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您這是膽小怕事嗎?”有人質(zhì)問。 他一怔,也許吧,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只是整個部門又不單單他一個人,他一個項目,他知道自己的簽字意味著什么。 “難道易碎的雞蛋和堅固的高墻之間,我們不該站在雞蛋一邊嗎?”有人是理想主義,激烈地表白。 周崇寒也不置可否,只是他懷疑,他懷疑一切斬釘截鐵、看似壯烈的犧牲,犧牲是否可以估算?用一百個人的失業(yè)換取他作品的完美性和名譽,他還不至于那么自私的,畢竟這一百人身后是一百個家庭,一百個家庭里又有一百個孩子……他剛失了他的孩子。 周崇寒抬起頭看眾人,大家皆是一臉殷殷期待,似乎都在等他表個態(tài)。瞬間,他竟有些出戲,覺得這場景似乎有點做作的媚俗。 他忍不住想起他小時候那些不大愉快的經(jīng)歷,比如老師批評個誰,必須命令大家不要同那人說話玩耍,比如誰受處分或者遭表揚,大家都要站起來發(fā)言、站隊列……難道一個人非要是個意見領(lǐng)袖?他難道就不能在某些問題上保持沉默嗎?他真的不能被允許毫無看法、沒有主見? “我回去看看吧,給我?guī)滋炜紤]……”他收起請愿書,不想再討論這話題了。 第二天下班,他那個老同學(xué)小徐請他吃飯,他也是心情不大好,索性借酒消愁。 席間,小徐就跟他聊起這事兒了:“……政府圈地,拆一戶給兩戶的錢,老百姓是不賠的,他們樂意動遷,他們的住宅也都不算什么,最久的不過是三十年的光景……鯤城小,靠海,發(fā)展快,房子哪有擱七十年的道理…… 周崇寒點頭:“是的,我的作品也在其次,我還不至于那么自戀,糾結(jié)那棟樓,況且,舊建筑會說話,新建筑則不會……我想的主要還是在順安口區(qū)的那些老建筑群上……” “就是這個道理!不過老周,你也別謙虛,你是鯤城最棒的設(shè)計師!”小徐拍了拍他,酒逢知己千杯少,來,干! 其實周崇寒心里還有個顧慮,他沒來得及說。他的樓,在那樣的地方建,必是要毀林伐山,他腦海里有一副地圖,隨時攤開可見,是中國北方的臨海小城圖,在祖國這只雞的喙尖兒上,放大,再放大,上面布滿了紅圈,是這城要向外擴張的野心,但是向東,已是大海,只能向北,向西,紅圈套紅圈,里面只有一個“拆”還有一個“推”再來一個“毀”。 “那些老建筑群,本身沒什么建筑方面的別出心裁,還是在歷史文化上,鯤城不過一百年,期間被日本、俄國占了半世紀,建筑風(fēng)格上要么日本平矮房,要么俄國圓堡房,現(xiàn)在也都成了風(fēng)景區(qū),沒多大看頭,但順安口區(qū)的那些老建筑群,確實地地道道鯤城老百姓上世紀搬到此地的杰作,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展翅成鵬,那群作古的破房子,正是鯤城人對這城賦予的幻想和憧憬……”小徐不是鯤城人,卻深愛這城。 “不錯,我回來的時候曾經(jīng)提過要去修補這些房子,但是北院看無利可圖,也就作罷,現(xiàn)在想想,是我的遺憾?!敝艹绾攘它c酒,心里面那些大大小小的情緒自是無端地泛上心頭。 “哎!什么也都別說了,這世間的遺憾事兒何止一兩樁呢!都在酒里吧!”小徐舉杯,周崇寒也就一飲而盡。 詩人李白早有箴言,借酒消愁的必是愁更愁。 周崇寒晚上回去,看那一房的頹敗和冷清,就忽然想起過去的某個夜晚,他回來,有人等他,為他泡蜂蜜茶,為他解衣拿包,為他準備好洗澡水…… 現(xiàn)在,他胃疼,他頭疼,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的,還睡不著,點一根煙,在黑暗里打開電視,什么內(nèi)容倒是不重要,至少,有人說話。 