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明明生病的是方謹,顧遠卻像是被打擊更重的那一個。 或者說,這次配型失敗就像根燃到盡頭的導火索,砰地一聲四分五裂,將最后一層虛假的緩沖都撕毀殆盡,只留下血淋淋的事實毫無遮擋地出現(xiàn)在顧遠面前。 那天晚上回紅礁島后,他一個人站在海灘上抽煙,漲潮的海水從遠方奔涌而來,淹沒他的褲腳,在沙灘上留下了一層又一層深色潮濕的痕跡。 黑云從四面八方聚攏蓋住了天空,世界即將在潮聲中歸于沉寂。夜幕里只有顧遠手中的煙頭發(fā)出紅光,一明一滅,倏而亮起,轉瞬又歸于蒼茫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踩著水的腳步聲,走到他身后便停下了。 “……回去吧……”方謹小聲道。 顧遠沒轉身,語氣聽起來有些怪異的沙啞:“你失敗過幾次?” “嗯?” “這種配型你失敗過幾次?” “……很多次吧。”方謹的聲音剛出口就散落在了風里:“——初配不過難以計數,更多是收到初配成功的消息,然后捐髓者來血液中心做高配卻又不過,大概有十一二次吧?還有幾次是被人悔捐?;诰璧奈叶冀o了很多錢他們才來做高配,然而最終都是……” ——十一二次。 那么多重復的希望又絕望,命運猶如車輪反復碾壓,那是足以將每一寸血rou都擠成碎渣的重量。 顧遠夾著煙,用手掌擦拭通紅的眼眶,只聽身后方謹低聲道:“我可能……就這樣找不到骨髓了。要是一直找不到的話,化療也不能堅持太久……” “別亂說?!?/br> “他們說進入急變期后進程很快,其實感覺不到多少痛苦,但潰爛和脾腫大有可能讓我變得很丑。如果是那樣的話你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去醫(yī)院?我們還可以每天打電話聊天……” “別亂說!” 方謹只覺得眼前一恍惚,顧遠已轉過身來,把他緊緊按在自己懷里,煙草味混合著咸腥的海風頓時灌滿了鼻腔。 “……我真會變得很丑的……”方謹呢喃道。 “不會,我們能找到骨髓。一定能找到的?!?nbsp;顧遠略有些神經質地重復,也不知道是說給方謹還是自己聽:“我們還有時間,這地球上那么多人肯定能找到的。要耐心一點,再等等就好了,只要再等等就好了……” 方謹卻在他懷里無聲地搖了搖頭。 已經等太久了。 所有人都不說,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繼續(xù)等待也不過是一場漫長而絕望的酷刑。 · 那天晚上臨睡前方謹洗了個澡,顧遠便赤著結實的上身幫他吹頭發(fā)。鏡子里照出方謹微低著頭的模樣,穿著雪白浴袍,端正坐著,仿佛十分沉默又溫順;他頭發(fā)還是很黑,然而顧遠的手指輕輕穿過發(fā)絲,不論再怎么小心,都梳下一把落發(fā)。 顧遠向鏡子里瞅了一眼,想不引人注意地把落發(fā)扔掉,但方謹突然道:“沒關系的……治療時就是會掉?!?/br> “一直這樣嗎?” “嗯。” “……疼么?” “不疼,就是偶爾有點難受。” 顧遠沉默著去沖手,方謹在他身后說:“一個療程開始后就會掉,療程間隙中又會長出來,不過新長的頭發(fā)都會非常黑……所以看著還好,就是掉頭發(fā)的時候看著心里很悶?!?/br> “那是你一個人的原因,以后我陪著你就好了?!?/br> 顧遠擦干手,轉身小心地捋了捋方謹吹干后格外柔黑的頭發(fā),結果剛一動作,便有發(fā)絲悠悠飄落下來,他動作不由一頓。 “……但我不想讓你陪啊,”方謹輕聲說,眼底有點難過:“我不想讓你看到那些,反正最后也要一個人上路的……” 顧遠半跪在浴室地上,拉著他的手,認真道:“只要你活下來,變成什么樣都沒關系。” 方謹扯了扯嘴角,但應該是一個笑容,但在那毫無血色的唇間只滿溢出苦澀和蒼涼。 · 方謹精神不好,很早就睡了。