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杜滸大步跨過來,蹲在她身邊,將她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又看看她滿是血污的雙手,又看看她手里的死雞,眼睛瞪得像銅鈴,好像突然不認識她了一樣。 也難怪。他怎么會認識蚊子? 蚊子用卵石堆成一個簡易的小灶,攏來一堆干燥的枯枝,接過杜滸拋過來的火刀火石,刷的打著了火,把火苗越吹越高,哼著小曲兒,將那野雞翻來覆去地烤熟了,頃刻間焦香四溢。她已經(jīng)快一天沒吃飯了,聞著香味,看著雞屁股上滴下來的油,肚子里馬上就打起了雷。她剛覺害羞,卻聽到身邊傳來相似的一響,不比自己肚子叫喚的聲音小。 杜滸呆呆接過一個雞腿,捧了半晌,這才覺出燙來,一把將雞腿丟回火里,往手心里連連吹氣。一時間竟有些狼狽之相。 奉書忍俊不禁,抿嘴笑著,折了兩根樹枝作筷子,夾起雞腿擦干凈,把剩下的雞rou一條條撕成小塊,都掛在樹枝上晾著。杜滸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塊,又是一塊,連骨頭都一起嚼吃了,又捧起溪水來喝,最后把兩條雞腿都留下,示意奉書吃。 她咽了咽口水,揚起頭,道:“這是我的束脩之禮,孝敬師父的?!?/br> 杜滸失笑道:“你還真以為我是要使喚你?”往她手里塞了個雞腿,又笑道:“我先前還真是小看你了?,F(xiàn)在看來,帶上你,也不算累贅嘛。” 奉書這次不客氣了,幾口把雞腿啃干凈,含含糊糊地道:“那,你收我了?” 杜滸不說話,等她把第二條雞腿吃完,才問:“你多大?” 她想了想,小聲說:“十二?!?/br> “虛歲?” 她臉一紅,點點頭。本來想模棱兩可地含混過去的。 杜滸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年紀太大了,頂尖的本事已經(jīng)學不了啦?!?/br> 她好像當頭挨了一棍,喃喃道:“你說什么?”見杜滸并非玩笑的神色,才連忙道:“我……我會用功!我也不要學到頂尖的本事,我只要……只要能幫到你,幫你一起救人……” 杜滸在溪水里洗了手,彎下腰,平視著她,放柔了聲音道:“不是我非要跟你過不去,要學本事,你知道要吃多少苦嗎?你一個女孩兒家……” “我不怕吃苦!我以前也吃過不少苦的,你想都想不出來!” 杜滸懷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火堆和雞骨頭,半信半疑。 可是他最后還是搖了搖頭,指著她那雙臟兮兮的小繡鞋,說:“只是那里,可惜啦。不成的?!?/br> 她臉上一紅,問:“怎么不成?” “你們這種大家小姐,腳下的骨頭都已經(jīng)不中用了,走遠路都困難,更別說……什么都練不出來啦。” 奉書又是失望,又是急,只覺得一個軟綿綿的好夢被無情地戳破了,嘴角止不住地抽動,眼看就要哭出聲來。 忽然她想起一事,連忙拉住他的手,搖頭如撥浪鼓,連聲說:“我骨頭沒壞!我是……我是今年才開始纏的……我以前也纏過,可是經(jīng)常偷懶……你不信?這一陣子,二叔雖然督促得緊,纏得狠些,可是……可是才四個月……不、才三個月……” 她看到杜滸仍然在搖頭,心一橫,坐在溪邊的卵石灘上,開始脫鞋襪。 杜滸皺眉道:“你干什么?” “我、我骨頭沒壞……”她一面小聲哭著,一面一圈圈地解腳布,臉上燒得像火炭一樣。她安慰著自己,蚊子也曾經(jīng)赤腳走過路的,她那雙并不太好看的腳丫子,那時候也從沒藏著掖著。壁虎見過、蝸牛見過、阿永見過,也許還有路上碰到的許許多多不認識的男人,也許還有五虎大王…… 腳布內(nèi)層露出來的時候,斑斑血跡已經(jīng)清晰可見。突然放松了的束縛,反而讓她的皮rou一陣陣的熱痛,好像被人用油燈慢慢燒灼。她不得不慢下了動作,咬緊嘴唇,一點點地適應著血流的沖擊。 最后露出來的一雙腳丫,是她自己也沒見過的。皮膚讓汗水浸泡得慘白發(fā)皺,幾個腳趾半蜷著,排成不自然的筆直形狀,緊緊地粘在一起。