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又接著寫道：“我也曾是一個擁有這種想法的孩子之一?！?/br>
    中原從稿子上抬起了頭。

    “她，還寫了這樣的東西啊?！?/br>
    里江眨了眨眼睛。

    “在小夜子的房間里堆滿了各種書和資料，盡是些關(guān)于死刑和量刑之類的東西?？此彩琴M了不少功夫在寫書上啊。”

    中原重新看了看標(biāo)題?！啊端佬虖U止論的暴力》……嗎？”

    “你要是看了這個，就會更明白我們的心情了?！?/br>
    “這個，能讓我先看看嗎？”

    “就是想讓你看看所以才拿過來的，還請你慢慢看?！?/br>
    “這份原稿也是打算在審判的時候作為材料提交的?！弊羯秸f，“雖然你看了就知道，但其實那里面也寫了些關(guān)于你參加審判的經(jīng)歷。雖然都使用了假名字，也是為了保護隱私，但如果你覺得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還請一定要提出來。”

    “我知道了，我會仔細(xì)閱讀的?！?/br>
    中原把原稿收進了自己的包里，之后又看向二人。

    “那封謝罪的信，是說從犯人的女兒和女婿那里寄過來的是吧?！?/br>
    “是的，是夫妻二人聯(lián)名的信件。但是僅從文面上來看，寫信的應(yīng)該是丈夫才對。”山部回答。

    嗯……中原點點頭。

    “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嗎？罪犯家屬給受害者家屬寫信道歉這樣的事情?！?/br>
    “也不能說沒有，只是——”山部說到一半，停了下來，撓了撓頭發(fā)。“這種信，一般都是被告的父母寫的比較多。自己的孩子犯了罪，父母會覺得有責(zé)任吧。但是子女寫信的事情還真是不多。”

    “更不用說還不是親生父母呢……”

    山部念念有詞，“這種事情我是沒有見到過?！?/br>
    “聽說是醫(yī)生吧。”

    山部瞪圓了眼睛?！澳媸橇私饬瞬簧侔?。正是那樣，他是名醫(yī)生?！?/br>
    “是那時候來找我的刑警告訴我的。既然是醫(yī)生的話，那經(jīng)濟方面應(yīng)該不困難啊?！?/br>
    “應(yīng)該是這樣的。嗯，我從和警察相關(guān)的人那里聽說——”山部說著從包里拿出了一個小筆記本?！八趹c明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附屬醫(yī)院上班。靜岡縣富士宮市出身，老家好像也比較富裕。妻子和被告人一樣，是富山縣出身。結(jié)婚之前在神奈川縣的一家公司工作。她和被告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面了，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相隔了超過兩年之久。至于為什么要幫助岳父，這背后可能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因素。這些事情，也會影響最后的審判吧?！?/br>
    聽了山部的話，中原感覺事情似乎沒有那么簡單了。中原至今都沒有想到過犯罪者的家屬。當(dāng)時的蛭川有個弟弟，但是在審判的時候一直都沒有露過面，也沒有去做情狀證人。

    之后，中原喝光了杯中剩下的咖啡，詢問了對方的近況。小夜子的父親宗一貌似身體不行了，所以今天才沒有一同前來。

    “小夜子出事以來，他一下子老了好多。體重也掉了五公斤左右?！?/br>
    “這樣個不好啊。為了挺過審判這一關(guān)，也好好好照顧身體啊?！?/br>
    “嗯，是啊。道正你的關(guān)心，我回去以后會轉(zhuǎn)達(dá)的?！?/br>
    中原放下了杯子。其實說來，當(dāng)時在愛美的審判的時候，自己和小夜子都一下子瘦了不少。

    和里江他們分別后，中原在回家前去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套餐店吃晚飯。就因為中原是這家店的常客，小夜子出事的那天晚上，中原才能有不在場證明。在那之后中原一段時間之類都沒有去那家店。差不多兩周前，中原再次光顧，但已經(jīng)熟識的店員卻什么都沒有問他。說不定刑警沒有來過這家店吧。

