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節(jié)
奉書虛弱一笑,“正該厚葬。你以為我會反對?” 趙孟清點點頭,微微一笑,又不無擔(dān)憂地問:“你是不是傷著了?我可以叫人去做滑竿……” 奉書輕輕搖搖頭,抬起頭,環(huán)視四周。李恒的遺物已經(jīng)被清理出來,堆在了不遠處,包括他的佩刀、長弓、腰牌、兵符,還有…… 奉書一下子有了些力氣,扶著趙孟清的手臂,快步走了過去,從那一堆遺物里找出了一本小冊子。她從沒見過那冊子的模樣,但她一看之下,還是立刻就能確定。她覺得那是冥冥之中,蝎子告訴她的。 她終究還是中了李恒的計,在那滿是毒霧瘴氣的叢林里奔波了近一夜,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不知多少帶著劇毒和疫病的空氣。她終于知道自己這幾日身體的異狀從何而來,也知道如果不及時治療的話,自己將會是什么樣的下場。 而李恒的醫(yī)書冊子里,記載著不少治療瘴氣疾病的妙方。張弘范就是差一點因為它而起死回生。李恒直到死,也不肯將它拿出來示人。這大約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心中砰砰跳著,將那冊子拾了起來,隨意一翻,整個心似乎都消失了。 羊皮封面已經(jīng)吸飽了血,沉甸甸、濕淋淋,是讓李恒臨死前故意抹上去的。書頁破損了大半,是讓他臨死前,用已經(jīng)沒有力氣的手撕扯的。而里面,依稀可以看出那冊子的每一頁都寫著字,有時還配著圖,可是全都讓李恒的鮮血染紅,濡濕,她一個字也看不清。 偶爾,在血跡稀少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手寫的漢字,上面寫著一些藥草或xue位的名稱,表明這確實是一本醫(yī)書。但是大部分頁面上,都已經(jīng)是暗紅的一片,讓她頭皮發(fā)緊。 就連李恒自己,此時也不一定認得出那些詞句的本來面目。就算是扁鵲再世,華佗親臨,恐怕也無法將這書還原成以前的模樣。 趙孟清湊過來,看了幾眼,說:“這是李恒的東西不是?跟他一起葬了罷?!?/br> 奉書心里充斥著絕望,難怪李恒說,這冊子也幫不了她……手里捧著的這部奇書,眼下已經(jīng)等同于一疊廢紙了。 她輕輕搖頭,說:“不,這不是李恒的東西。你記不記得?這是蝎子姐家傳的醫(yī)書,才不是他的。” 趙孟清愀然動容,點點頭,任她把那冊子包好,揣進懷里。 奉書摸出薄荷油,往自己太陽xue抹了一抹,覺得精神慢慢恢復(fù)了一些,強擠出一個笑容,說:“現(xiàn)在怎么辦?是不是要打掃戰(zhàn)場?還是回去休息?” 趙孟清看著她笑了:“我們負責(zé)打掃戰(zhàn)場,你負責(zé)回去休息。晚上在營地會合,慶功。” * 奉書被兩個沒受傷的“宋兵”護送回了營地。她落腳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尋到了一個越南軍醫(yī),連比帶劃帶說帶寫,問他:“你們越人,是如何防瘴氣的?若是萬一在毒林子里待了一夜,怎么辦?” 那人不解道:“在毒林子里待上一夜?誰會做這么傻的事?” 奉書苦笑:“你別問了,就請告訴我,有沒有什么補救的辦法?” 那人想了一想,說:“倒是有些緩解癥狀的藥,但管不管用,還是要看各人的體質(zhì)。有些人就算不吃藥,也能撐過去。有些人么……” “好,你這里現(xiàn)在有什么藥,一樣都給我一些?!?/br> 奉書捧了一大堆避瘴的藥回去,甜的、苦的、酸的、澀的,都吃了一些,心中略安。李恒也看出來了,自己的體質(zhì)優(yōu)于常人,說不定挺一挺,就能過去…… 她暗自笑話自己:“不就是吸了幾口毒氣,至于送命嗎?多吸幾口新鮮空氣就行了。再這樣擔(dān)驚受怕下去,就算沒被毒死,也要自己把自己嚇死了?!?/br> 況且越南軍醫(yī)的藥似乎確實有些效果。她休息了一個下午,就覺得四肢百骸慢慢回復(fù)了力氣,頭腦也清醒多了。 只有心里仍然覺得空落落的。充斥在心中多年的仇恨,一點一點的隨著李恒一起離開了。她躺在鋪上,回憶著幼時那些驚心動魄的點點滴滴,回憶著李恒的聲音和面容,回憶著他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不知不覺淚流滿面,一遍遍地小聲抽噎著:“爹爹……爹爹……害你的人……害我家的仇人……已經(jīng)被我送去另一個世界了……抱歉,讓你久等了……你、你要是見到他,千萬別輕饒……” 安姿公主來和奉書告別,說升龍已經(jīng)光復(fù),她馬上就要回去和親人團聚了。 奉書心想:“我也想和親人團聚。”