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不住了。她沒睜眼，鼻子一陣陣的酸。

    “師父……能不能，請你……向趙公子討些薄荷油……他身上要是沒有，阿金……那個(gè)越人，肯定有……我想……我需要……”

    杜滸一言不發(fā)，立刻去了，旋即帶回來半瓶薄荷油，塞到她手上。她用力拔瓶塞，全身無力，一點(diǎn)也拔不出來。

    杜滸把瓶子接過去，拔開塞子，按照她的指點(diǎn)，小心翼翼的，給她額頭、太陽xue、下頜、喉嚨，都抹上了一點(diǎn)點(diǎn)，一面問：“你生病了？這是什么藥？”

    凜冽的氣味鉆入鼻孔，奉書這才覺得稍微清醒了一些，苦笑著答：“在冷水里泡久了，頭疼。這是治頭疼的藥?！?/br>
    為什么不告訴他自己真正的病情？她不知道。心里面倔強(qiáng)得近乎絕望，仿佛稍微向他示弱，便是低聲下氣地乞求他關(guān)懷憐憫。她不允許自己丟掉骨子里最后這點(diǎn)傲氣。

    看杜滸的神情，他似乎是相信了。他從來沒欺騙過她，也從來不懷疑她說的每一句話。

    他見她不愿多說一個(gè)字，也就不再問。卻也沒離開她，手中翻來覆去的撥弄那個(gè)小瓶子。

    三年了。當(dāng)年她把他甩下的那一幕，似乎還是昨天，又像是上輩子。三年之后的驟然重逢，之后兩天里一直在脫身逃命，沒有任何喘息之機(jī)，直到現(xiàn)在，才有了安安靜靜說話的機(jī)會(huì)?？墒莾扇硕甲兊脙?nèi)向了，誰也說不出一句話。甚至連互相的對視都吝嗇起來。奉書竭力睜大眼睛，注視著那一片帶著晚霞的湛藍(lán)天空。

    風(fēng)吹草動(dòng)，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棲息在湖邊的鳥兒拍著翅膀回巢。不遠(yuǎn)處，趙孟清正在連說帶比劃，請忽蘭幫忙扶住帳篷的支柱。

    杜滸終于開口，低聲問：“他是漢人？”

    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奉書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

    “多大年紀(jì)？”

    “大我三歲。滿二十進(jìn)二十一?！?/br>
    “為什么會(huì)番話？”

    “他在越南有軍銜官職。”

    “待你不錯(cuò)?！?/br>
    毋庸置疑的事實(shí)。奉書剛要點(diǎn)頭，忽然心中閃念，“你怎么知道……”

    只是根據(jù)這短短兩天的觀察嗎？杜滸從不會(huì)這么草率的下結(jié)論。

    她心口又是一陣絞痛，哽咽道：“你到底跟了我們多久？你……”她心口又是一陣絞痛，哽咽道：“放火添亂，調(diào)虎離山，你做得倒挺熟練！你到底跟了我們多久？你……”

    馬廄是他燒的。叛徒是他殺的。一直在暗中相助，卻從來不現(xiàn)身。平日里趙孟清對她的親近、呵護(hù)、日日同桌而食、同宿一處客店，也都讓他一眼不眨的看去了。他倒是沉得住氣！

    她咬牙，繼續(xù)問：“到底是什么時(shí)候找到我的？”

    杜滸也許是自知理虧，又也許是拿不準(zhǔn)如何作答，又是一陣沉默。他背對著月亮，側(cè)臉的輪廓照出來，顯得疲憊。

    奉書氣急，用力想撐起身子，想打他，想殺了他。牙齒咬得格格響。

    “說！你看了我多久笑話，耍我，很開心是不是！”

    一陣頭暈，又禁不住倒下去。杜滸這才輕輕托住她后背，不容她掙扎，讓她靠上一塊巖石，立刻又把手縮了回去。

    奉書頭腦忽的一熱，反手扣住他手腕，用力直掐，細(xì)指頭嵌到他rou里。杜滸輕輕皺眉，忍著。她滿腦子都是報(bào)復(fù)的念頭，指甲狠狠的摳，反復(fù)的碾。說話！

    他終于開口，用力藏住聲音里的顫抖：“其實(shí)……早就找到你了。前年臘月，你回到大都城外，遙遙拜祭你爹爹，那時(shí)我就知道了。正月，你在京兆府做出案子，殺了個(gè)魚rou百姓的漢jian大官，然后爬到大雁塔塔頂，在上面喝了半夜的酒。那天是你十六歲生日。

