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奉書笑道:“好啊,你嘴上管我叫弟子,心里還是沒把我當(dāng)?shù)茏印!?/br> 杜滸道:“嘿嘿,我可沒跟你開玩笑。丞相要是知道我把他的寶貝女兒當(dāng)丫頭使喚,非得跟我恩斷義絕不可?!?/br> 奉書笑道:“可是丞相不知道啊?!鳖D了頓,又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你是為了救我爹爹,這才受的傷,我……我心里面感激還來不及,給你做幾天小丫頭,又怎么樣?就當(dāng)是替我爹爹謝謝你了。只可惜,那些送了命的義士,我是沒法報答了?!?/br> 在建康府時的那些密謀與驚險,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好像上輩子的事情一樣。奉書唯一希望的,就是那天參與救援的義士,平安逃脫的人數(shù)盡可能多些。 杜滸摸摸她的頭,說:“好孩子,你很懂事……不過,那些江南義士舍生忘死,也并不完全是為了丞相一人,也不需要你報答什么?!?/br> 奉書只是隱約明白他的意思,說:“是?!?/br> 杜滸搖搖頭,“你看你,這些日子盡是粗糙餐飯,瘦了這么多……”凝視著她的眼睛,問:“想不想惠州?想不想你二叔?后不后悔?” 奉書心里一酸,低聲道:“想。想。不后悔。” 杜滸長長嘆了口氣,“那好,今晚收拾收拾,明天咱們就出發(fā)。丞相此時,大概已經(jīng)到大都了吧。不過你放心,他應(yīng)該暫時沒有危險。那忽必烈還要許他高官厚祿呢。” 奉書一下子又是緊張,又是驚喜:“明天就出發(fā)去大都?” 杜滸笑道:“怎么,還想再歇幾天?” “不是,不是。我是怕你還沒好全嘛。” “就算沒好全,路上慢慢休整,也夠了,用不著天天呆著不動。再說……早一天到大都,就多一日尋訪的時間。不光是丞相,還有你娘,你jiejie她們,現(xiàn)在恐怕全都過得不好?!?/br> 奉書如何不知,但親耳聽他說出這話,心里還是一陣難受,點點頭,道:“那,你認(rèn)不認(rèn)得路?” 杜滸微笑道:“當(dāng)年丞相被扣北營,我隨他北上時,早就從北人口中聽熟了要走的路徑,你跟著我便是?!?/br> 第二天清早,兩人向那漁翁告別,走上朝北的小路。奉書的腿上綁著她新縫出來的、更重的沙袋,依然健步如飛。杜滸又蒙上她的眼睛,她也沒什么不適應(yīng),跟得緊緊的,一個早上下來,只絆了兩跤。她閉著眼,腦海中勾勒著那個久聞大名的大都城,感覺自己正在進(jìn)行一場奇妙的冒險。 他們沒有什么細(xì)軟財物,杜滸背上只跨了一張土弓,腰間插了幾枝箭。奉書腰間則栓著那柄從元兵尸體上摸出來的匕首。兩人一文不名,隨手捕些野味果腹,倒也不至于挨餓,偶爾還能用捕來的野味換幾個錢。杜滸還讓她試著在蒙眼時射獵,她的本事還沒練到家,自然是箭箭虛發(fā),屢戰(zhàn)屢敗。她也不氣餒,反倒覺得挺好玩。 行了幾日,路邊行人漸多,一打聽,已經(jīng)到了揚(yáng)州城附近。杜滸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揚(yáng)州城墻,嗟嘆許久,說:“當(dāng)年我和丞相一行人被騙出真州,輾轉(zhuǎn)來到揚(yáng)州城下,徘徊了許久,就是不敢進(jìn)城,只怕一露面,便讓李庭芝殺了。唉!李庭芝也是個文武雙全的好漢子,可惜,可惜!” 奉書隱隱約約地聽說過,李庭芝后來死得很壯烈,也不由得惆悵起來,問:“要不要進(jìn)城去看看?” “不用了。咱們到城外的碼頭去,看能不能搭上一條船?!?/br> 奉書奇道:“碼頭?船?江北也有河?”她一直以為,只有在江南水鄉(xiāng),才有河流和船只呢。 杜滸笑道:“那是隋煬帝時開鑿的大運河,自臨安始,縱行幾千里,能一直通到洛陽,再至河北涿州。過去揚(yáng)州城富甲江南,便是仗著這漕運之利。咱們要去大都,沿河而上,再簡單不過。” 說話間,大運河碼頭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在望。奉書一看之下,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只見河面上百舸千帆,熙熙攘攘,林林總總的各式船只不計其數(shù),都在緩緩北行,竟時有堵塞之象。岸上也是車馬轔轔,來回來去地拉貨卸貨。船家的吆喝聲、纖夫的號子聲、馬嘶聲、車輪聲,嘈雜不絕。她從沒見過這么擁擠的河面,便是在長江各口岸,也從沒有這般壯觀景象。 杜滸也沒料到碼頭會如此熱鬧,大是吃驚,隨即笑道:“奉兒,這下咱們不愁沒船搭了,你來挑一挑,喜歡哪一艘?” 奉書猶自不太相信,問道:“這么多船,都是……都是去大都的?” 