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給顧遠嗎? 其實他已經(jīng)不需要了吧。 當初在海面上趕顧遠去香港的時候,其實他根本顧不上想什么家產(chǎn)不家產(chǎn)的,所思所慮者,唯獨是保住顧遠的性命而已——當時情況已經(jīng)非常緊迫,哪怕對顧名宗下手稍晚片刻,顧遠都勢必逃不出去,在海面上就會被殺之滅口。 而顧名宗死后,方謹在照料顧遠生父的那段時間里,開始萌發(fā)了將顧家遺產(chǎn)完完整整還給顧遠,將一切歸為正軌的想法。 這想法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堅定,似乎在他日漸衰竭的生命中,這就是唯一能證明他來過這個世界、留下過痕跡的方式了。而到顧父過世后,這個想法幾乎已成執(zhí)念,每分每秒都強烈地存在于方謹?shù)囊庾R里。 他已經(jīng)顧不得去想顧遠到底需不需要,也顧不得思考這件事的cao作難易程度。 他的神智已經(jīng)很頹敗了,只是滿心固執(zhí)偏激地想去完成這件事,想最后做點什么,想為顧遠留下些東西。 ——然而直到今天,死亡扇動著巨大的黑色羽翼降臨到他頭頂,他才仿佛從混亂的夢境中清醒過來,突然意識到其實顧遠未必需要。就像他當初在靈堂上所說的那樣,他已經(jīng)建立起了自己的王國,不再把顧家的東西放在眼里了。 那么,為什么不干脆簽字呢? 哪怕簽了字會死,也起碼是干凈利落痛痛快快地去死,總好過被活活折磨虐殺啊。 顧洋似乎在失態(tài)地呵斥著什么,似乎在罵他,然而方謹意識昏沉什么都聽不清。他垂下眼簾,腦海中最清晰的感覺是鮮血正順著臉頰,緩緩流到凌亂的鬢發(fā)里。 他很害怕顧遠來,又隱隱約約希望顧遠能來。 在掙扎和絕望中他還在死死拖著,拖到最后一秒,似乎只要拖下去就還有最后一點希望去聽到那個聲音。 那個叫他堅持下去不要放棄的聲音。 那個躺在急救車上,還掙扎著說不要叫別人給我輸血的聲音。 那個單膝跪地手拿戒指,說希望和他成為實質(zhì)上的伴侶,白頭到老,不離不棄的聲音。 “方謹你給我聽著!真以為我動不了你嗎?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跟我找死是不是?!”顧洋終于霍然起身,大怒道:“最后問你一遍,還要不要命了?!到底簽不簽?!” 方謹靜靜躺在地上,目光渙散在虛空中,半晌連聲都沒出。 “那你就別怪我了,”顧洋一轉頭,厲聲道:“——阿輝!” 那手下應聲上前,然而顧洋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突然只聽身后大門一聲——咣當! 顧洋愕然回頭,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只聽子彈通過消音器發(fā)出嗖的一聲,隨即他身邊手下慘叫一聲,捂著胳膊摔倒在地! “這——”顧洋愕然道:“媽?!” 變故陡然而生,只見門口遲婉如披頭散發(fā),嘴里塞著布,太陽xue被人抵著槍口,猶如盾牌般擋在最前! 幸虧剛才踢門時顧洋和手下都沒反應過來,否則如果反擊的話,子彈都會首先擊中她正面。而她身后的門外赫然站著好幾個人,最中間那個人的槍口尚自微微冒煙。 顧洋顫聲道:“大……大哥?!” 顧遠槍口指著他眉心,冷冷道:“閉嘴,過來,離方謹遠一點?!?/br> 地面上,方謹猶如難以置信般,瞳孔急劇擴大。 ……顧遠?! 聽到這話顧洋的第一個反應其實是轉身抓起地上的方謹作為人質(zhì),但緊接著他瞥見自己眼前黑洞洞的槍口,頹然垂下了手:“沒……沒問題,別傷害我媽。她什么都不知道,這事是我的主意……” “過來!”顧遠猝然咆哮起來:“你他媽給我閉嘴!” ——他一路表現(xiàn)都極度冷靜,眼下毫無預兆的爆發(fā)讓所有人驟然一驚! “可以!可以!別傷害我媽!”顧洋立刻舉起雙手,迎著槍口踉蹌向前,整個人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地方不在劇烈打抖:“別……別開槍,求求你別開槍,我我我這就過來……” 遲婉如呲目欲裂,想掙扎又不敢,只在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悲鳴。