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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舊家燕子傍誰飛在線閱讀 - 第285節(jié)

第285節(jié)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奉書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gè)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且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杜滸把船拉回來時(shí),見奉書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么事,奉書不作聲。杜滸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huì)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gè)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后,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杜滸,要他回家里來,在職務(wù)上毫不兒戲的杜滸,因?yàn)槊靼走^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gè)就渡一個(gè),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奉書,且讓他做點(diǎn)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來吃飯。

    奉書第二次請求杜滸,杜滸不理會(huì),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lán)光,很迅速的從奉書身旁飛過去,奉書想,“看你飛得多遠(yuǎn)!”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師父,為什么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杜滸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diǎn)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奉兒,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奉兒,師父不在了,你將怎么樣?”

    杜滸回到家中時(shí),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奉書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奉書已哭了許久。杜滸一個(gè)下半天來,皆彎著個(gè)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shí)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guī)矩,一到家里就會(huì)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奉書安排晚飯?jiān)跓艄庀屡軄砼苋サ挠白?。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diǎn)。

    杜滸說:“奉兒,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奉書不作聲。

    杜滸又說:“不許哭,做一個(gè)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diǎn),結(jié)實(shí)一點(diǎn),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奉書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杜滸身邊去,“我不哭了?!?/br>
    兩人吃飯時(shí),杜滸為奉書說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奉書的父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后,杜滸因?yàn)楣ぷ髌>?,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后興致極好,又同奉書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gè)可憐父親的乖巧處,同時(shí)且說到那可憐父親性格強(qiáng)硬處,使奉書聽來神往傾心。

    奉書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杜滸身邊,問了許多關(guān)于那個(gè)可憐父親的故事。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yuǎn)一點(diǎn),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huì)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yīng)當(dāng)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杜滸夜來興致很好,為奉書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fēng)氣,如何馳名于川黔邊地。奉書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jié)子,這些事也說到了。奉書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rèn)識(shí)以前在白日里對歌,一個(gè)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個(gè)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奉書問:“后來怎么樣?”

    杜滸說:“后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br>
    杜滸做事累了睡了,奉書哭倦了也睡了。奉書不能忘記杜滸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fù)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shí),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xí)。崖壁三五丈高,平時(shí)攀折不到手,這時(shí)節(jié)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皆象是杜滸說的故事,奉書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里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杜滸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gè)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奉書因?yàn)槿绽锟蘧肓耍谜?,他就不去驚動(dòng)她。

    第二天天一亮,奉書就同杜滸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奉書趕忙同杜滸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師父,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象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gè)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杜滸溫和悲憫的笑著,并不告給奉書昨晚上的事實(shí)。

    杜滸心里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里作宰相中狀元咧?!?/br>
    “奉書,夢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dāng)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怎么樣?”杜滸把話當(dāng)笑話說著的。

    奉書便也當(dāng)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gè)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gè)月。”

    “這不公平吧?!?/br>
    “怎么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愿意我長遠(yuǎn)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墒侨思覟槟愠且愣枥锏囊馑?!”

    “師父,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diǎn)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樣?”

    杜滸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奉兒,你人乖,師父笨得很,話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gè)笑話給你聽。你應(yīng)當(dāng)當(dāng)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gè)人還有個(gè)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么說?”

    奉書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yàn)樗幻靼走@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杜滸說:“你告訴我,愿意哪一個(gè)?”

    奉書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diǎn)兒懇求的神氣說:

    “師父莫說這個(gè)笑話吧?!狈顣酒鹕砹?。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師父你真是個(gè)……”奉書說著走出去了。

    杜滸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奉書不敢生杜滸的氣,走近門限邊時(shí),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師父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杜滸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奉書于是坐到那白日里為強(qiáng)烈陽光曬熱的巖石上去,石頭正散發(fā)日間所儲(chǔ)的余熱。杜滸就說:“奉兒,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钡约河檬置?,自己便也坐到那巖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shí)節(jié)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yīng)和,實(shí)在太美麗了。奉書還記著先前杜滸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杜滸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gè)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fā)這樣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dāng)真愿意聽一個(gè)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fù)奏以外別無所有。奉書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gè)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杜滸要杜滸吹。杜滸把那個(gè)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gè)長長的曲子,奉書的心被吹柔軟了。

    奉書依傍杜滸坐著,問杜滸:

    “師父,誰是第一個(gè)做這個(gè)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gè)最快樂的人,因?yàn)樗纸o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象是個(gè)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yàn)樗瑫r(shí)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