抿出一個微笑,和她輕輕擁抱了一會兒,在她耳邊低聲說:“記著我告訴過你的話嗎?你要是喜歡上哪個大臣、貴族,趕緊求你皇兄做主安排,免得再讓什么亂七八糟的人惦記上?!?/br> 安姿公主格格一笑,說:“已經(jīng)……已經(jīng)求了呢……” 奉書又驚又喜,想不到這小丫頭這么快就學(xué)會了先下手為強,笑道:“不錯嘛,孺子可教。你看上的是哪一個?嗯?” 安姿公主紅了臉,卻忸怩不答,轉(zhuǎn)而問:“你呢?你有沒有……看上的人?” 奉書左右四顧,笑道:“今天天氣不錯,來,咱們出去走走?!?/br> 帳外陰雨連綿。剛走到了兩步,兩個人就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帳子里面。安姿公主忽然又想起來自己那只貓,一疊聲地向奉書發(fā)問。 奉書笑了笑,“抱歉沒能給你帶回來。那貓兒讓一個蒙古軍官看上要走了。” 安姿公主委屈地眨了眨眼,埋怨了奉書幾句,直到聽奉書說那貓兒被那蒙古軍官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過得像個國王,這才釋然。 她指了指升龍的方向,笑道:“以后有工夫,常來我家玩?!?/br> 奉書忍不住撲哧一笑,又有些落寞,說:“你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我是一介外國布衣,我要是找你啊,只怕在升龍城外就讓最低等的小兵攔下來。” 她從手上褪下安姿公主給自己套上的那只金鐲子,“還有這個,還給你……” 安姿公主固執(zhí)地搖頭,示意她留好,說:“這個送你。留著做嫁妝。亮出來,誰攔你,我討厭誰。” 奉書笑著點點頭,推了她后背一把,把她送上迎接公主回京的小轎子。轎子兩側(cè)早有“黃衣”等候。奉書看著那轎子慢慢遠去,眼淚忽然就快要溢出來了。 一個傳令兵跑了過來,指了指中軍大帳,示意讓她去。 那帳子里立著幾十個人,包括陳國峻。一個上皇派來的使者正一句句地宣讀著給他們的賞賜。那些受賞的越南將官,一多半都全身掛著彩,有的頭上包著白布,有的胳膊吊在頸下,還有的干脆是被人抬著進來的。他們中能動的,都掙扎著跪下來,向上皇謝恩。 可是活著受賞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念到有些人名字的時候,卻半天沒人答應(yīng)。陳國峻走上前去,斟了一杯酒,慢慢倒在地上。漸漸的,帳內(nèi)帳外都生出壓抑不住的哭聲。 那使者忽然走向奉書,示意她也跪下來。她微微一驚,隨即想:“越南的上皇,怎么也相當于中原的王孫貴族吧,跪一跪也不要緊?!北阋姥怨蛄讼聛?,耳中聽到那使者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她也沒聽太懂,但是她余光看到,陳國峻那張永遠皺著眉頭的臉上,似乎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朝她贊賞地看了一看。她覺得自己受封的頭銜應(yīng)該不會低。 雨停了。深藍色的夜空如洗。泥濘的林中空地上已經(jīng)鋪上了一條條木板,支起了簡陋的桌椅。升龍城內(nèi)藏著的、還沒來得及被蒙古人喝光的美酒被運了過來。僥幸未被蒙古人擄走的樂師、舞娘,也都趕了過來,在簡陋的臺子上奏樂起舞,前一晚還死氣沉沉的營地,慢慢被一種絕處逢生的歡快情緒籠罩了。 聚集在營地里的各路越南將士,不論軍階高低,全都在互相敬酒,他們的酒量一定會讓蒙古人都感到驚訝。有些人邊喝邊大笑、大叫,失態(tài)已極,卻沒人斥責(zé)他們。有些人喝著喝著,便哭出聲來,高聲唱著走調(diào)的越南歌謠。還有的人一直喝到爛醉如泥,趴在桌子上、椅子上,讓奉書不由得擔(dān)心,他們這幾個月出生入死,僥幸沒有倒在戰(zhàn)場上,難不成今日要把自己活活醉死在這里? 手上忽然一涼,讓人塞了個小小的酒杯,杯子里是淺淺的一小口酒。她一抬頭,正對上趙孟清帶著笑意的眼睛,兩個瞳仁里盈盈的映著光亮的火焰。 他說:“廬陵文氏女,恭喜啊。一等御前女官,可以上奏本,每月固定薪俸,見到國公以下身份之人不必跪拜——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人羨慕你?” 奉書直愣愣地看著他,半天才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說我?” 趙孟清忍不住大笑作為回應(yīng),接著說:“賞你的禮物,要不要去驗收一下?本來想直接拿到你身邊的,可惜那堆東西太沉啦,搬不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