杜滸卻也不太清楚,說:“過去問問。” 到了河邊,只見一個船家正在指揮裝貨,杜滸上前拱手問道:“這位老兄,敢問你們的船捎不捎客人?” 那船家將他倆上下打量了一番,搖頭道:“不捎,不捎!東西還運不過來哩,還帶客人?” 杜滸忙賠笑道:“我們自會出船錢,當(dāng)然不會白坐老兄的船?!?/br> 那船家依然搖頭,冷笑道:“客人可看清楚了,小人這可是官府征用的船,運貨要緊,哪里敢?guī)чe人?萬一出了什么岔子,客人這點船錢可賠不起?!?/br> 奉書看他一副傲慢樣子,心中不快,拉著杜滸便走,換了一個相貌和善些的船家問。誰知那船家也客客氣氣地說,他的船是讓官府征用了的,恕不運客。連問了好幾個船家,皆是如此。 奉書奇道:“難道這滿河的船,都是官府征用了的不成?官府要這么多船做什么?” 最后那個船家是個好事的,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道:“小兄弟不知道?我們的船都是從臨安出發(fā)的,運的全是故宋皇宮里的珍玩寶貝,要運到什么大都城里去。小人這一船東西值多少錢,連小人自己都說不清楚,萬一有什么好歹,那小人全家可都吃不了兜著走啦,哪敢?guī)吧松洗??——不過,看兩位也都是本分人,要是能出個二十貫錢,小人便擔(dān)這個干系,帶你們走……”他說到一半,卻住了口,看看兩人的一身補(bǔ)丁衣服,笑了兩笑,搖了搖頭,意思是我這話說了也白說,這錢你們可決計出不起。 杜滸皺眉道:“你說這些船里運的,都是臨安的財物?可是……可是臨安四年前就已經(jīng)降了啊,三宮北上之時,什么玉璽、冠冕,不是早就運到大都了嗎?” 那船家冷笑一聲,搖搖頭,“客人有所不知,故宋幾百年國祚,都城里積下的金珠寶貝、古籍珍玩,哪是一次運得完的?從三宮北上那一天起,整整四年,大運河上的船只,就一天都沒斷過。不止是臨安,還有江南各地的金銀財寶,只怕再運上四年,也不一定運得完。據(jù)說蒙古皇上這還嫌寶貝運得慢,打算重修運河,裁彎取直,從臨安直達(dá)大都哩。嘖嘖,唉,唉!” 他的語氣半是艷羨,半是傷感。揚(yáng)州城由于李庭芝拼死守衛(wèi),淪陷的時間較其他淮東城鎮(zhèn)都晚,在城內(nèi)百姓心中,故國的影子也還沒有完全消散。那船家嘆息過后,自覺失言,干笑了幾聲,忽然對杜滸道:“這位客人,我看你人高馬大,也是有一身力氣的,我們船上正缺人手,你要是愿意上船做個力夫,幫著搬運貨物,我便管吃管住,等到了北方,再結(jié)算工錢,如何?這個小朋友的船錢,我也不收啦?!?/br> 奉書一下子明白了,悄聲對杜滸道:“我們只要幫他干活,就能乘船,還能掙錢!” 杜滸卻臉色鐵青,半晌才道:“多謝好意。”拉著奉書便走,邊走邊低聲道:“我才不會出這個力氣,幫忙把自家的財物往韃子手里送!奉兒,咱們便走去大都,也累不死人!我倒要看看,蒙古人時時吹噓的那個百物興盛、遍地黃金的汗八里,到底是怎么個繁榮的模樣?!?/br> 奉書臉一紅,有些羞愧,不敢再接話,回頭看了看運河上連綿的船只,忽然想:“隋朝皇帝又為什么要開鑿這樣一條河?難道他早有先見之明,算到了蒙古人要搬臨安的財物?” 第75章 鴻雁紛南翔,游子北入燕 他們繞過揚(yáng)州城,徑直向北。杜滸身體漸漸復(fù)原,有時行到村莊市鎮(zhèn),也會隨手給當(dāng)?shù)厝俗鲂┝饣?,掙幾個錢。一日進(jìn)了高郵軍,杜滸數(shù)數(shù)身上的錢,笑道:“累了這么多天了,睡草堆都睡出繭子了吧?今晚帶你去住店,吃白米飯。” 奉書雖然覺得兩人應(yīng)該省吃儉用,但床鋪和白米飯的誘惑實在太大了,當(dāng)即跳起來,說:“好!” 忽然又想到一事,問:“去住店的話,不會讓人懷疑,不會有危險吧?” 杜滸笑了笑,反問:“你身上那個‘胡小’的路引文書還在嗎?” 奉書點點頭。這是她唯一的身份證件,一直包在不透水的油紙包里,貼身藏著。 “那就沒問題。走吧!” 周邊無甚人煙,行到將近傍晚,才來到一個小鎮(zhèn)子,街上一隊元兵來回巡邏。杜滸將身上的弓箭藏在一個廢巷里,又令奉書將匕首貼身藏好,這才上街,到鎮(zhèn)上僅有的一家客店去投宿。 剛走近,卻看到那客店臨街的墻壁上貼著好大一張白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字字大如手掌,黑白分明。幾個的百姓正湊在一起,借著夕陽余光,探著腦袋看。 奉書心中好奇:“這是官府的布告榜文?”卻一個書生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念道:“文丞相……再執(zhí)……鞠躬盡瘁……”邊讀邊嘖嘖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