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束手就擒(作者:蘇鎏)、重生從童星開始、杏林春暖、重回末世囂張、啟程、[快穿]老實人惹你了?、重生1992、嗜愛、重生還躺槍、寒門媳婦
這時,有人出聲道:“小姑娘,你這命是撿來的吧?怎么一點也不知道惜著。” 周翡愕然地瞇起眼望過去,見船頭有個瘦高的影子,那人頭上戴著斗笠,赤著腳,年紀少說有六七十歲了,后背佝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緊不慢地撐著船,舉手投足間有種老人特有的輕緩。 那老人“嘿”了一聲,又道:“你中了蛇毒,自己不知道嗎?手里就攥著解藥,偏不吃,想試試自己能活多長時間是不是???” 蛇毒? 周翡愣了片刻,隨后,她腦子里“嗡”一聲炸開了,好像一道生銹的閘門被轟然炸開,鬧劇一樣的征北英雄會、活人死人山、楚天權(quán)、應(yīng)何從……等等,紛至沓來地從她眼前閃過,最后落在一個長身玉立的人身上。 謝允…… 對了,謝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來,小船本就不過是一葉扁舟,被她這重重的一踩,立刻稀里嘩啦地左搖右晃起來。 那老人“哎喲”一聲,將手中大船槳左搖右晃地輕輕擺了幾下,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便將小船穩(wěn)住了:“慢點啦,慢慢來……阿彌陀佛,你們這些慌里慌張的小施主啊?!?/br> 周翡這才看見,撐船的人是個老和尚,身上穿一件打著補丁的破袍子,留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掛了一串被蟲啃得坑坑洼洼的舊佛珠,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僧履放在一邊。 周翡扶住船篷,指節(jié)扣得發(fā)白,艱難地問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個人呢?” 老和尚沒回答,只是一手夾著船槳,一手提掌豎在胸前,低低地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br> 周翡呆立原地,整個人僵成了一塊石像,然后突然瑟瑟地發(fā)起抖來。 漫天的星光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鐵石,周遭山鳴與水聲都離她遠去。 來時,周翡身邊有李晟李妍,有楊瑾吳楚楚,她要看著謝允防著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勻出時間來捉弄楊瑾,要保護吳楚楚,要和李晟吵架,還要看著李妍不讓她闖禍,整天被吵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而今,她在千山萬水中,獨自站在一葉扁舟之上,忽然覺得天地無窮大,兩岸寂靜得連猿聲都沒有。 周翡手上有刀,心里裝著練不完的功夫,連坐在馬車上閉目養(yǎng)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從來不會沒事做,她有時候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很吵鬧、很麻煩,可是忽然之間,她心里繁忙的樓閣便傾頹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曠野荒原似的廢墟,她茫然四顧,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孤獨的滋味。 老和尚卻不看她,依舊不緊不慢地劃水,問道:“姑娘要往何處去,老衲送你一程?!?/br> 周翡說不出。 老和尚見她不答,便不再追問。小船順著時寬時窄的江流往前走,他cao著沙啞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漁歌來。 周翡暈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后遺癥還是她天生暈船,順著落了簾子的船篷頹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人的一生中,好似總有那種時候,覺得自己過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間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覺得過去一年多來,她從北往南,遇見的無數(shù)人與無數(shù)事都是浮光掠影的一場夢,如今夜幕之下,她大夢方醒,獨當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縱橫的勇氣都是她的臆想,她渾渾噩噩,依稀還是被關(guān)在四十八寨門里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難過極了,吐了一場吐不出什么,也從未學過大哭大叫,而此時身在這搖搖擺擺的小舟上,更是連揮刀亂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盤旋在她淺淺的胸口里,竟是無從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堅定,即便這樣,倒沒想從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條浮尸拉到。 周翡突然開口道:“老伯,你有酒嗎?”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預備,船篷上掛著個水壺,里頭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棄,可自取飲用?!?/br> 周翡便伸長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壺,湊在鼻尖聞了聞,聞到水壺里有一股清涼的草藥味,她懶得去想里頭有些什么,也不在意陌生人給的東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發(fā)澀的苦味順著喉嚨下去,一直灌入了她胸口,藥味沖得周翡直皺眉,但頭暈的癥狀卻似乎緩解了不少,人也終于清醒了一點。