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被子外面,阿染打了個呵欠,含混不清地道:“小姐,你醒了?” * 奉書知道自己雖然成功逃回了房間,卻還算不上不留痕跡。臉上身上都是泥點子,只要一起床,就能看出來,腳底下也臟成了一片。于是她聲稱還要再睡,窩在被子里,悄悄扭著身子,擦干凈臉上身上的泥,又蹭著雙腳,慢慢把破爛的纏腳布脫了下來,腳板在被子上使勁擦了兩擦。 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毀了一床新被子,可是心里面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反而有種惡作劇的快感。況且杜滸給她定了心,告訴她,若是有眼尖的下人發(fā)現(xiàn)了床鋪的異常,就讓她一口咬定自己夜里有夢游癥。 她在床上鼓搗了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畢竟剛剛熬了一夜。 等她醒來,還沒起床,便有人報說,談笙遣人前來給她賠禮,送了一碗冒熱氣的參湯,給小姐壓驚安神。她心中“哼”了一聲:“你的臭湯,我才不喝!”但二叔臨走時托談笙照看自己,也不好拒絕,只得收了下來。 那派來的人還問她,小姐受驚不小,只怕生出別的病癥,要不要談相公出面,去給她請惠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她連忙拒絕了好意,塞了半貫錢,把那人打發(fā)走了。那人前腳剛走,她就把參湯賞給丫環(huán),讓她們當水喝。 等到午后,丫環(huán)小廝都睡起了午覺,她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起了床,把昨晚的臟衣服毀尸滅跡。反正大家都知道文小姐活潑好動,衣裳費得快,此時發(fā)現(xiàn)又沒了一件,也不會太驚訝。倒是丟在池塘里的那雙鞋有點麻煩。她想了半天,這才有了主意,宣稱自己換衣服時,不小心把那雙鞋捅到了衣柜和墻壁的夾縫里。衣柜那么沉,要是沒有小黑子幫忙,沒人有力氣把它移開,而小黑子哪能隨便進小姐的閨房?大家雖然有些疑惑,可畢竟無法查證,也就不了了之了。只要那雙鞋不從池塘底的淤泥里浮出來,謊話就不會戳穿。 她腳上纏的布全沒了,這倒不怕被丫環(huán)們發(fā)現(xiàn)。此前她就數(shù)次因為疼痛難忍,夜里自己亂扯,把腳布扯得一干二凈。敢責備她的,也只有二叔一個人。她所受的懲罰,也不過是第二天被重新纏上雙腳,纏得更用力些而已。 她慢慢撫著右腳腳踝,按照杜滸教的方法按壓。腳上還有些微腫,有些疼痛,但已經(jīng)行走無礙了。 奉書越想越覺得神奇。她盼著夜晚來到,白天卻似乎無比漫長。她假裝睡覺,也睡得氣悶了,于是起來做針線活。用剪刀鉸繡樣時,心中忽然一動,將手掌放在剪刀刃上,大叫一聲,用力一劃。 鮮血立刻滾滾落在繡花緞子上。幾個丫環(huán)齊聲驚呼。阿染哭著去找管事的老婆子,老婆子又去找文璧的衛(wèi)兵都頭,要來一大包消炎止血的傷藥,飛快地跑回來,給她厚厚地敷上,又重重地包好。 阿染哭著說:“小姐,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咱們女孩兒家刺繡,讓繡花針扎出個血珠兒,就算大事了,怎么會……幸虧咱們住在府衙里,隔壁就是兵營,能趕緊討來藥,否則……要是等著去請大夫,還不得流血流干了!” 奉書痛得一張臉皺成了一團,心里也暗暗后悔自己下手太狠。但事已至此,少不得做出一副凜然的神氣:“是我不小心,我……我這兩天總是有點恍恍惚惚的,只怕不一陣又要把自己弄傷,這包藥就留在這里吧,我看著,心里也踏實些?!?/br> 大家哪敢說個不字。那一大包藥就被放進了衣柜里。 好容易盼到了晚飯時分,奉書又推脫沒有胃口,讓丫環(huán)把幾盤點心酒菜留在桌上,等她晚上起來吃。 到了天黑,她悄悄打好一個包裹,緊緊系在身上,解下裙子,換上一條瘦長的黑褲子,牢記著杜滸所教的秘訣,全身放松又警覺,像一團空氣一樣悄然出門。一路上靜悄悄的,沒有被任何人察覺。就算有人看到樹叢微微晃動,大約也會把她當成一只貓。 她翻墻也更加熟練了,這次只是手掌擦破了點皮,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對面。輕手輕腳地正走間,卻覺得有些異樣。昨天,這里能聽到鼾聲一片的。而今天,卻安靜得出奇。 若是在以前,她聽不到聲響,多半就會心中一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通過??墒撬F(xiàn)在不一樣了。張開全身的毛孔,靜靜地感受了一陣,便聽到不遠處一陣輕微的呼吸聲,接著是一陣汩汩的水聲,澆在野草和墻壁的交界處。最后是一股沖鼻的尿sao氣味,似乎還是熱的。 她心中暗罵,身體卻像石頭一般,佇立在一塊真正的巖石后面,等那人解完了手,歇回原處,逐漸響起規(guī)律的鼾聲,這才重新動了起來。 月光通透,照出頭頂樹枝雜亂的影子。她不聲不響地穿梭在影子中間,泥鰍一般溜進了耳房房門。