    在四人桌的位置落座，中原點了每日推薦的套餐。點這種套餐，每天就可以吃到不同的東西。今天的推薦是炸魚排套餐。

    中原把小夜子的原稿在桌子上攤開，開始邊吃飯邊看。可是看了兩行，中原就停下了，他意識到這不是可以邊吃飯邊看的東西。這樣的話，自己就感受不到小夜子想要傳達(dá)出的那種決心的覺悟了。

    死刑廢止論者沒有從受害者的角度來思考問題——中原在腦海中反復(fù)咀嚼剛才看到的句子。

    “遺族并不是單純?yōu)榱讼胍獜?fù)仇所以才請求下達(dá)死刑判決的。請現(xiàn)象一下，自己的家人被殺，要經(jīng)過怎樣的痛苦才能接受這個事實。就算犯人死了，被害人也不會醒來，但遺族要求什么才好呢？怎么樣才能拯救遺族呢？之所以請求死刑，是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手段能讓遺族感到慰藉。如果廢除死刑，那么要用什么去安慰受傷的遺族呢？”

    在吃了一頓味同嚼蠟的炸魚排套餐后，中原開始回家。

    已到自己的房間坐定，中原即刻開始看書稿。出自小夜子之手的篇幅如此之長的文章，中原還是第一次看到。雖然不知道她在寫作時順不順利，但是現(xiàn)在看來有種一氣呵成的感覺。也可能是中原這才感覺得到，小夜子是真的在從事作家這種一個人的工作啊。

    至于內(nèi)容——

    內(nèi)容震撼了中原的內(nèi)心。小夜子和自己一樣，依然活在事件的陰影之中。她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就算是下達(dá)了死刑判決，那也不意味著遺族就勝利了。他們什么都沒有得到，只不過是經(jīng)歷了一些必要的手續(xù)罷了。即便是最后執(zhí)行死刑也是一樣的。這都不能改變犯罪者奪去了自己心愛的人的事實，心中的傷痛也不能痊愈。有人會說，既然這樣的話，沒有死刑不也沒關(guān)系嗎？并不是這樣。如果犯人還活著，那么遺族就會想：‘為什么他會活著？他有什么權(quán)利活著？’這樣的疑問最終會腐蝕遺族的內(nèi)心。有人提意見說，可以廢除死刑，改為終身刑期。這些人完全沒有理解身為遺族的心情。如果實施了無期徒刑，那犯人還是活在世上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每天吃飯、聊天，活不定還有那么一兩個興趣。不停這樣現(xiàn)象的遺族就會一直痛苦到死。所以執(zhí)行死刑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們經(jīng)常說‘以死謝罪’，對于遺族來說，犯人只能用死來‘謝罪’。這樣，遺族才能越過悲傷的節(jié)點。然而，即便是跨過了節(jié)點，遺族也不能忘記這一路走來的痛苦。他們?nèi)徊恢约阂院笠趺崔k，走到哪里才能重新得到幸福。如果連允許家屬走向未來的機會都奪取了的話，那么遺族有要怎么辦才好。所謂的死刑廢止，也就是這樣的東西了?！?/br>
    中原看著文章，發(fā)現(xiàn)自己和小夜子的想法是一樣的。寫在這里的文字真切表達(dá)了中原自己的想法。反過來說，就是直到中原讀了這些文字，才能夠把自己的所系所想轉(zhuǎn)換為語言吧。

    死刑判決僅僅是個節(jié)點——

    確實啊，中原點點頭。在審判的時候，中原把這個當(dāng)成是目標(biāo)。但當(dāng)自己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落入了無邊的黑暗。

    中原接著看原稿。小夜子不僅是將自己的論點展開，還舉了很多例子，也應(yīng)用了很多相關(guān)人員的話。當(dāng)然，愛美被殺一事也被寫了進去。這個時候，文章中卻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的名字，蛭川的律師，平井肇。

