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猜得忒準(zhǔn)，可能天下不著調(diào)的男人特有的心有靈犀——下一句還真是“上山打老虎”。

    魚老頭每次念叨完這句，還要在原地蹦跶一下。

    周翡默念著這句“口訣”，到第五步，模仿著他老人家的動作，往上輕輕一跳，一處突出的機(jī)簧立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刷”一下彈了上去，謝允轉(zhuǎn)身望向窗外，只見江上冒出水面的牽機(jī)線發(fā)出“咻咻”的聲音，開始有條不紊地往水下沉。

    謝允；“……”

    ……這樣也行？

    周翡長長地吐出口氣，掐了掐自己的鼻梁——

    下一個動作搭配口訣更丟人了，魚老通常是一邊念叨著“老虎不吃飯”，一邊搬一個小小的腳凳過來，自己踩在上面仍然夠不著，他得拿個小笤帚，往上一拍——這是“打你個王八蛋”。

    她陰沉著一張臉，拖來魚老的小板凳，拿起掛在旁邊的小笤帚爬了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對圍觀得津津有味的謝允道：“看什么看，不許看了！”

    謝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注視著周翡，正色道：“美人風(fēng)采動人，吾見之甚為心折?！?/br>
    謝允這幾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話說得堪稱撩人……倘若周翡這會兒不是踩凳子揮舞笤帚的光輝形象。

    這混賬東西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在旁邊拾樂！

    周翡果斷一抬自己手里禿毛的笤帚疙瘩，斬釘截鐵地對謝允道：“滾！”

    謝允低頭悶笑起來。

    周翡翻了個白眼，深吸一口氣，學(xué)著魚太師叔將“神帚”一揮，“啪”一下往那機(jī)關(guān)墻上一拍，全憑記憶和感覺，也沒看清拍在哪了。

    隨著她動作，那機(jī)關(guān)墻里立刻傳來一聲巨響，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時一晃。

    原來平時魚老不過是在牽機(jī)已經(jīng)部分打開的情況下令其歸位，相當(dāng)于將半開的劍鞘輕輕拉開，這回因為寇丹做的手腳，牽機(jī)確實完全停了，等于是將完全合上的劍鞘重新彈開，因此動靜格外大。

    周翡嚇了一跳，一個沒站穩(wěn)，居然從小凳上一腳踩空。

    原本懶洋洋地倚在木桌邊的謝允卻一陣風(fēng)似的掠過來，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頭，嘴唇似有意似無意地擦過周翡的耳朵，輕聲道：“小心點?！?/br>
    周翡：“……”

    她再遲鈍也感覺到了不妥，站穩(wěn)的瞬間就一把推開謝允，感覺耳根的熱度沿途綿延到了臉上，一時瞠目結(jié)舌，居然不知該說什么。

    便見謝允一臉無辜的光風(fēng)霽月，沒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

    周翡回過神來，有點尷尬，懷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她干咳了一聲，正想說句什么緩和氣氛，便聽謝允道：“唉，我說姑娘，你也太瘦了吧，這身板快比我還硬了?！?/br>
    周翡：“……”

    柔軟的王八蛋，趕緊死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猴年大吉=w=

    晉江真抽啊……

    注：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來自《羅織經(jīng)》

    ☆、第84章 拔刀

    周翡的臉紅了又黑，有心將謝允追殺三百里，可是一時間卻又突然提不起精神來，便心事重重地擺擺手道：“不和你鬧了，我還要去長老堂?！?/br>
    “阿翡，”謝允叫住她，他收斂了嬉皮笑臉，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當(dāng)你長大成人，所有扶著你的手都會慢慢離開，你得自己走過無數(shù)的坎坷，你覺得自己的命運懸在刀尖上，每時每刻都不能松懈——但你可知道，這已經(jīng)是世上最大的幸運了。”

    周翡沒聽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荊斬棘，無處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還是懦夫，無數(shù)的路在你腳下，是非曲直賢愚忠jian，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這還不夠幸運嗎？”謝允在她的刀身上輕輕彈了一下，“嗆”一聲輕響，他微笑道，“你可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或限于出身、或限于資質(zhì)，都只能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從未有過可以選擇的余地？”

    謝允眼睛有一點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時候也有好像抹著一層淺淺的笑意，將眼神里的千言萬語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發(fā)現(xiàn)一點端倪，他就無賴與二百五齊發(fā)，來一出千錘百煉的“賤遁”，直賤得人眼花繚亂，想追究什么也顧不得了。

    周翡：“你……”

    謝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著，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臉上輕輕蹭一蹭。

    周翡方才降了溫的一側(cè)耳朵又開始水深火熱起來，一時在“躲”與“不躲”之間僵住了，整個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腦子不合時宜地撂了挑子，然后……

    謝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她垂在一側(cè)肩頭的長辮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謝允一擊得手，絕不逗留，得意非常，轉(zhuǎn)眼已經(jīng)飄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幾聲賊笑，像只大蛾子，“撲棱棱”地順著江風(fēng)扶搖而上，輕輕巧巧地避開兩條被驚動的牽機(jī)線，縱身攀上山崖上垂下來的藤條。