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珠終于會轉(zhuǎn)了,便同她說道:“咱們已經(jīng)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徹底離開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處了嗎?” 周翡交代過楊瑾要在永州城外碰頭,本該往回走,可是話到了嘴邊,她又懶得說了。 碰了頭,然后呢?大概要繼續(xù)追查海天一色,但周翡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她一條腿懶散地伸著,另一條腿蜷縮在身前,隨意地將胳膊肘搭在上面,一時間,覺得自己對什么都沒興趣,連刀都懶得琢磨了,只想隨著這條破船漫無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對著她,說道:“想不出來也不要緊,你記得自己為何而來便是了?!?/br> 周翡把玩著鐵壺,低著頭說道:“我為一個人而來?!?/br> 可是那個人已經(jīng)沒了。 老和尚道:“不對。” 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老和尚一撐船槳,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就好像兩片快要折斷的蝶翼,一縮一展地上下移動著。 周翡見他似乎吃力,便道:“我?guī)湍惆?。?/br> 老和尚也不推辭,將一人高長的大船槳遞給她,自己把斗笠摘下來放在一邊,一絲不茍地將鞋穿好,又對著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從容不迫,十分講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補丁羅補丁的破僧袍,而是大有神通的圣袍法衣似的。 周翡將船槳在手里掂了掂,發(fā)現(xiàn)這東西還怪沉的,比她慣常用的刀還壓手,她學著那老和尚的動作,將船槳斜插/入水中,往后劃水。 誰知她把式學得挺像,卻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轉(zhuǎn)了七八圈,然后就長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大師,怎么讓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盤腿坐在一邊,不指導也不催促,答非所問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你是為什么而來的?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br>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與她想法背道而馳,周翡手忙腳亂地擺弄著這根大船槳,懷疑自己碰上了一個瘋和尚:“我……” 老和尚端坐默誦佛號,一粒一粒地掐著佛珠,笑道:“你所說的那人,也不過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無常的緣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說是為他而來呢?” 周翡拎著不得要領(lǐng)的船槳,皺著眉在船頭上佇立片刻,說道:“也算吧,剛開始我是為了長輩交托的一樁跑腿事上路的。” 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飛師兄和吳將軍家眷,誰知晨飛師兄半路殞命,吳氏三口人也只剩一個孤女,一路跟著她風餐露宿地被追殺回四十八寨。 老和尚聽了,依然搖頭道:“不對?!?/br> 周翡哭笑不得:“大師,你又不認識我,你知道什么?” 老和尚將佛珠繞到四根并攏的手指上,說道:“老衲別的不知,只知道跑腿不過一段路,跑完就完了,不是開頭,也不是結(jié)尾,你必然還有別的來意?!?/br> 大概是她心里空空如也、無事可做的緣故,周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脾氣居然變好了,聽了老和尚這番故弄玄虛的車轱轆話,竟也沒有翻臉,反而饒有興致地跟著他扯起淡來。 她耐心地說道:“我沒有別的來意了,那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出門,以前就是在山里隨便練練功,有什么開頭結(jié)尾?” 老和尚便問道:“在山里練功,那么你練功是為了什么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喜歡,不然干什么去?書我肯定是讀不下去的?!?/br> 老和尚道:“你既然跑完了腿,又找不到人,回去繼續(xù)練功豈不理所當然,為何跟我說不知往何處去?” 周翡一時語塞。 “阿彌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饒地追問了一遍,“姑娘,你練功是為了什么呢?” 練功是為了什么呢? 最開始,只是為了孩童的好勝心,博大當家一點頭而已,后來幻想著總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這倒不太執(zhí)著,因為在當時看來,這目標太過遙遠,幾乎只是個妄想。 后來,周以棠用“強者之道”給她以當頭棒喝,推著她走上步步驚心的牽機叢中,終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門,讓她離開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險惡的腥風血雨吹打了一圈,見識了惡人橫行、公義銷聲、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時??床粦T,時常悲憤交加,卻大多只能隨波逐流地獨善其身、無能為力。 漸漸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強似一天。 盡管周翡從未見過她那位生活在傳說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與她提起,但自從流言蜚語將“南刀傳人”這不副實的聲名強加給她的時候,她卻無端感覺到了一種與他一脈相承的聯(lián)系——并非出于血脈,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為了……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瞇起皺紋叢生的眼,和藹地看著她。 “雙刀一劍枯榮手的故事都過去了,”周翡說道,“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拿著先人留下來的刀劍,連茍且尚且艱難,也太窩囊了??傆X得不該是這樣的?!?/br> 老和尚點頭道:“名門之后。” 周翡搖搖頭——至今別人問她是誰,她都態(tài)度很差地搪塞過去,不敢說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傳人,一方面是出于謹慎,不想給家里找事,一方面也是隱約覺得自己配不上“南刀傳人”這假名號,報出來未免太羞恥了。 周翡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心中痛苦并未少一分,魂魄卻蘇醒過來。 她揉了揉眉心,心想:“是了,家里眼下還不知怎么樣了,霍連濤鬧得這事也不知對戰(zhàn)局有什么影響,何況如今霍連濤一死,往后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她得回去將來龍去脈和李瑾容說清楚,如有必要,說不定還得繼續(xù)追查這個攪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 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雖有大當家坐鎮(zhèn),萬一有事,必然還是捉襟見肘,她無論如何也該接過一些責任了。 這么一想,方才還空空如也的心里頓時被滿滿當當?shù)氖氯藗€焦頭爛額,周翡嘆了口氣,對老和尚道:“那便勞煩大師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這個……這個船實在……” 老和尚看著她笑,接過她手里不聽話的船槳,吩咐道:“你去船篷里看看?!?/br> 周翡以為他支使自己幫什么忙,便小心翼翼地踩著左搖右晃的船板走過去,掀開厚厚的船篷往里一看…… 她倏地怔住了,只見船篷中有一個她以為終生難以再見的人,安靜地躺在那里。 周翡膝蓋一軟,險些直接跪下,踉踉蹌蹌地撲了進去,她的手哆嗦了幾次,方才成功放在謝允鼻息之下。 雖然依然冰冷,雖然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但居然還有一口氣! 周翡跪在小小的船篷里,不知不覺便淚流滿面。 ☆、第116章 蓬萊 周翡哭的時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搖槳,小船卻好似生出兩鰭,自己破開水面往前行去。一只不知從哪飛來的水鳥落在了船舷上,歪著頭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緩緩放下炸起來的羽毛,悠然地伸長了鳥喙,梳起毛來。 不知過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簾子出來,那水鳥見了她,卻受了好大一驚,梗著脖子尖叫一聲,撲棱棱地飛走了。 老和尚頭也不回地嘆道:“刀鋒外露,算是有小成了?!?/br> 周翡擦干了眼淚,眼圈卻還是紅的,怎么看都只是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鳥是怎么心有靈犀地看出她“刀鋒外露”的。 周翡沉了沉自己的心緒,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謝大師?!?/br> 這話聽來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卻是了然地一笑,沖她擺了擺手。 人和動物是一樣的,有時能感覺到無形無跡的殺機與死亡,親人臨終的時候,旁人看著他的眼睛,往往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奮力想聽清他說了什么。 等到彌留的人閉了眼、徹底塵緣斷絕時,其他人便會開始大放悲聲,心里仿佛生出千般萬般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其實,他們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周翡早知她已經(jīng)無力回天,嘴里雖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了,心里卻并沒覺得自己還能見到活著的謝允,此時見他雖然那副熊樣昏迷不醒,但好歹還有一口氣在,便知道是這素不相識的老和尚用了什么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雖然只有一點氣息,卻足夠?qū)⒅荇浞讲乓话讶f念俱灰的心頭火重新燒起來了。她覺得自己有點丟人,垂了一下眼,十分克制有禮地問道:“大師,他現(xiàn)在這樣,可還有什么辦法嗎?”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銀針輔以一些藥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么驅(qū)除透骨青之毒,我們幾個老東西好多年前便開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沒什么眉目……唉,老衲聽說推云掌重現(xiàn)蜀中時便覺不好,一路找過來,不料還是晚了一步?!?/br> 周翡從這句話里聽出了好幾層意思,有點震驚地問道:“大師……那個……敢問前輩法號?” “可算想起來問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還忘了什么?” 周翡將尖端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沒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么楚天權(quán)的尸體、消失的慎獨印,還有謝允幾乎舍命救出來的那倒霉孩子趙明琛——五內(nèi)俱焚,燒出來的黑煙把她都熏迷瞪了。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個云游四方的野和尚,法號‘同明’,想必你也沒聽說過?!?/br> 周翡:“……” 這是誰?還真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