那聲音相當擾人,保鏢鐵鉗般的手指往她咽喉上一按,她立刻全身激靈,什么都發(fā)不出來了,腳底發(fā)軟差點癱倒下去。 顧洋失聲道:“住手!” 這時他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顧遠兩個手下?lián)尣蕉?,一把抓住顧洋就把他拖了出去?/br> 顧遠眼看著顧洋毫無反抗之力被拉走,下一秒他甩手扔掉槍,幾乎腳步凌亂地沖進了地下室。 ——血,滿地是星星點點的血。 恍惚中他分不清那是方謹,還是遲家手下中槍后噴濺出來的血星。他只覺得那顏色仿佛烈焰般,刺得視網(wǎng)膜發(fā)痛,每一步都像是走在萬丈火海中。 短短兩三米卻仿佛一生中最漫長的路,他甚至覺得自己過了無數(shù)個世紀,才終于來到方謹身邊,緩緩半跪了下去。 “方謹……” 兩個字里帶著奇怪的哽咽,聽起來甚至都不太像是桀驁跋扈的顧家大少了。 方謹睜大眼睛望著他,神情似乎有點迷茫,片刻后下意識地把受傷的那一側臉往地上縮了縮。 顧遠卻強行把他抱在了懷里,雙手以rou眼可見的頻率顫抖著,因為戰(zhàn)栗太過手背青筋暴起,然而動作小心翼翼,帶著無盡的溫柔和虔誠,如同懷里抱著心肝一樣的珍寶。 “沒事了,別怕,沒事了……” 方謹用力把側臉往他懷里擠,好像一只自欺欺人又絕望的鴕鳥。顧遠用力扳過他的臉,低頭磨蹭他的鼻梁,在那血跡縱橫的臉頰上落下一個個炙熱的親吻。 “……不疼了,乖,別躲我……” “求求你,別躲我了……” 顧遠閉上眼睛,剎那間淚水從臉頰滾落,就著親密相貼的皮膚,與方謹側頰的鮮血融化在一起。 ——那么炙熱的溫度,燙得人連心臟都緊緊蜷縮起來。 方謹難以承受般打了個顫,下一刻卻被顧遠使力抱了起來,打橫擁在自己懷里,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手下押著遲婉如和顧洋快步跟上,只聽顧遠頭也不回,沙啞道:“——去醫(yī)院?!?/br> 第56章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深深放在心里記一輩子 天色漸漸暗了,私人醫(yī)院走廊上靜悄悄的。顧遠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望著遠處漸漸暮色四合的天空,玻璃窗上映出他森冷的面容。 親信從樓梯上來,輕手輕腳走到他身后:“大少,手下人已經(jīng)把遲夫人和二少帶回去了,您看……” 顧遠不吭聲。 親信額上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盡管他知道二少犯下的事情跟他無關,自己也不是方副總被綁架時跟在他身邊的人,其實沒什么好怕的;但顧大少含怒未發(fā)這件事本身,就給他一種非??植?、非常窒息的感覺。 “……先關著,”走廊上靜寂很久,才聽顧遠淡淡道:“看方謹?shù)那闆r再作處置。” 親信知道這是方副總身上有什么傷,都起碼要原樣在罪魁禍首身上來一遍的意思了,立刻點頭答了聲是。 就在這時檢查室的門開了,穿白袍的院長快步走來。顧遠立刻轉身迎上前,只見對方神色并不凝重,首先心里就微微松了口氣,果然只聽院長道:“還好肺部沒有積水,也沒有骨折和內(nèi)臟受傷。只是還需要再檢查一下……” 顧遠跟他是老相識了,聞言立刻打斷:“但我剛才看到很多血是怎么回事?” “未必是患者的血吧!”院長明顯對這種事情不陌生,笑起來道:“——所以要再做檢查啊,我已經(jīng)叫人去做血常規(guī)了,患者精神還好。您要不要進去看看?” 顧遠內(nèi)心的焦躁早就壓不住了,聞言匆匆道了聲謝,示意手下在外面等著,就一頭扎進了檢查室。 方謹半躺在病床上,手臂上吊著水,正怔怔望著空氣。見顧遠進來他偏過頭,那目光有點散,竟沒有絲毫喜意。 他臉上的血已經(jīng)止住了,上了厚厚一層藥。