    守在江心小亭的眾弟子齊齊仰頭，共同瞻仰這神乎其神的輕功。

    等周翡氣急敗壞地追出來時，謝公子人影閃了幾下，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周翡運了運氣，也不知是謝允真心實意說她“幸運”的那一段話起了作用，還是純粹叫那混蛋氣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亂跳了起來。

    周翡目光一掃洗墨江，發(fā)現(xiàn)江中的牽機(jī)大部分已經(jīng)沉入水底，張開巨網(wǎng)，準(zhǔn)備捕捉膽敢觸網(wǎng)的獵物，邊角處卻依然有幾道細(xì)絲懸在水面上，水下石樁的位置好似也與平時有微妙的差別。

    不過對于周翡來說，能將牽機(jī)恢復(fù)成這樣，已經(jīng)是盡力了，什么東西到用時都方才恨少。

    她心頭一轉(zhuǎn)念，覺得這樣也還不錯，對方有對牽機(jī)十分了解的寇丹，倘若牽機(jī)一切如常，在那刺客頭子眼皮底下還有什么用場？

    反倒是叫她這半吊子隨便鼓搗一通，然后再找一幫一竅不通的守陣，還真沒準(zhǔn)能讓寇丹措手不及。

    這么一想，周翡突然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轉(zhuǎn)身沖幾個弟子道：“勞煩諸位師兄暫代魚太師叔看守江心小亭。萬一有敵來犯，亭中的機(jī)關(guān)墻可以隨意cao作?！?/br>
    說完，她不等眾人抗議，便也縱身抓住山崖上的藤條，留下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們面面相覷——他們既沒有謝允那種插對雞翅就能上天的輕功，也沒有周翡熟悉牽機(jī)陣，一時間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乖乖留下守牽機(jī)，周翡全然是強(qiáng)買強(qiáng)賣！

    良久，才有一個弟子喃喃說道：“總覺得周師妹不如以前厚道了?！?/br>
    黎明將至?xí)r分。

    依附于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浩劫。

    打更人正懶洋洋地提燈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人家門口的狗被人腳步聲驚動，抬頭一見是他，又見怪不怪地重新將腦袋搭回前爪上，伸長了舌頭打了個哈欠。

    突然，狗頭上軟趴趴的一對耳朵驚醒地立了起來，它一翻身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望向小路盡頭，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更夫敷衍地敲了幾下梆子，隨口罵道：“狗東西，發(fā)什么……”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地下傳來越來越逼近的震顫，更夫睜大了眼睛，隨即他手上的紙燈籠“啪”一下落了地——

    黑衣的鐵蹄與噩夢一同降臨，潮水似的涌入平靜的小鎮(zhèn)。

    雞鳴嘶啞、家犬狂吠。

    繡著黑鷹與北斗的大旗迎風(fēng)展開，獵獵作響，更夫傻愣愣地盯著那面旗子看了一會，驀地激靈了一下，轉(zhuǎn)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偽朝的人打來……”

    他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一柄□□驟然從他身后劈下，將這更夫一分為二。

    提刀的男子約莫四十來歲，雙頰消瘦凹陷，劍眉鷹眼，面似寒霜，一條山根險些要高破臉皮，睥睨凡塵地坐鎮(zhèn)面門正中——只是鼻梁處有一條傷疤，橫截左右，面相看著便有些陰冷。

    “偽朝，”他一抖手腕，□□上的血珠撲簌簌地落下，這男子輕輕笑了一下，回頭沖一個被眾多侍衛(wèi)眾星捧月似的護(hù)在中間的胖子說道，“這就是王爺說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誅?！?/br>
    那“王爺”年紀(jì)不大，充其量不過二三十歲，一身肥rou卻堪稱得天獨厚，遠(yuǎn)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長出來的分量，連他那胯/下之馬都比旁人壯實許多，饒是這樣，依然走得氣喘吁吁，隨時打算跪下累死。

    聞言，胖王爺臉上露出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笑容，千層的下巴隨即隱沒在行蹤成謎的脖子里：“哈哈哈，陸大人，搖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與你相知恨晚！”

    小鎮(zhèn)中燈火忽然大熾，哭喊聲像一根長錐，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陸搖光無聲地笑了一下，十分輕柔地回道：“多謝王爺賞識?！?/br>
    說完，他將馬刀一擺動，下令道：“我北斗的先鋒們，‘匪寨’當(dāng)前，你們都還愣著干什么……啊，這邊的耗子出頭更快?！?/br>
    黑衣人們整齊地順著他刀鋒指向，望向霧氣氤氳的長街盡頭，只見四五個提著兵刃的漢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那里，他們穿戴各異，有粗布麻衣的販夫走卒，像模像樣的客棧掌柜，還有那頭戴方巾，挽袖子拍驚堂木的說書先生。

    陸搖光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頭，問道：“北斗破軍，來者何門何派，報上名來？”

    領(lǐng)頭人緩緩舉起手中長戟：“販夫走卒，不足掛貴齒。”