    就算是對方是敵人，也采訪了么——

    中原自己心里清楚，對方的律師絕不是什么壞人。但是在中原他們看來，兇惡罪犯的同伴，除了是敵人就沒別的了。當(dāng)時平井利用蛭川愚蠢的謝罪言辭來辯護，說他是有“真摯地反省”，甚至都讓中原起了殺意。那略帶斜視的眼神不知道藏了什么東西，讓人膽寒。

    回想著當(dāng)時的平井律師，中原一邊往下讀。小夜子好像并不是抱著同仇敵愾的心情去采訪他的。不如說是在這安穩(wěn)的氛圍中，小夜子想以冷靜的態(tài)度重新審視那場審判。

    小夜子問平井，怎么看到自己如此固執(zhí)于死刑判決。平井回答說，這是當(dāng)然的。

    “受害者家屬不希望犯人被告被判死刑的例子，在我影響中幾乎沒有。律師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發(fā)揮作用的。被告人一般都被推向了斷崖絕壁，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所以為了被告人，要必須要找出任何一點可以讓報告人往下走的地方。即便是只有可以容易一只腳站里的地方，也要想法設(shè)法讓他站上去。這就是律師的工作啊?！?/br>
    小夜子也詢問了關(guān)于死刑制度的問題。平井說，該丟掉的還是丟掉比較好。

    “死刑廢止論中最有力的聲音，是怕冤假錯案會殺死無辜的人。但我的主張稍稍有些不一樣。我對死刑的疑惑，是覺得這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在事件a中，犯人被判了死刑，在事件b中，犯人也被判了死刑。兩起事件完全不一樣，遺族人員也完全不一樣。但最后結(jié)論卻全都用死刑給結(jié)束了。我覺得，不同的事件，就應(yīng)該有不同的終結(jié)方式才對。”

    看到這兒，中原陷入了沉思。平井說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不同的事件，就應(yīng)該有不同的終結(jié)方式才對——

    確實應(yīng)該是這樣的。當(dāng)時就是因為找不到終結(jié)方法，中原他們才陷入痛苦之中。但是不是存在其他的終結(jié)方法呢？小夜子又問平井，對于一部分死刑廢止論者所說的導(dǎo)入終身刑期的這一意見有是怎么看的，會不會有什么改變。對此平井回答說：“我不知道?！?/br>
    之后，文章就突然截斷了。在差不多五行的空隙之后，開始了下一章節(jié)。干了下一章的前幾行，中原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和平井律師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

    中原再次回到之前空白的位置。他一邊重新看著平井的談話，一邊想為什么之后的內(nèi)容就不見了呢。

    活不定那時候小夜子自己也產(chǎn)生了一些疑問。這寫這里時，她還在自我整理吧。

    合上了稿件，中原順勢躺在了旁邊的床上，看著天花板?？匆姷谰哪槙芡纯唷趺炊纪涣苏f這話時的小夜子的眼睛。

    她應(yīng)該在拼命尋找答案吧。自己應(yīng)該會成什么樣子？怎樣才能得到救贖？就這樣冒冒失失地東闖西闖，道聽途說，在真理附近不停徘徊吧。

    中原起身，看了看表。都沒想到已經(jīng)怎么晚了。

    從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之前剛剛得到的名片。中原看著名片，拿出了手機。

    第八章

    從麻布十番站開始，徒步數(shù)分鐘就到了那幢大樓。大樓距離餐飲一條街還有些距離，四周幾乎都是寫字樓。

    進入大樓，看了看掛在四周墻壁上的板子，在四樓的地方寫著“平井律師事務(wù)所?！贝铍娞莸搅怂臉牵谎劬涂吹搅耸聞?wù)所的入口。

    接待處那里是一名年輕的女子。她好像早就知道中原要來的樣子，待中原報上姓名，她就和顏悅色地抬起左手說：“請您到三號房稍做等候?！?/br>
    在走廊那里，有好幾間屋子。房間門上都貼著寫有號碼的牌子。

    中原按照指示，去了三號房間等待。整個房間大約三疊左右，一套桌椅嵌在房間里面，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感覺有點大煞風(fēng)景。