也是巧,放的是老電影《桂河大橋》,在曼谷西邊的鐵路上,善惡分明,日軍要修橋,盟軍要炸橋,英國戰(zhàn)俘用藝術(shù)的姿態(tài)修建了桂河大橋,讓橋恢復(fù)了雄偉的模樣,在護橋過程中,犧牲了盟軍戰(zhàn)友,同時自己也隨著大橋炸上天,灰飛煙滅。 純粹,讓政治的歸于政治,讓利益的歸于利益,讓建筑的歸于建筑。 他也許喝醉了,他但愿自己是喝醉了,昏昏暗暗中,他竟從包里掏出那份請愿書,拿著根筆,在下面就大筆一揮,簽了自己的名字——周崇寒。 再看那名字,便也覺得陌生,他自己的也應(yīng)歸于自己,不屬于任何幾個漢字的生拼硬湊。 禮拜五,宋巧比等來了周崇寒,看他那副憔悴的樣子,宋巧比也覺得挺吃驚,她以為,他離了她,正中下懷,應(yīng)該跟程依依過得很滋潤。不過,得知前任過得不好,她也就放心多了,人嘛,總是對曾經(jīng)對不起自己的人懷有惡意的幸災(zāi)樂禍。 先做財產(chǎn)分割,這是宋巧比的主意,房產(chǎn)證、過戶手續(xù)、車子的保險、兩把鑰匙…… 過戶的手續(xù)很順利,只是天公不作美,他們在去往民政局的途中趕上了瓢潑大雨,他開的車,堵在大石橋上,一動不動。 雨刷嘩嘩地響動,車內(nèi)憋悶,兩個人坐在前方,也都沉默著不說話。 還是宋巧比先沉不住氣了,用手做扇子,來回擺動,她不是熱是煩:“怎么這么堵?!這能趕到嗎?” “可能前方出了交通事故?!敝艹绾林鴼饣卮?。 宋巧比伸著脖子往前看,看不見也要看?!岸鲁蛇@樣,估計我們趕去了人家也下班了!” “如果今天不行,那就等我回來再辦離婚吧……”周崇寒側(cè)過臉看她,宋巧比挑過眉毛也來看他,他幾個意思? “下周一我可能就要離開鯤城了……我的東西都搬走了,你可以隨時回去……車子你今天就可以開回去了……對我來說,也沒什么用了。” “你要出遠門?”宋巧比聽他那口氣,似乎他要離開很久。 “嗯。” “多久?” “暫時不確定……”周崇寒回答。 宋巧比眨了眨眼睛,半天問:“出差?” 周崇寒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終于點點頭:“嗯,對?!?/br> “那你一旦不回來,我這婚怎么離呀?一旦我碰見想結(jié)婚的呢?”宋巧比說著這話純粹激他的,他卻當了真,以為她要跟蕭遠結(jié)婚,眼色一滯,面無表情地問:“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 宋巧比噎住了,大腦空白。 “三個月后,我應(yīng)該會回來找你,不過如果你著急……我可以找個律師幫你訴訟我……” “不必了,那我等你三個月吧?!彼吻杀戎沽怂脑挘X得心情異常煩悶。這人是要去哪里,還這么急!甚至不惜替她找律師訴訟他自己,怪不怪! 只是,這三個月后,她的肚子早鼓起來,瞞也瞞不住了,就當她給他的懲罰自動解除了吧。 她煩惱的功夫,車子動了動,再看時間,已是過了辦公時間。索性放棄了,她嘟著個嘴說:“掉個頭,咱們回去吧!” ☆、第36章 一散又聚(2) 周崇寒周末回北院家屬樓運東西,一進家門,他母親就撲過來,什么話也沒說,啪啪兩巴掌摑在他臉上。 “你眼里還有我和你爸嗎?!”他mama氣得渾身發(fā)抖,緊抿著嘴,指著他低吼。 周崇寒也不解釋,立在門口,一副木然。 “發(fā)生這么大的事兒你不跟我們說?嗯?!北院給你停薪留職,你還把財產(chǎn)都轉(zhuǎn)移到了宋巧比那女人名下,你是腦子進水了嗎?!你說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媽不解氣,推了推眼鏡直接問過來,戳著他的肩膀,拍他的腦袋:“你說話??!