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奉書于吟詩填詞之事殊無造詣,也難以品評高下,但覺這詩朗朗上口,頗有文采,既然是父親寫的,自然是最好的。 那老秀才還在嘮嘮叨叨地分析第三句中的典故,杜滸低聲道:“這最后一句,正和了他那句‘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思了。” 那老秀才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嫌他一個下人,還敢胡亂插話,轉而對胡奎笑道:“我勸客人趕緊借紙筆,抄下來罷!狀元公的筆觸,咱們老百姓固然難得一見,這墨寶也不知還能在這墻上留多久。不定哪日官府看不順眼,就下令除去了。唉!” 胡奎道:“多謝先生指點?!庇謫枺骸澳俏呢┫唷纳焦巯略趺磿诮??他不是……不是……”放低了聲音,道:“小人聽說,他不是讓北人所囚,押送大都嗎?怎的還能來酒樓吃酒?” 那老秀才又冷笑一聲:“現在可也不時興‘北人’這個詞兒啦,客人說話可是要注意些?!?/br> 此時那酒保恰好來送酒,湊過來笑道:“客人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文丞相此刻是囚犯之身不假,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一到大都,面見了蒙古皇帝,立刻便是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那是張弘范張大人親口許諾的,如何有假?他再是什么囚犯,誰又敢慢待?上次張大人親自陪他在建康城里游覽名勝,來到小店,設宴相請,小店可沒敢收他們一文酒錢……” 胡奎、杜滸都吃了一驚。胡奎問道:“張弘范……張大人,此刻也在建康城?” 那酒保呵呵大笑,朝門外一指,道:“客人還不見么?秦淮河對面那個石獅子大門,幾百個官兵重重守著的,就是張大人的元帥府啊。張大人眼下在建康城暫駐,等朝廷的什么命令下來,再送文丞相過江。所以文丞相就也在城里住下了?!?/br> 胡奎和杜滸對望一眼,眼中滿是喜色。 奉書也是心里一震:“難怪城內城外那樣戒備森嚴,來來回回地盤查?!比滩蛔〕雎晢柕溃骸拔呢┫嘧≡诮党?,居然會弄得盡人皆知?他們不怕……不怕……”倘若在江西時,押送父親的隊伍也這樣大張旗鼓,恐怕早就被劫了。 那酒保笑道:“官兵倒是想保密呢。張大人嚴令不得將文丞相在此的消息透露出去,可是這些官兵得知文丞相要來,自己先忍不住了,紛紛想辦法調換崗位,求個一面之緣?;氐郊遥置獠坏孟蚶掀藕⒆?、兄弟鄰居夸一夸口,這一傳十、十傳百,建康城里幾十萬個耳朵嘴巴,如何能瞞得住?文丞相進城的那天,老百姓全都蜂擁去看,張大人派了幾百個官兵清道護衛(wèi),也擋不住那人潮。小人當日曠了半天工,爬到屋頂上,有幸也見到了文丞相的模樣,嘖嘖,那樣貌,說是諸葛軍師復生,也不為過……” 那老秀才卻冷笑一聲:“諸葛軍師又怎么樣?還不是……哼!” 奉書心里五味雜陳,又是自豪,又是傷感,又有些生氣。父親肯定不喜歡被這么多人圍著指指點點。 胡奎卻眉花眼笑,對那酒保連稱羨慕,又問:“那文丞相此時下榻何處,小二哥想必是知道的了?” 那酒保失笑道:“怎么,客人難道還想持了拜帖,去拜見文丞相不成?告訴你也不妨,文丞相眼下被安排住在張大人的元帥府里,由張大人的親兵重重保護著,你要想見他……” 奉書聽到“重重保護”幾個字,心中忍不住“呸”個不停,心里大罵:“保護個鬼!張弘范是防著他!” 杜滸也冷笑一聲:“用得著那么多人保護?難道還有人要害他不成?” 那酒保吐吐舌頭:“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幾日還真有人打算行刺文丞相,據說是故宋的臣民,惱他打了敗仗,丟了國家,現在又要去大都面見新朝皇帝,心中憤憤不平,想要殺之而后快。幸好張大人早有防備,指揮親兵,親自督戰(zhàn),那一伙刺客死的死,逃的逃,那元帥府門前的血跡,昨天才剛剛清理干凈呢??腿巳羰锹愤^府衙,抬頭便能看見墻上貼的海捕文書,捉拿漏網的刺客哩?!?/br> 奉書嚇得瞠目結舌。