是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人。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知道這個身份該做什么,腦筋清楚得很。 說句難聽的,一個巴掌拍不響。只要赤霄無意,等婚宴結(jié)束、他離開中原,兩人不就重新橋歸橋路歸路了嗎? 因而,晏茂天覺著,假以時日,一切都能回到正軌。晏維清隱約讀出這種心思,眼睫微垂,掩去了其中紛雜的思緒。 近午時分,赤霄本在榻上小憩,卻有白玉宗弟子前來請他赴宴。他心中略有詫異,猜想這必定還是云如練的主意。但等他真到了地方,這才覺出不對—— 云長河云如練出雙入對,這就罷了;晏維清和晏茂天也在,也勉強算了;但誰能告訴他,上首坐個云復(fù)端是什么意思? 云復(fù)端年紀(jì)與下果大師相仿,面相也同樣年輕。不過下果大師更慈眉善目,而他眉宇開闊,目光坦然,一看就不是什么經(jīng)營心機的人。此時見著赤霄進來,他只上下打了個轉(zhuǎn),立時起身相迎:“這位想必就是九春賢弟?” 賢弟…… 赤霄從出生以來就少聽到這個詞,更別提是從正道中人嘴里說出來的。他心里直抽抽,不由用眼角余光瞥向邊上二人。云長河和云如練到底怎么和云復(fù)端說的? “幸會,云宗主?!背嘞龉傲斯笆郑俅未_定晏維清就是個大坑——若不是對方硬得讓他來,哪里會這么尷尬? 不過云復(fù)端沒覺得有哪里不對?!百t弟不遠千里而來,云某怎么說都得一盡地主之誼。略備薄宴,希望賢弟不要嫌棄!” 赤霄進門時已經(jīng)粗略掃過桌面。已經(jīng)上的菜色雖不能說珍饈佳肴,但距離薄宴確實有很大距離?!霸谱谥鲗嵲谔蜌饬?。” “哪里哪里,這是應(yīng)該的!”云復(fù)端大笑道。云如練之前和他說九春生性內(nèi)向、不愛交際,他還有點擔(dān)心施展不開;此時一看,九春比他想的好打交道很多嘛!“其他大家都認識,就不做那些水磨工夫了,先吃飯,邊吃邊說!來,坐坐!” 赤霄瞥了一眼那個在晏維清和云長河之間的唯一空位,略感頭疼,但還是依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