大拇趾的趾甲有些發(fā)黑,小腳趾的趾甲卻已經(jīng)脫落了。柔嫩的肌膚許久不接觸空氣,稍微被指甲刮到,就像被砂紙摩擦一般難受??蓞s又有幾處地方,由于受力過多,已經(jīng)磨出一小塊一小塊的繭子,和四周的白嫩極不協(xié)調(diào),有些地方更是紅通通的,向外滲著血。 杜滸猶豫了片刻,低頭向下看去,隨即微微驚訝,蹲下身,托起她的左腳,仔細看了看。 她忍著不動,心想:“蝎子姐也是摸過我腳的?!彼吹蕉艥G輕輕把自己的腳趾一個個分開,腳尖卻全是麻的,沒有任何觸感。杜滸又將雙手合在她腳面上下,把她一只小腳整個包在手里,試探著用掌根按了一按。 有點疼,可又有些脹脹的舒適感。她簡直都能聽到骨節(jié)舒展的噼啪聲。 最后,杜滸握住她一雙腳腕,把她的雙足浸在溪水里。那滋味涼涼的潤潤的,好像夏日里的井水鎮(zhèn)西瓜。 過了好一陣,她才聽到杜滸輕聲開口:“還可以。還不是無可救藥……要是再這樣下去一個月,估計就廢了?!?/br> 奉書欣喜若狂,抬起頭來,笑嘻嘻地看著他,叫道:“師父?” 杜滸沒答應,卻也沒像上幾次那樣駁回去,給她擦干腳上的水,扶她站了起來,說:“穿鞋,先走兩步試試,以后我再給你找合適的鞋子。” 她把腳套回繡鞋,一步一蹣跚地走了起來。雙腳完全不適應這般毫無束縛的感覺,此時支撐著身體的重量,反而比緊緊纏著時還要難熬。從腳跟到腳腕,從膝蓋到大腿,整個下半身似乎都在重新學習用力的方法。 繡鞋現(xiàn)在變得又緊又窄,內(nèi)側全是繡花的線腳,時刻摩擦著肌膚。她很快就難受得要命,干脆脫了鞋子,打算赤腳。可是沒走兩步,就被地上的沙子石塊硌得腳底發(fā)燒,沒多久便摔倒了。 杜滸嘆了口氣,把她拉起來,自己又蹲下去。 “上來,我背著你?!?/br> 奉書臉紅了,說:“我自己可以……不用……”她剛剛才夸過口,不會做累贅的。 “像你這樣走,烏龜都比你快,再說,也難保不落下什么病根。你要撒歡兒跑步,以后有的是時間?,F(xiàn)在上來!別碰我傷口?!?/br> 她只好點點頭,任杜滸把自己負了起來。他瘦得超乎她的想象,棱棱的脊椎和凸出的肩胛骨硌得她肋骨直疼。她真擔心自己會把他的后背壓斷,或者讓他失去平衡,像結滿了果實的枝條一樣倒向一邊。 杜滸卻笑道:“別怕,摔不著你。昨天晚上,我負著你走了多遠的路,你都不記得了吧?” 奉書想想也是,這才放下了心,小聲笑道:“那就多謝師父了。徒兒來日必將加倍孝順師父?!?/br> 杜滸不答話,半晌才輕輕“哼”了一聲,說:“真拿你沒辦法。你小時候沒少讓你爹頭疼吧?” 奉書笑道:“豈止是我爹,我娘也……”卻突然說不下去了,心里生出一個強烈的念頭:“要是我能再見到爹娘,我定然會乖乖的,再也不讓他們頭疼了。他們讓我做什么,我都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做,絕不會再淘氣了。就算他們讓我把腳再纏起來,我……我也會聽他們的話?!?/br> 杜滸道:“五小姐……” 奉書正自難過,他叫了好幾聲,這才回過神來,黯然道:“我現(xiàn)在是沒爹沒娘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小姐了,你不如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師父叫徒兒的名字,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也不等他答應,便道:“我叫奉書,侍奉的奉,書畫的書。在家時,我爹娘叫我奉兒,你也可以這樣叫?!?/br> 杜滸猶豫了片刻,說:“我還是叫你五小……” 她忽然眼淚直掉,也不知是生氣還是傷心,用力捶著杜滸的肩膀,嗚咽道:“我不要做五小姐!你喚喚我的名字好不好?現(xiàn)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這么叫我了,二叔也再不會喚我了……你像我爹爹那樣喚我一聲,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