他太久沒理發(fā)了,大概是傷口太靠近臉側的原因,醫(yī)生把他一側鬢發(fā)別到了耳梢上,完整的側臉線條在光影中格外冰冷沉默。 顧遠原本急躁的心緒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樣,下意識止住了腳步,靜靜看著他。 半晌他緩緩走去,伸手摩挲著方謹略顯凌亂的頭發(fā),在他微微滲著冷汗的額角吻了吻。 “沒事了,別怕……” 方謹開始掙扎,顧遠卻把他抱在懷里固定住,那力道非常輕柔又不容拒絕:“沒事的,你還是很好看啊,怕什么呢?” “……不是,”方謹用力要把受傷那一側臉別過去不讓他看,含混道:“你別看,待會他們就來包扎了,你先別看……” “我問過醫(yī)生了,說你這個傷刀口很滑,好好養(yǎng)的話不會留痕的,現(xiàn)在祛疤技術這么發(fā)達你擔心什么?” 其實顧遠根本沒問過醫(yī)生,方謹明顯挨了打,他更關心骨頭和內(nèi)臟的問題,臉上被刀劃這種皮rou傷他完全沒心思去問。方謹躲避的動作明顯頓了頓,遲疑數(shù)秒后還是把臉扭過去了,低聲道:“反正你別看?!?/br> 顧遠被他接二連三的抗拒搞得一下心頭火起,指著自己的臉冷冷道:“你再躲我就在這照著劃一刀,扯平了?行不行?” 方謹瞬間僵住。 片刻后他終于一點點放松了掙扎的力道,顧遠趁機把他頭搬到自己懷里,讓他枕著自己的大腿躺著,不斷安慰地撫摸他的頭發(fā)和脖頸。 “顧洋和遲婉如兩個人我已經(jīng)扣住了,留在顧家等回去處理。你什么都不用擔心,好好養(yǎng)傷?!鳖欉h突然想起什么,說:“財團的事也不用cao心……真cao心就把你的人叫來醫(yī)院隨時等候吩咐吧,你放心,我不插手。” 以方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顧遠要翻盤并不是件太難的事,他這么說就是真心誠意的在劃清界限了。 然而方謹沒有點頭接話,半晌才輕輕問:“……顧遠。”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顧遠動作頓了一下,病房里只能聽見醫(yī)療儀器發(fā)出嘀嘀的聲音,除此之外只有此起彼伏的輕微呼吸。 半晌顧遠才錯開視線:“一時半刻說來話長?!?/br> “顧遠……” “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養(yǎng)傷,其他事等傷好了再說。” “顧遠!” 方謹聲音簡直能稱得上是斬釘截鐵,顧遠低下頭,只見他眼錯不眨盯著自己,目光中甚至有種凜然的專注。 顧遠沉默片刻,終于道:“柯榮給我看了顧名宗的遺囑。” 方謹神色微變。 “柯榮假意跟遲婉如合作,其實是用她當?shù)秮須⒛?,好坐收漁翁之利。他以從顧家財團航線中抽成為要求,愿意扶持我為你死后的新一任顧家掌門……” 顧遠將柯榮和自己的對話和盤托出,毫無隱瞞,斷斷續(xù)續(xù)大概說了一盞茶功夫,最終道:“……他還叫我不要因為一分產(chǎn)業(yè)都沒得到就懷疑遺囑的真實性,因為……我不是顧名宗的親生兒子。” 方謹仰頭望著顧遠。 他的神色毫無變化,但面容卻微微發(fā)白。 “——方謹,”顧遠低頭與他對視,聲音平靜問:“今早在葬禮上的時候,你非要叫我最后看遺體一眼,是因為那棺材里的,才是我真正的生父,是嗎?” 空氣似乎一寸寸凝結,猶如沉重的冰塊壓在肺里,讓人全身血液緩緩變冷。 “……”很久后方謹吐出兩個字:“是的。” 這個答案似乎并不出顧遠意料之外,他閉上眼睛,許久后長長出了口氣:“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當初在海面上,還是一直就知道?” 方謹如同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半晌說:“海面上之前不久?!?/br> “那你把我弄去香港,到底是為了配合顧名宗侵占財團資產(chǎn),還是出于其他的……目的,有意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