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節(jié)
隨即心中一凜:“說不定這兩條路根本就全都不能走!不,如果是這樣,他又何必節(jié)外生枝地提醒我?讓我自己去尋死就好了……這么說,至少有一條路是可以走的……若是他什么都不說,任我隨意走,我就有一半的可能性死在路上。如今他卻‘好心’提醒我……自然是希望他的話能幫我走上死路……那么……” 她越想越是冷汗直冒。眼前黑沉沉的叢林仿佛生出了黑沉沉的大嘴,時刻準備著把自己吞噬掉。此前她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此次任務(wù)有多么艱難,但大多只是擔(dān)心如何把脫歡殺個透死,如何從元營中脫身,卻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被卡在這回程的最后一步上。 要不然,冒險回到元營,抓一個人來問問?身后的元軍營地已經(jīng)重新關(guān)閉,火把亮如白晝,里面噪聲喧嘩。她知道若是自己膽敢走一步回頭路,大約立刻就會被亂刀剁成rou泥。 她緊緊攥著拳頭,心里已經(jīng)把李恒詛咒了百八十遍。他的話讓她完全辨不出真假,從他的語氣中捕捉不出任何線索。她此前學(xué)過那么多本事,為什么就單單沒學(xué)過如何讀懂人心?簡簡單單的“左”、“右”兩個字,此時就是生與死的差距。 她像一尊雕塑一樣,呆立了好久好久,全身都緊張得燥熱。懷里的黑貓似乎也不耐煩了,伸個懶腰,喵了一聲。 奉書苦笑道:“你倒是告訴我,我該走哪條路?是不是應(yīng)該去右邊?” 那黑貓自然聽不懂她的話,反而在她胸前拱了拱,找了個軟和的地方睡著了。 奉書氣不打一處來,剛想咒罵,忽然心中一動,“貓狗蟲蟻,在這種時刻是不是比人要靈敏得多?貓兒啊貓兒,今天這個任務(wù),你不接也得接了?!痹谀秦埍澈笫箘艙狭藘蓳?,把它撓醒,然后,狠下心,拎著那貓,用力甩了半個圈兒,直接朝前方叢林扔了過去。 那貓大約沒料到主人會突然發(fā)難,尖利地叫了一聲,在空中舒展身軀,勉強腳爪落地,然后沒命價朝前方逃走了。 奉書屏住呼吸,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眼力,目送那黑貓在夜幕中跑動。在尋常人的眼睛無法分辨的黑暗中,奉書勉強看到它跑進了右邊那條路的方向,在一簇灌木叢附近隱藏了一會兒,又重新現(xiàn)身,弓著身子走走停停,然后連連躥動,跑了出去。 要失去它了……要失去它了……奉書忍不住朝前走了十幾步。她看到那貓?zhí)弦粔K巖石,不安地甩了甩頭,然后…… 然后它一頭栽了下去,抽搐兩下,再也不動。 奉書的一顆心跳得如敲鼓一般,鼻尖滿是汗珠,輕輕揉了揉眼睛。她沒看錯,方才還活蹦亂跳的暹羅貓,此時已經(jīng)伏在了離她一箭之地的叢林里,僵了。 右邊是死路!奉書后怕不已。要不是有這只勇于獻身的貓,這個猜心的游戲,李恒幾乎要贏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鎮(zhèn)定心神,邁步走向左邊的小路。走著走著,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來,只想離那黑貓的死處越來越遠,只想將身后的一切甩掉。腳下是黏糊糊的爛泥和樹葉,身邊不時拂過冰涼的樹枝,耳畔隱隱約約地有野獸的叫聲。奉書絲毫不敢停留,越走越快,沒多久便大口喘氣,汗如雨下。她脫下華麗的嫁衣外袍,丟在地上,輕裝疾行。 空氣中似乎有股腐爛的味道……但就算是正常的叢林,里面也經(jīng)常會有奇奇怪怪的氣味。眼睛也有些痛,似乎是進了汗水了。汗水流到脖頸里,火辣辣的燒灼著。她有些不安,提醒著自己方才的分析結(jié)果。兩條路至少有一條是能走的……黑貓死在了右邊……眼下這條路肯定沒錯,她只要努力前行、前行…… 整個叢林靜得讓人害怕,周圍只剩下她自己的喘息聲、腳步聲、雙手撥動樹葉的簌簌聲。朝上看看,月亮也不知何時消失了,整個天地黑漆漆的一片。奉書大叫幾聲,給自己壯膽。足底慢慢的不堪重負,腳骨一陣陣鉆心的疼。那是小時候纏腳留下來的病根。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沒這樣孤獨過。跑著跑著,卻忽然沒來由地想:“師父此刻,在干什么?” 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又被迎面的風(fēng)吹干,臉蛋上有點疼。她嗚咽了一聲,掐了自己一下,告訴自己休要多想,馬上就安全了。走出這片叢林,就是通往西結(jié)的道路。等見到了越軍,就可以休息了…… 身邊的樹木草叢在飛快地后退。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她覺得自己馬上要難受得暈過去的時候,便看到遠處一閃一閃的,幾束火把急切地朝自己移動過來。有人在遠處大叫:“蚊子!蚊子!” 她發(fā)出一聲似是歡喜、似是痛苦的叫喊,撲進趙孟清懷里,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失聲痛哭,攀著他的手臂,慢慢跌倒在地上。 趙孟清用力扶她,一下子沒扶起來。 “怎么了?你可受傷了?怎么……怎么這么久才來?我們一直擔(dān)心……” 奉書也不知為什么會覺得這樣委屈,嗚咽著道:“我、我腳疼……那條路繞來繞去的,一直在繞彎子……我哪想到要走這么遠……” 身子一輕。趙孟清干脆將她一把抱了起來,轉(zhuǎn)身便走,說:“先回去,這里也不安全?!?/br> 奉書臉上一熱,心里也是一熱。他見到她后,第一個問起的并不是脫歡的死活,而是她有沒有受傷。 趙孟清隨即又說:“只是……你說那條路一直在繞彎子,又是怎么回事?你……你是從哪條路回來的?” 奉書感到自己在隨著他的步伐顛簸,剛要開口回答,突然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眼前一黑,隨即不省人事。 * 奉書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軟軟的床鋪上,身邊是焦急萬分的安姿公主。她看到奉書醒來,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親手給她喂了一杯水,然后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 奉書忙道:“慢些,慢些!我聽不懂!你說我們這是在哪兒?” 安姿公主咯咯一笑,趴在奉書的床鋪邊上,連比帶說帶寫,總算表達出這些意思:“這里是萬劫。據(jù)探子來報,脫歡重傷無法指揮,李恒已經(jīng)率領(lǐng)元軍已經(jīng)開始分批撤軍了。現(xiàn)在天色越來越熱,蒙古軍中本來就疫病流行,脫歡再一倒,他們就算不想撤也得撤啦。據(jù)說元軍那邊,接到回國的命令時,也都是一片歡呼呢?!?/br> 奉書只覺得好像做夢一樣,忍不住跟著她嘻嘻笑了幾聲,忽然道:“興道王呢?我要去討賞?!?/br> 安姿公主嘻嘻一笑,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飛快地寫字,“那可得過幾天了。他已經(jīng)料知了元軍的撤退路線,帶人去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上設(shè)伏了。他說,這回我軍掌握主動,可要狠狠打擊一下韃子的氣焰。” 奉書心里一跳,“設(shè)伏?伏擊脫歡?” “興道王說,脫歡傷重難行,讓李恒的精銳部隊護送著,不會走得太快。”安姿公主眨眨眼,又說:“趙孟清,也去了?!?/br> 奉書一骨碌爬了起來,邊穿鞋邊道:“那我也要去。” 安姿公主小臉一紅,睜大眼睛看著她,問:“你去找他……” 奉書知道她是誤解了,也不解釋,笑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心里面自己接了一句話:“李恒不休息,我就不休息?!?/br> 雖然胸口還是有些難受,但大約是太累著了。想到那天的一路奔馳,她心里又忍不住后怕:“哼,李恒想暗算我,我這不是活著出來了?” 她翻了翻手邊的越南話寶典,拼出一句話,跑去管越南軍醫(yī)要了些薄荷油,往額頭、鼻尖抹了抹,權(quán)當(dāng)提神,接著朝安姿公主正色道:“有沒有后續(xù)部隊?我要跟著他們出發(fā)?!?/br> 安姿公主張大一張小嘴,大概不相信她已對趙孟清如此情深意重,隨即點點頭,派了個婢子,去找留守的越南軍官了。 半個時辰以后,奉書就換上越南軍裝,結(jié)束完畢,作為一名糧草小兵,去和陳國峻會合。 周圍的越南兵士跟她語言不通,可看她的眼神都是驚訝加佩服。刺殺脫歡之事極其秘密,這些小兵一概不知道;但他們大多都已得知,這個英姿颯爽的女兵是趙孟清手下的“外援”,是“友軍”。其中一個大膽的越兵還朝她“嘿嘿”笑了一聲,用拙劣的漢話說:“南韃子,南韃子?!?/br> 奉書又氣又驚,叫道:“我才不是韃子!” 那人依舊客氣笑著,道:“南韃子?!笨桃鈴娬{(diào)了那個“南”字。 奉書被噎了半晌,才想起趙孟清隱約說過,越南地處嶺南之南,對本土北方的各色人種分不太清,一律稱之為“韃”。而如今“蒙韃”是敵,“宋韃”是友,為了區(qū)分方便,像奉書、趙孟清這樣的宋人,在當(dāng)?shù)厝说耐猎捓铮妥兂闪恕澳享^子”。 “北韃子”——包括為蒙古效力的漢人——自然是人人喊打,但“南韃子”所到之處,越南百姓都是簞食壺漿,以迎韃師的。 奉書想通這點,便即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一輩子視韃子為敵人,如今自己卻在有生之年也當(dāng)了一回韃子。她也懶得也那越兵分說,況且以她那點越南話水平也說不清楚,只能認了,回頭朝那人也擠出一個客氣的笑容。 等到糧草小隊趕到紅河入??诟浇娜f劫時,山林中交戰(zhàn)的火光已經(jīng)把整個紅河河面都映得亮了。陳國峻在山嶺險要之處布置了不止一個阻擊軍團,刻意縮減了正面戰(zhàn)場的寬度,以造成兵力充足的假象。奉書聽到一陣生氣勃勃的吶喊,隨即一隊越兵渾身浴血,從山林中現(xiàn)身,和他們同樣人數(shù)的元兵被驅(qū)趕在前面,個個雙手背縛,垂頭喪氣。元軍主帥受傷,士氣低落,這一隊元兵竟是成建制投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