    中原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應(yīng)該就是這個房間里進行法律相談的吧。

    但知道小夜子和平井律師有過交談時，中原也是嚇了一跳。自己完全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對中原來說，平井肇自始至終都是敵人一般的存在。即便是最后下達(dá)了死刑判決，但因為平井主張上訴到最高法院，中原對他的憎恨又多了一分。

    但小夜子卻和自己不一樣。她不僅一直在思考，那場審判對自己來說的意義，同時也想了解辯護方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如果只片面的去看的話，自然不能把握事件的全貌。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中原深感羞愧。

    中原想要追尋小夜子的足跡。想知道她一路上都在想些什么，在追求怎樣的結(jié)果。也算是在找尋自己生活中的路標(biāo)吧。

    小夜子是怎么聯(lián)系到平井的呢？中原想起了山部，于是打電話詢問。果然是這樣，山部在和小夜子談過之后，把平井介紹給了她。

    中原也拜托山部，問能不能也把平井介紹給自己，山部很快就答應(yīng)了。

    “我還在想，如果中原看了原稿，說不定也會有同樣的愿望呢。我明白了，這就聯(lián)系他?！?/br>
    不久就來了回信，平井也回答說一定要見見面。于是今天，他就到這兒來了。

    中原聽到了敲門聲。在回答“請進”之后，門應(yīng)聲打開。身著灰色西裝的平井進來了，中分的發(fā)型和以前一樣，只是白頭發(fā)明顯變多了。那稍稍斜視的面相也一如往常。

    您久等了，說著平井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昂镁貌灰娏?。”平井開口打招呼。

    “這次提出怎么無理的要求，真是不好意思?！敝性皖^致歉。

    不不，平井邊說邊擺擺手。

    “其實您的事情我也有些在意。您前妻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去世了，您也很不甘心吧?！?/br>
    “您知道小夜子被殺的事情了啊。”

    “警視廳的調(diào)查員也來我這兒了，好像是在調(diào)查這次的嫌疑人和濱岡小夜子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給我看了嫌疑人的照片，但我完全沒有印象?！?/br>
    “好像只是單純的路上搶劫殺人事件吧?！?/br>
    平井表情不變，點了點頭。他那斜視的眼睛依舊讓人覺得他在看著某個地方，當(dāng)時在審判的時候，中原覺得他這副樣子還挺讓人害怕的，現(xiàn)在看來卻又有一些認(rèn)真的感覺在里面。

    “看來您也很忙，所以我就開門見山了?！敝性f，“小夜子好像打算要出書，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批判死刑廢止論的。她曾經(jīng)也采訪過您，這前后發(fā)生的事情，不知能不能告訴我?！?/br>
    之后中原又再次確定了小夜子的原稿中和平井有關(guān)的談話的事實。

    “我確實說過那樣的話。一起事件背后有很多很多故事。事件不同，故事也就不一樣。盡管如此，最后的結(jié)局就是犯人都被判了死刑，覺得這樣就沒問題了，但最后其實誰都沒有幫到誰。然而我卻不能不去想這些事情會不會有其他的結(jié)局。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就算是廢除死刑的論調(diào)一直被高唱下去，最終也只能走入死胡同罷了?！?/br>
    “遺族也不會得到救贖?！?/br>
    “正是如此。”

    “但是因為您是辯護律師的關(guān)系，所以才不得不上訴的嗎？”

    平井沒有明白中原到底有何意圖，一時間臉上稍顯訝異的盛情。中原看著這樣的平井，補充了一句：“我在說之前審判的事情。”

    “二審時下達(dá)了死刑判決，辯護方提出了上訴。據(jù)說這是您的意思。是因為您作為辯護律師不能就這么認(rèn)了，所以在上訴的，不是嗎？”

    平井長出了一口氣，斜眼看了看前面，兩手放在了桌子上，稍稍靠近了中原。

    “最終沒有上訴的理由，您清楚嗎？”

    “我知道，從報紙記者那里聽說了。蛭川自己撤訴了吧。聽說他嫌太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