胡奎、杜滸對望一眼,還待再問清楚,那酒保卻害怕招惹是非,連聲告罪,繼續(xù)干活去了。 胡奎又謝過那老秀才,向杜滸、奉書使個眼色,算還酒錢,出了酒樓。奉書回著頭,盯著父親題的那一首詩,戀戀不舍地看了許久,才被杜滸拉出了門。 第66章 琶琵(續(xù)) 三人就近找了個小客店歇了。杜滸和胡奎即刻又整裝出門,分頭去別處打探消息,讓奉書在房間里乖乖的別亂走。他倆直到入夜,才一前一后地回了來。 胡奎點上燈,低聲道:“我問了好些百姓,都說文丞相是六月中旬進城的。張弘范曾經陪他在城里游玩過兩次,當然都是帶了不少親兵隨行的。可自從出了刺客一事后,丞相就再沒出過元帥府?!?/br> 杜滸道:“我去元帥府看了一遭,處處戒備森嚴,尋常人根本無法接近。想來因為上兩次的營救未遂,也已經打草驚蛇,讓張弘范提高了警惕?!?/br> 奉書奇道:“兩次?為什么是兩次營救未遂?”他們在江西,明明只試圖營救過一次啊。 杜滸笑道:“傻孩子,你真以為那酒保說的刺客,是要殺丞相的?定然也是當地的義士,想將丞相劫出去的,只可惜寡不敵眾,未能成功。張弘范把他們說成刺客,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加派兵馬護衛(wèi),又不落人口舌。” 奉書這才恍然大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聲罵道:“狡猾!可惡!” 杜滸道:“只是如此一來,縱然敵明我暗,救人之事卻是難上加難。要想像上次那樣硬來,只怕先前那些‘刺客’就是我們的下場?!?/br> 胡奎道:“要是丞相身邊有像杜兄這般的得力助手在側,我們想辦法聯系上,里應外合,或許還有望得手?!?/br> 杜滸搖頭道:“百姓都說,丞相在城內露面的兩次,身邊只有一個小廝服侍,剩下的,都是元帥府的人。有張弘范在此坐鎮(zhèn),他手下的人縱然有傾慕丞相的,想來也絕不至于倒戈相助,為我所用?!?/br> 兩人說來說去,難題一個接著一個,到最后,語氣已經十分黯淡。奉書自知也想不出再多的妙計,失望道:“那我們該怎么辦?” 杜滸思索半晌,道:“不救了?!?/br> 奉書一下子跳起來:“什么?” 杜滸道:“以張弘范布防之嚴,咱們就算再找一百個人,怕是也攻不進元帥府,去送死作甚?” 奉書急道:“那……那也不能任由丞相落在他們手里!” 杜滸把她按回椅子上,微笑道:“我問你,那蒙古皇帝,是住在建康,還是在大都?” “大都啊?!?/br> “這就是了。忽必烈要召丞相,丞相難道能一直在建康府耽下去?等他接到了過江的命令,出了元帥府的大門,咱們再見機行事不遲。張弘范再神通廣大,難道還能帶著城墻和元帥府過江不成?” 奉書這才慢慢明白過來:“你是說……等他離開建康?” 胡奎一拳捶在桌子上,“好!胡奎就是豁出性命,也不會讓他們帶丞相過江!” * 三個人在客店里住了下來。胡奎把船里的值錢貨物都換成了盤纏,每日和杜滸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回來時,全都一臉疲憊。杜滸給奉書安排了一連串的功課和訓練,讓她從早到晚都不得閑。她總覺得,這是為了讓自己呆在房間里,不亂跑。 有時候她半夜醒來,卻發(fā)現房里多了些面孔陌生的客人,在和杜滸、胡奎低聲商談著什么。開始她總是被嚇一跳,可后來慢慢就習慣了。她問杜滸這些人是誰,他只是神秘地笑笑,說:“刺客?!?/br> 過了幾天,她便耐不住了,認認真真地對杜滸道:“我要幫忙!你們在做什么,我都可以幫的!我……我不要再練這些沒用的東西!” 杜滸卻瞇起眼睛,“你覺得沒用?那就不用練了?!?/br> 她心里一虛,只怕杜滸從此不再教她,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讓我練腳步,練身段,練眼力,可是……可是這些都不能幫上忙啊……” 杜滸冷冷道:“那你覺得,什么本事能幫上忙??!?/br> 她猶豫了片刻,終是沒有勇氣說出聲來。 杜滸打量了她許久,才道:“你想學殺人的本事,就先給我把逃命的本事練好,不然,提也休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