    “去年清明，你不小心暴露了行蹤，躲進(jìn)一戶民宅里，讓人看到了樣貌。那宅子里有女人、有小孩。你想殺她們滅口，最終沒有下手。為了這個(gè)，吃了大虧，讓官兵認(rèn)出來，受了傷，在山里躲了一個(gè)月……”

    奉書慢慢睜大眼睛。他說的一點(diǎn)也不差。她記得自己躲進(jìn)山里，凍餓了好幾天，還好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gè)山洞，里面有干糧，有水，還有一副弓箭，可以讓她捕獵維生。她推測是當(dāng)?shù)氐墨C戶留下來的，雖然當(dāng)時(shí)并非捕獵的季節(jié)。

    “有時(shí)候你藏得讓人找不到，但只要你做下案子，順著官府的通緝令，總能尋到蹤跡。對了，五虎大王里的老三，讓你用繡花針殺死了。初時(shí)那針埋在皮下，確實(shí)看不見。但后來你潛去靈堂，割了他的人頭，剩下的血rou萎縮，那針鼻就慢慢露出來了。不過這不能怪你疏忽，是我以前一直忘記告訴你……后來，他家里人請到了當(dāng)?shù)刈钣忻呢踝魅ヲ?yàn)尸。萬幸，什么也沒驗(yàn)出來。”

    奉書淚如雨下，手上不知不覺的松了，一時(shí)間泣不成聲：“你一直在幫我……你為什么……為什么不……”

    這兩年闖蕩江湖，為什么這么順利，案子越做越大，卻一個(gè)跟頭也沒栽，她還以為是自己運(yùn)氣好！

    “去年丞相忌日，你卻沒出現(xiàn)在大都，而是一路跋涉到嶺南。入越的驛道有重兵把守，我無法過去，便在邊境群山里等了半年。好在你安然無恙的回來了。而且還帶了……”

    奉書失聲痛哭，想不到自己還有這么多眼淚可流，早就忘了掐他，反反復(fù)復(fù)，抽抽噎噎的只問一句話：“為什么不見我……為什么躲著我……為什么不見我……”

    一直默默守在她身邊，縱容她胡鬧，替她料理四面八方的危險(xiǎn)，直到最后，來不及阻止她奮不顧身的赴死，才不得不從黑暗里現(xiàn)身，決意用命換她逃生——卻依然不愿意見她！

    天色徹底變得黑沉沉，月朗星稀，將周圍的一切都映成蒼白色。奉書覺得自己也慢慢變成蒼白，身邊的男人和她隔了無法逾越的鴻溝，那是她親手鑿出來的。一道流星劃過，落進(jìn)那溝里，不見了。

    良久，才聽到他說：“我害你成那樣，你心里的結(jié)還沒消，見你，不是接著害你?！?/br>
    她咽下眼淚，冷冷道：“那這次為什么終于現(xiàn)身了？”因?yàn)榭床坏盟绬幔恳欢ㄒ屗钪?，活著自己折磨自己，攢出無數(shù)的淚，每天演笑話給他看？

    “因?yàn)椤彼q豫著，終于說：“既然你已經(jīng)終身有托，趙公子人品不錯(cuò)，跟你又有淵源，待你又是真心……”

    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有任何波瀾，好像只是在談?wù)摻裢淼奶鞖狻?/br>
    奉書覺得那好不容易被壓下去的病痛又開始蠢蠢欲動(dòng)。他的心果然是石頭做的。他從來不知道什么叫難過，不知道什么叫傷心！要是自己真的跟隨趙孟清嫁到越南去，他會(huì)不會(huì)有，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不舍？

    狠心掐自己，狠心開口：“沒錯(cuò)。沒有他，我早死在李恒的箭下了，正當(dāng)以身相報(bào)。”

    杜滸看著她，目光中帶著些揣摩，似乎是不相信她如此干脆利落地送出自己終身。但不相信又怎樣？她說得斬釘截鐵。

    還是試探著問了第二次：“你……真這么想？”

    奉書毫不猶豫地說：“是又怎樣？看不得我們好了？”

    杜滸牙齒咬著嘴唇，慢慢說：“我……我是不是沒資格過問？”

    奉書居然在他聲音中捕捉了些傷痛的痕跡。她心里頭又痛又快，好像在用刀子割自己的手。

    還是竭力維持平淡的表情，冷冷道：“你怎么沒資格？我已是沒爹的孩子，你是我?guī)煾?，什么事管不得？便是要我的命，徒兒也?huì)乖乖的給你磨刀。便是街上隨便拉一個(gè)人讓我嫁，徒兒也不敢說半個(gè)不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