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咚、咚、咚。那是周圍人雜亂的腳步聲。人聲紛繁,有母親的聲音,有jiejie們的聲音,還有小妹的哭聲。二叔在勸慰幾個老仆。兩個哥哥在指揮下人搬什么東西。有人在搬動箱籠,有人在收拾妝奩。忽然啪嗒一響,一陣濃烈的梔子花香頓時彌漫整個房間,接著便是丫環(huán)們互相埋怨。 奉書終于明白了這不是做夢。她一骨碌爬起來。這么快就要走了? 忽然房門開了,一個年老的仆婦朝歐陽氏行了個禮,深深低頭,猶猶豫豫地說,她在江西還有親人兒女,她這把老骨頭體弱多病,實在是怕再出遠門。 歐陽氏沒聽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重重嘆了口氣,叫人傳話,叫賬房給不愿意走的丫頭仆役一人支二十兩銀子。話一傳出,只聽得呼啦啦的一陣腳步聲紛至沓來,竟有一多半的人前來辭行。 奉書不知所措地看著大家忙忙碌碌,空蕩蕩的院子顯得那么陌生。那部她蕩過的秋千、那株她爬過的樹,還有那些被她踩過的花花草草,一個個仿佛眨著眼睛,向她道別。 她忽然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抹了一把眼淚,跑回自己的屋子里,開始收拾東西。平時服侍的小丫環(huán)已經(jīng)離開了,她踮著腳打開衣柜,把自己的小衣服一件件抱出來。又趴到床底下,攏過來五六雙小繡鞋,用床單胡亂裹住。然后是平時喜歡的玩具、沒讀完的開蒙的書籍,母親給縫的娃娃,父親送的筆墨紙硯,睡覺時抱著的枕頭…… 然后她幫著把這些東西一樣樣拖到大門外面。母親表揚了她,卻立刻又說:“咱們帶不下這些東西的。奉兒,挑幾樣物件留個念想,就夠啦?!?/br> 奉書怔住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 母親勉強微笑著,安慰她:“你二叔要去廣東惠州做官,咱們得趕緊跟去,腳程千萬不能慢?;葜菽抢锊淮蛘?,安全得很,熱鬧得很。以后啊,你想做新衣服、買新玩具,娘再做給你,買給你。等咱們找到爹爹,打退韃子,再帶你回家,嗯?” 她到底是小孩子脾氣,幾句話就給哄好了,乖乖上了車。沒走出多久,車子卻又停了。她掀開簾一看,原來路邊又多了幾輛大車,從窗戶里看到,里面也坐了不少婦人孩子,有些她還挺眼熟的。 那是文天祥在朝中的一個同僚的家眷,以前也曾來家里做客的。歐陽氏正在和那家的主母寒暄。 那家的主母是個大嗓門,一個勁兒的抱怨:“江西住不得了!馬上就要打仗啦!文夫人,你們現(xiàn)在趕緊走,還算是有眼力!不如路上做個伴兒,如何?” 歐陽氏擠出一個微笑,回應道:“不知貴眷又要遷到何處?怎么你們的車仗是往北方去呢?” 大嗓門主母睜大眼睛,仿佛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當然是要去北方!哦,夫人可能還不知道,我家相公……這個,嘿嘿……這就要把我們接到大都去,府衙都建好啦。雖然北方天氣冷,但畢竟安全,可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每天擔驚受怕啦……夫人?你怎么不說話了?你們難道不是要去北方……” 歐陽氏搖搖頭,彬彬有禮地回道:“不,我們?nèi)ツ戏健!闭f畢,轉(zhuǎn)頭正視前方,命令車夫:“走,上路?!?/br> 第4章 來生業(yè)緣在,骨rou當如故 一路向南。那時戰(zhàn)火還沒有燒到南方,一家人帶足了銀錢,倒也飲食無缺。只是笨重的家私拖慢了行程。兩個哥哥馬上就意識到,他們帶的那些書本,怕是幾年也讀不完的。 文家向來有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只要是寫了字的紙張,就算是只言片語,也決不能胡亂丟棄。大哥二哥商議了一下,將大部分書送給了一個當?shù)氐乃桔咏處?,一再叮囑要將這些書籍用心保存。他們互相安慰著,父親得知了這件事,必定也不會怪他們。 再行幾日,幾箱沉重的珍玩也被賤價換成了銀兩。 陡峭的梅嶺橫亙在贛、粵之間,隔開了中原和嶺南。梅關古道自贛南而始,盤旋而上。那時正是梅花落盡的季節(jié),車輪上的花泥帶著清香,被他們從江西一路帶到了廣東。 等到奉書病好,他們已行到廣東循州境內(nèi)。那是一條遠路,但沒法子,因為臨近的韶州已被元軍招降。以前跟隨她的小丫頭全都沒跟來,免不得落了半日的思念之淚。隨后她便發(fā)現(xiàn),自己梳頭、洗衣、縫補,原也不是什么太難的活計。偶爾讓剪刀劃破了手,原也是用不著哭的。 只是天氣愈發(fā)濕熱,有時竟難以忍受。還不到四月,三天里便有兩天像蒸籠一般,空氣里的味道也怪怪的。三姐環(huán)兒從小嬌滴滴的,此時更是難捱,幸好沒有生什么大病。可是大姐的病卻一直沒好,而身子一向結(jié)實的小妹壽兒,竟也染上了瘴疾。終于,一家人在河源縣耽了下來,走馬燈似的請大夫。 