說話??!” 周崇寒也不躲,挺著個腰板,任他mama一下下打過來,直到他爸爸從里屋走出來,厲聲打斷:“哎行了行了,他挺大個人,你給他點面子吧!” “越大越糊涂!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他mama想把周崇寒推到他爸那邊,也是沒推動。 他爸倒是鎮(zhèn)定,一招手:“來,你坐下來跟我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崇寒也不坐,只撲通一聲跪到他父母面前,低著頭就把這幾日發(fā)生的事簡單地敘述了一邊,說到宋巧比掉了孩子和死了父親這兩事的時候,他爸媽都驚嘆一聲,尤其他爸爸,氣得拿了本書就往周崇寒頭上拍:“哎!哎!你真糊涂!” 倒是他媽先反應(yīng)了過來,狐疑疑問:“你不覺得宋巧比這孩子掉得太離奇嗎?……你陪她去看過了嗎?” 周崇寒回答:“她掉了孩子,正好趕上她爸爸又去世,我當時也不在場,后來更沒法多問細節(jié)……” “你不想問,我去問!”他媽拔腿要走,被他爸攔下來了:“你先別沖動,如果這事是真的,那么宋巧比怎么會愿意見我們?再說,她跟崇寒都到了和平離婚這地步了,咱們?nèi)コ俗匀∑淙柽€有什么?” 他mama想想也是,只能忿恨地攢起手指,使勁兒點著周崇寒:“你??!哎!” 一聲嘆息,可憐天下父母心! “那……北院那邊呢?”他爸問道。 “我不想連累部門其他人,所以請愿書的事情我一個人來承擔……但是北院那邊又不想放我,我也不想放棄順安口區(qū)的建筑,現(xiàn)在北京那邊派來專家進行評估,預(yù)計三個月后……會有一個結(jié)果?!?/br> “那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周崇寒苦笑一聲:“我去找我英國的導(dǎo)師懷特先生……他已經(jīng)邀請我過去協(xié)助他研究的課題了,課題緊,所以我明天就走,未來三個月我都會跟他一起工作,然后我再看下一步……” 這話里是暗示他會長期駐扎國外的可能,也是有賭博的成分,不過,人,都是徒勞于自己賭自己。 他mama不想看他,索性進屋關(guān)門,他爸爸倒是表示理解,點點頭:“這事我沒意見,只是……希望你這么個歲數(shù),應(yīng)該有不惑的智慧,少可張狂但老要穩(wěn),你不是小孩子,萬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能任性?!?/br> 周崇寒點頭應(yīng)是,他爸這番理論,他以前是極其贊成的,但現(xiàn)在,他覺得這話還是有待考量,不惑的智慧,40歲怎么會有?50歲也未必有。至于少年時,他倒活得老氣橫秋的,在畫室里、在建筑模型中、在施工地上,消磨青春,廢寢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將至,人老了,反而應(yīng)該任性,應(yīng)該自由和瀟灑,因為已知自己什么德行,何事可為和不可為,沒有紀律的自由不是真自由。 于是第二天,他登機遠行了,決定做個孤獨的流浪者。 周崇寒走得匆,一切似乎都來不及。他mama來不及想明白這事兒,等終于想明白了,已經(jīng)又過了兩周。 他mama直接去中央廣場敲宋巧比的門,但她哪里知道,這房子被宋巧比租了出去,來開門的竟是一對兒小夫妻,他mama無奈,只能問來個電話號碼,回去思量了半天,還是決定打過去。 再說宋巧比,這幾日恢復(fù)了食欲,肚子也漸漸膨脹,便給自己添了幾件孕婦裝,在蕭遠和杜琴的住處來回竄著住。 