    陸搖光道：“這話我聽見沒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么時候多了個‘販夫走卒幫’?！?/br>
    說完，他面帶憐憫地輕輕一揮手，黑衣人們一擁而上，前仆后繼，暗色的浪潮一樣淹沒了那幾個人。

    胖王爺只遠(yuǎn)遠(yuǎn)掃了一眼，便不再關(guān)心這些螳臂當(dāng)車的大傻子，他扶著兩個隨從的手方才從馬背上下來，用馬鞭掃開一個滾到眼前的死人，負(fù)手抬頭，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層層守衛(wèi)的山上，長老堂中二十年的老墻皮斑駁，數(shù)輩青苔死后還生，一眼看去，仍是勝似當(dāng)年的郁郁蔥蔥。

    林浩站在門口，他是個穩(wěn)重講理的年輕人，盡管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無意識地來回捏著自己的關(guān)節(jié)，神色和語氣卻仍是十分平靜恭敬，對趙秋生說道：“師叔，咱們山下一圈總共八個暗樁，如今已經(jīng)有七個與我寨中斷了聯(lián)系，我早已事先傳令，讓他們不得輕舉妄動，千萬保留實力，目前卻無一人遵從，想來不是兄弟們不服調(diào)配，實在是身在其中，難以獨善其身?！?/br>
    張博林困獸似的在長老堂中來回溜達(dá)，趙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鐵青，喝道：“姓張的，你在這老驢拉磨似的轉(zhuǎn)什么？”

    張博林當(dāng)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驢，老子是個縮頭龜兒子！”

    林浩低眉順目地輕聲勸道：“張師叔，有話好好說。”

    趙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實木的獸頭扶手被他拍了個“頭破血流”，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博林，大當(dāng)家臨走時將寨中大小事宜交到你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個門派，千十來人，莫說是縮頭，就算是斷頭，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門破，四十八寨數(shù)十年基業(yè)毀于一旦，你打算怎么跟大當(dāng)家交代？”

    張博林被他堵得臉紅脖子粗。

    林浩卻說道：“蜀中路難，山下多是貧瘠之地，這二十年，不也是大當(dāng)家一力經(jīng)營，方有如今繁華么？真要有什么閃失，師叔，咱們就能和大當(dāng)家交代了嗎？”

    趙秋生噴了一口粗氣。

    林浩的語氣更加和緩，話卻說得越來越重：“師侄一直聽家中長輩念叨，說咱們四十八寨當(dāng)年就是為了收容義士，抵抗□□方才扯起大旗的——趙師叔是當(dāng)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詳，輪不到我一個后輩提醒——那么如今有敵來犯，當(dāng)年的義士反而高掛吊橋，不聞不問，豈不是有違當(dāng)年盟約？”

    趙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極深，神色不變地低頭一抱拳，沉默地賠了個油鹽不進(jìn)的罪，好像看出了趙秋生的色厲內(nèi)荏。

    趙秋生回身一腳將椅子踹翻：“山間機(jī)關(guān)重重，崗哨錯綜復(fù)雜，乃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地，你不過是仗著這個才勉強(qiáng)退敵，不要以為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就你這一點人，就算個個是絕代高手怎樣，能碾過那偽朝大軍幾顆釘，??？誰攔著你義氣了？誰攔著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別他娘的拖著滿山無知婦孺……”

    就在這時，長老堂外突然傳來馬吉利的聲音。

    馬吉利大聲沖什么人說道：“阿翡你來……等等，你、你這是做什么？”

    這一嗓子短暫地將吵成一團(tuán)的三個人視線都引了過去，只見周翡帶著一幫年輕弟子，大步闖進(jìn)了長老堂。

    進(jìn)門，周翡視線一掃，先飛快地行了一圈禮，說道：“洗墨江牽機(jī)已經(jīng)重新打開，我留了幾個人在那看著，岸邊有新設(shè)的崗哨，就算有敵來襲，一時半會也渡不了江，諸位師叔師兄放心?！?/br>
    然而此時沒人聽她說話，三位長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進(jìn)來的擔(dān)架上——魚老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隱約帶著一絲紅潤，嘴唇卻呈現(xiàn)出詭異的青紫色。

    好一會，趙秋生才率先移開視線，問周翡道：“你把他抬到這來干什么？”

    周翡面不改色道：“趙師叔，兇手出逃，大仇未報，我就算合上了魚太師叔的眼，也難以強(qiáng)行讓他瞑目，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長老堂，聽師叔師伯們裁決?！?/br>
    趙秋生剛炸了個腦子有坑的張博林，又罵了個陽奉陰違的林浩，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zhuǎn)眼還有個倒霉孩子周翡來添亂，他有種獨撐偌大四十八寨，身邊都是坑的孤憤，氣得指著周翡半晌說不出話來，差點要吐血。

    好在這時候，方才還跟他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張博林等人改弦更張站在了他這邊。

    倘若只是內(nèi)亂，以周翡的身手，確實有資格當(dāng)個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圍城？

    張博林直言道：“阿翡，沒你的事?！?/br>
    林浩則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么說，還是有一件要事囑托給周師妹的，趁這會山下正亂著，可否勞動師妹跑趟腿，給大當(dāng)家送封信？此事事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