入夜后顧遠倚在他身邊靜靜看了他很久,時鐘漸漸走完一圈又一圈,感覺卻像是只過了短暫的幾分鐘。 最后的貪婪,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像哄小孩睡覺一樣一遍遍拍撫方謹,很久后才漸漸迷糊過去。 然而很快,在半夢半醒間他突然感到身側有響動。雖然那動靜非常輕微,但長久以來浸透于骨血中的本能讓他立刻清醒,睜開眼睛向邊上一看。 ——是方謹。 方謹小心搬開顧遠環(huán)抱著他的手臂,然后在床上呆呆坐了一會兒,黑暗中只隱約聽他短促的呼吸。 他要做什么? 不知為何顧遠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模糊而不安的感覺,下一秒方謹又俯下身,顧遠立刻閉上眼睛裝睡,只覺得自己嘴唇被吻了一下。 ——那是個并沒有深入,卻非常久的,像是貪戀一般的親吻。 顧遠的心臟咚咚跳了起來,片刻后他感覺到方謹的氣息遠去,緊接著他翻身下床,穿好拖鞋,輕輕打開門走了出去。 這…… 這是要去干什么? 其實晚上出去是可以有很多種解釋的,突然口渴想要喝水,睡不著去客廳坐坐,不論哪種都非常普通。然而不知為何顧遠心中強烈的驚悸就是揮之不去,他保持睡姿不動,大概等了半分鐘,猝然起身跟出了臥室。 走廊空無一人,靜悄悄的,大廳傳來嘩啦一聲推拉門被打開的聲響。顧遠躲在樓梯間透過扶手往下一看,正看到方謹披著睡衣,連個外套都沒穿,脫了鞋光腳向外走去。 “……” 顧遠壓抑住呼吸,輕手輕腳下樓,穿過客廳出了門。 推拉門外就是深夜靜謐的花園,噴泉淙淙流淌,月光下海潮正從不遠處傳來。前院鐵門鑰匙就掛在燈下,方謹已經拿它開了門,正把鑰匙掛回原處,然后徑直向沙灘的方向走去。 這棟海邊別墅造得離海岸線相當近,走路過去根本用不了兩分鐘。顧遠只見方謹的腳步在月光下磕磕絆絆,有幾次差點因為踩到沙灘上的碎貝殼而摔倒,但動作卻沒有遲疑,一直走到漲潮的淺水中才停下腳步。 他直直站在那里,面對著廣袤的大海,潮水正從天邊呼嘯著向沙灘涌來。 顧遠內心被那個越來越清晰的可怕預感攫緊了。他站在方謹身后十幾米遠的地方,死死咬緊牙關,憑借這個動作讓自己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海面夜風寒冷,仿佛從人骨頭縫里發(fā)出呼嘯的哨聲。顧遠踩在水里,整個身體完全僵冷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突然看見不遠處方謹的身影略微一動。 ——他本來的位置上海水已經淹到了小腿。 而現(xiàn)在他蹚著水,又往前邁了一步。 第63章 遠方海潮自暗夜中奔涌而至,于無人聲處,見證了這場婚禮 他這是要…… 這是…… 剎那間顧遠意識一片空白,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自動自發(fā)做出了反應,拔腳就向前沖去! 十幾米距離開外,方謹搖搖晃晃往深水里走了兩步,突然又站住了。 就在這時又一波潮水涌來,顧遠的步伐被水沖得緩了緩;在這幾秒鐘間隙內,只見方謹突然被冷水一激清醒了些似的,向后又退了半步。 潮水刷然漫上,方謹撲通一下滑倒,緊接著被退潮卷著向深水滑去! 顧遠在水花四濺中沖上前,幾乎是縱身而下,雙手死死抓住了他。昏暗中方謹愕然回頭,顧遠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在及腰深的海水中奮力把方謹往回拖,掙扎間兩人都喝了好幾口水,甚至腳底都不知道踩了多少樹枝碎貝殼。 “呼……呼……”顧遠大口喘息,終于把方謹濕漉漉拽回沙灘上,一把重重將他推倒在地。 “你想干什么?!” “……顧遠……” “你想干什么?!”顧遠變了調的厲吼在海灘上傳出老遠:“你他媽想干什么,你說!你說??!你他媽到底是想干什么!你倒是敢!你敢???!” 