杜琴在沒有男人的夜晚時,最喜宋巧比陪她玩,她貼著宋巧比的肚皮,聽里面水咕嚕咕嚕地響,然后笑起來:“你家小帥哥在你肚子里放屁啦!” 宋巧比也笑,撫著肚子說:“哎呦,你可聽得真仔細!” “那是!我是干什么的你也不看看!” 宋巧比也發(fā)神經(jīng),還問:“那你看看他在里面做什么?” “他在里面啊……想小女孩唄!”杜琴哈哈一笑,宋巧比就樂著拍她“你個女流氓!” 樂了一會兒,杜琴就認真問她:“哎,阿比,我問你一句,你是真的打算跟蕭遠結(jié)婚嗎?” 宋巧比揚著頭,靠在杜琴家的真絲床鋪后,認真地想了一想說:”也許吧……至少是我生活的一個可能性?!?/br> “可是……你不覺得他那人行事乖張不靠譜嗎?” 宋巧比哪能不覺得,只是,她覺得她在逐漸了解蕭遠。 “人活到一定歲數(shù),總有不同的天和地,他初見我的時候,大概也是不快樂,受了點刺激,害怕任何束縛,但現(xiàn)在,卻一心想要討好我,甘愿跳進婚姻里,哪怕給別人的孩子當爸爸……” “哼,這叫什么?他那是得不到的永遠在sao動,你是被偏愛的一直有恃無恐?!?/br> “也有道理,但是蕭遠真的在努力改變,現(xiàn)在他都很少打游戲,開始研究菜譜了呢!” “哈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男人的本性,永遠改不了!” “男人什么本性?” “你說呢?好色、自私、幼稚、小氣……”她剛說到這里,她的電話響了,來電人的頭像是個戴眼鏡的粉嫩男生,杜琴就慌張地一把把電話抓到手里去,卻被宋巧比瞅了個正著,她便掩嘴一笑:“哎呦!說到底,男人就算本性再惡劣,總有女人要愛他們……” 杜琴翻了個白眼給她,接起電話來,一腔柔媚:“喂?小徐啊……你在哪兒呢……?” 跟傳染似的,宋巧比的電話此時也響了,她怕輻射,放在遠處充電,走過去拿起來看,也是不認識的號碼,想著要不要接的時候,對方又忽地掛了電話。 這就好像有個人跟你說——今晚放學(xué)別走,我有話跟你說,結(jié)果等你真的等到傍晚的時候,那人又說好吧,其實也沒什么事。 宋巧比正疑慮著,電話又響起來,低頭一看,還是那個不認識的號碼,似乎對方這次下定了決心——要跟她聊一聊。 宋巧比接起來,客氣地問候?qū)Ψ剑l料對方沉默了半天,才緩緩道來:“你好,宋小姐,我是周崇寒的母親……我們見過的?!?/br> 何止見過?!她都見過這女人素顏的樣子!女人天生是演員,有了知識的女人更是高級的演員。 “嗯……您好伯母,”這次宋巧比沒喊她mama,對方便窺探到了異樣,于是又問:“宋巧比,我已經(jīng)知道你要跟崇寒離婚的事情了……也知道你們之間的財產(chǎn)分割協(xié)議……” 宋巧比聽到財產(chǎn)二字,頓時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問:”怎么?有問題嗎?” “那倒也不是……只是我覺得這里面有些事情,我必須要跟你說,得當面說?!彼鹠ama很爽利,什么目的,要靠什么手段,她很有一套。 “你是要見我?” “不錯,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登門造訪?!?/br> 宋巧比一時也是沒了主意,杜琴又不在屋里,她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澳敲础?/br> “那么咱們明天見一見吧?”周崇寒的mama不容置疑地發(fā)問。 宋巧比只得應(yīng):“好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