但大姐和小妹還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大夫說要將她們隔開。母親和jiejie們死活不干,但終于被二叔勸住了。他說:“你們想讓大哥回來時,看見一排棺材嗎?” 奉書不懂,為什么她們不讓自己去探望大姐和小妹。終于,在三天沒見到她們之后,她悄悄溜進了小妹的房間。那里面藥味彌漫。 五歲的小妹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形,大大的眼睛凹陷下去。她見了奉書,說不出話,只是勉力伸出手來,要她抱。奉書緊緊抱住她。 小妹微弱著聲音說:“jiejie,娘親在哪兒?” “娘去縣城請大夫了?!边@是真話。 “我要爹爹。” “爹爹他……他在外面啊?!?/br> “他為什么不來看我?我做錯什么事了嗎?” 奉書答不上來。她只是個八歲剛過的小女孩,讀書不多,不會像哥哥們一般講道理。她只好說:“你快點好起來,爹娘就來看你?!?/br> 小妹輕輕點了點頭,似乎是妥協(xié)了:“jiejie,我想回家。” “等你好起來,我?guī)慊丶摇!?/br> “我現(xiàn)在就要回家,我好難受……” 奉書只得把小妹抱得更緊,拍著她瘦骨嶙峋的后背,淚水順著她的臉蛋流到床上。小妹緊緊抓著她的頭發(fā)梢。 但過了不久,小妹的手便松開了。 奉書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被從小妹身邊拉開的。她只記得自己在哭,周圍的所有人也都在哭。那天稍晚些時候,大姐也離開了人世。 她漠然看著二叔在客店里進進出出,派人去買棺材、買燈燭,指揮著喪事。他還點起蠟燭,紅著眼圈,趴在桌上寫了封信。寫好了,卻裝在自己的口袋里,并不叫人送出去。 因為誰也不知道,收信人此刻到底在何處。 家里的大人們仿佛一下子都老了好幾歲。他們要哀悼死者,卻還要照顧生者。奉書因為見了小妹,被逼著灌了好幾天的藥。幸好,她并沒有生病。 一家人擦干眼淚,走走停停,終于走進了惠州城門。奉書的祖母早些時候已經(jīng)被送來安置。三代團聚,噩耗傳達,免不得又是一番悲喜交集。 她不喜歡廣東。二叔說惠州是嶺南名郡,蘇東坡在這里住過,還寫過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這里的荔枝還曾被裝上快馬,沿著梅關古道一路奔馳到長安,送到楊貴妃的纖纖玉手之上??伤綍r,還沒到荔枝成熟的季節(jié),自然也就沒這份口福。 她只覺得蘇東坡怎么能在這里呆得下去,天色又濕又熱,蚊子也比江西的大了許多。開始她見到大毒蚊子時,還會尖叫一聲,躲到大人身后,直到它變成扁扁的死蚊子為止。過了一兩個月,她空手打蚊子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了,偶爾打出一記妙擊,她甚至飄飄然然,感覺像書里的俠女一般。再后來,jiejie們房里的蚊蟲,也都成了她的試招靶子。母親見了,唯有搖頭微笑。 不僅是蚊子大了,其他的畜生蟲蟻也比中原的要肥美許多。來廣東短短幾天,奉書就身先士卒,嘗了一大口白蛇rou。幾個jiejie看得都要吐了,三姐更是一天沒跟她說話,說她身上有蛇腥味兒。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怪魚怪蝦,她也慢慢都敢吃了。不過,不管這里的吃食如何光怪陸離,讓她在夢里淌口水的,還是只有家鄉(xiāng)的大白米飯。 街上的人也奇奇怪怪的。由于氣候濕熱,夏天時,女人出門竟有只著半袖的,露出下半截或白或黑、或柴或肥的臂膀。若是在家鄉(xiāng),這便是不守婦道的浪□□子無疑。但本地人竟似司空見慣,也很少有人特意將眼睛往那些光著的手腕子上瞄。 母親嚴令奉書不準學當?shù)嘏耍钏还芴鞖舛酂?,也得穿得正正?jīng)經(jīng),外衣里還要另套一副中衣。她過不多久就放棄了矜持,沒人時,總要悄悄卷起袖子。有一次,她光著臂膀在院子里玩,卻被兩個哥哥看見了。哥哥們朝她皺了皺眉,可是什么也沒說,因為他們不僅掀起了兩只袖子,褲腿也是卷起來的。 還有更嚇人的。天氣熱,哥哥jiejie都喜歡待在房里,可她待不住。母親不讓她隨便出門,她便請二叔沒有公務時帶自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軟磨硬泡,二叔總算是答應了??稍诮稚蟿傋叱鰩撞?,便被一個渾身漆黑如墨的大漢堵住了路。那人五官看不清楚,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她一下子便嚇得哭了。 二叔呵呵大笑,指著他道:“這是海外來的異邦人,名叫小黑子,已在廣東住了好多年啦,現(xiàn)在是我府里的小廝。只不過他天生是啞的,說不來話——來,讓他馱著你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