他像頭發(fā)怒的狼一樣逼在方謹面前,月光下方謹滿身是水,嘴唇烏青,說話時凍得瑟瑟發(fā)抖:“對……對不起,對不起顧遠……” “我要不是怕打死你,我現(xiàn)在就把你往死里打了。”顧遠指著他,一字一頓道:“你他媽不是個東西,方謹你簡直不是個東西,我真想扒出你心看看是不是黑的……” 方謹劇烈顫抖,竭力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他全身睡衣都因為濕透而緊緊貼在身上,光裸雪白的腳上沾滿了沙礫;因為頭發(fā)不斷往下滴水,順著額頭流到眼睛和臉頰,他便不斷抬手去擦,甚至連觸碰到傷口都顧不得了。 顧遠突然停下痛罵,粗暴地把他手抓住扔開,然后伸手在他臉上重重擦了幾把,特意繞開了傷痕范圍。 “對不起顧遠,你聽我說,我不是想……往里面……我只是一時……” 哪怕他身體情況沒那么壞,哪怕只是稍微好一點點,顧遠都恨不得揚手狠狠給他一巴掌:“你他媽的給我閉上這張嘴!我真是作了什么孽才這么喜歡你,你就搞死我吧,咱倆一起跳下去死了吧,你他媽的——” 他聲音突然一停。 方謹滿臉都是熱的,guntangguntang,有那么幾秒鐘顧遠甚至以為自己摸到的是滿手血。 但緊接著他看見,那是滿臉的熱淚。 “對不起顧遠……”方謹全身痙攣喉嚨哽咽,那樣子真是無比狼狽,狼狽得他都緊緊縮著不敢抬頭:“我本來……本來是想跳下去的,但突然又……又想起你,我想再回來看看你,我舍不得你……對不起!……” 他終于放聲痛哭,那是完全崩潰的,沒有任何形象的,幾乎稱得上歇斯底里的痛哭。 顧遠嘶啞喘息,過了很久很久,暴怒野獸般緊繃的身軀終于漸漸垮下來。 他俯身把方謹從沙地上抱了起來,就這么打橫緊緊抱著,心臟在胸膛中咚咚跳動,將熱度毫無保留地傳遞到懷中那冰冷顫抖的身軀上。方謹的神智已經有點恍惚,喉嚨因為未盡的抽噎而微微倒氣,下意識抬手抓住了顧遠的肩膀。 “對不起,我真的……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鳖欉h低沉道,抱著他穿過夜色,向海灘盡頭走去。 · 方謹的模樣十分頹唐,全身被海水浸得透濕,滿臉潮濕發(fā)青,連頭發(fā)里都是沙子。顧遠吩咐聽到動靜驚慌趕來的管家去煮姜湯,然后給方謹和自己都熱騰騰洗了個澡,用干毛巾緊緊抱住,把室內暖氣開到了最大。 方謹已經不再哽咽,整個人陷入了情緒極度癲狂后近乎虛脫的茫然中。顧遠從管家手里接過姜湯,走到床邊一勺勺喂給他,方謹就麻木地一口口咽下去;直喝了大半碗,顧遠才放下碗,半跪在他腳邊,略微抬起頭看著他問:“還冷嗎?” “……”方謹搖了搖頭。 “聽著,方謹?!鳖欉h黑深深的眼睛盯著他,目光似乎能透過眼窩看到他靈魂里去,說:“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結婚的,更不會有孩子。我不會按照你希望的那種好的方式生活,我會孤獨一人,吃飯,睡覺,工作,散步,去公園,看電影……一個人形單影只地老去。等我死了,人家會在我的墓碑上寫,這是被拋棄的垃圾的一生?!?/br> 方謹動了動,聲音細如蚊吶:“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知道為什么嗎?” “……” “因為在我心里,我已經結過婚了。你活著我是個有家室的人,你走了我就是個鰥夫,人家會叫我你的未亡人。你知道什么叫‘未亡人’么?就是這個人還活著,他只是沒死而已。他也只是沒死而已了。” 方謹眼皮微微發(fā)紅,半晌輕輕道:“……別這樣……” “我曾經很討厭你,覺得你是顧名宗派來監(jiān)視我的眼線。但后來漸漸又覺得總刁難你不好,你也只是打一份工領一份薪水,憑什么非要忍受我無窮無盡花樣翻新的刁難和壞脾氣?所以漸漸我開始對你客氣一些,緩和一些,甚至關注你一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