張眼一看,卻嚇了一大跳。昨天杜滸所在的角落,此刻竟然空落落的,半個人影也沒有了。月光下,兩只老鼠正在爛草里做窩呢。 她定了定神,按照杜滸說過的方法,閉目冥思了一陣,漸漸勾勒出了屋里的動靜格局,慢慢轉(zhuǎn)過頭去,目光定在一個漆黑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那角落里傳出幾個字:“怎么不過來?”聲音浮在七八尺高的半空。 奉書驚得合不攏嘴,半天才低聲道:“你站起來了!”走近一看,杜滸果然倚墻而立,瘦骨棱棱的手掌撐著土灶的邊緣,雙腿微微顫抖著,整個人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他說:“活動活動血脈,傷勢也許還能好。老天想要我的命,只怕還得再掂掂自己的斤兩?!?/br> 奉書微笑道:“先坐下,我給你帶好吃的了?!?/br> 這一頓飯又豐盛又美味。杜滸難得地笑了,不讓她幫忙,自己伸手抓了一塊蜂蜜乳糕,迫不及待地就往嘴里送??墒撬稚蠜]有絲毫力氣,那點心忽然就掉在地上了,又白又軟的糕點立刻變得灰頭土臉。 杜滸罵了一聲,伸手去撿。奉書連忙說:“不用,我這里還有好多呢?!?/br> 可杜滸依然把那塊糕撿了起來,馬馬虎虎擦掉上面的泥土,幾口就吃進肚里,這才說:“一塊也不能浪費。吃不下的,給我留在這兒?!?/br> “我明天再給你帶……” “不用了,這堆東西夠讓我撐三天了,你也別太常來,免得有什么萬一?!?/br> 奉書“哦”了一聲,心中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明明是自己一頓飯的量,杜滸就算瘦成這樣,塊頭也大約有自己的兩倍,怎么會只需要這點食物? 杜滸看出了她的疑問,笑道:“今天開齋,一次只能吃一點點,不然腸胃作祟,死得更快?!彼殖粤艘恍K餅子,便不吃了,讓她將剩下的食物包好,放在他手邊。 奉書這才明白。記得聽蝎子說過,當初壁虎餓倒在地上時,她便只給了他一點點東西吃。壁虎還待再要,蝎子卻打他巴掌,說他找死。 奉書有些佩服他的自制力。她過去流浪做小乞丐的時候,饑一頓飽一頓,好不容易找到食物時,常常把自己撐得難過得要死。 她忍不住問:“你多久沒吃沒喝了?” 杜滸微微閉眼,想了一想,慢慢道:“我半死不活地讓人擒住,上了重鐐,每日折辱,本來決意了斷,絕食了好一陣子。后來,他們看我快死了,便帶我去見了丞相?!?/br> 她聽到“丞相”兩個字,心里一跳,問道:“怎么樣?” 杜滸微笑道:“誰怎么樣?是丞相怎么樣,還是我怎么樣?”語氣中帶了嘲意,似乎是笑她一聽到父親,就忘記了之前對話的內(nèi)容。 她臉一紅,說:“你……你自然是活下來了嘛,我也不用問。你快告訴我,我爹爹怎么樣?有沒有受苦?有沒有讓人欺侮?” 杜滸閉上眼,似乎是回憶著什么,良久,長長嘆了一口氣。 第44章 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 杜滸說:“你不用擔心,丞相讓他們好酒好菜的伺候著,雖然瘦了,精神卻還不錯。我去時,他正在用午飯,那桌上的幾樣菜肴,也不比你方才帶來的那些差?!?/br> 奉書點點頭,心中略略踏實了些。 “丞相看了我的樣子,便勸我吃飯。他笑著說,大丈夫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就算是死,也不能一聲不響、窩窩囊囊地死在敵人的臭監(jiān)房里。我聽了,覺得有道理,就陪他一起吃了一頓。那便是我的上一頓飯了。那天晚上,我覺得有了些力氣,就不自量力,想越獄逃走,可惜沒逃多遠,就讓人捉了回來,拷打了一整夜。從那時起,韃子就不耐煩我活著了,又礙著李恒的軍令,不敢擅殺戰(zhàn)俘,便給我斷了飲食,任我自生自滅。” 奉書聽得心驚rou跳,忽然有了一個疑惑,小聲問:“李恒不殺你,又是為什么?大宋……大宋已經(jīng)亡啦,他們又沒有別的仗打,為什么還要……還要……” “為什么還要留著我們的性命?哼,原因多得很,有些是想招降,舍不得殺,有些,是想從他們嘴里拷打出別的情報。官家雖然不在了,可是南方各地的無主軍隊仍然不少,打著大宋的旗號,想要再尋一個趙氏傳人,重振漢家山河。這些蝦兵蟹將在鄉(xiāng)野里藏身,也夠韃子頭疼一陣子了,因此不斷地審訊正規(guī)軍俘虜,想要審出些蛛絲馬跡。” 奉書這才明白元軍監(jiān)押俘虜?shù)挠靡?,也明白了為什么會不斷有?zhàn)俘死去。她忽然生出一個新的擔憂,脫口問:“那、那他們會不會……審我爹爹?” 杜滸笑了:“要跟你說多少遍,你才放心?韃子粗鄙無文,朝上任用的文官,好多都是漢人。他們擒得了南朝狀元宰相,一心想收為己用,自然是連根汗毛也不會傷著他的?!?/br> 她松了口氣,卻又聽杜滸低聲說:“可是丞相悄悄跟我說了,他……他已經(jīng)孤身一人,無可牽掛,早就決意死節(jié)殉國。蒙古人要押他去大都,他打算乖乖的跟去,到了江西境內(nèi),就開始絕食。他說他算過路程了,那樣一來,正好可以死在家鄉(xiāng)廬陵,和父老鄉(xiāng)親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