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賀云鴻嘆氣:“母親,豈可輕談取人性命……” 姚氏擺手說:“我明白!我明白!表面上不能那么做!可是孩子,你孝順娘嗎?” 賀云鴻看著姚氏點頭道:“娘對我這么多年撫養(yǎng)關(guān)懷,孩兒一定會孝順娘親?!?/br> 姚氏狂熱地說:“那你就去為娘做這個事!想個不那么扎眼的手段,讓人給她下個毒,找人去劫了她!雇人去刺殺她!她說白了,是個土匪啊!那些和她在一起的人,都該被官府抓起來的!兒啊,你聰明,好好設(shè)計她!讓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不,還是得讓她知道,讓她知道她得罪了誰!” 賀云鴻凝神看姚氏的臉,不再勸說什么了,輕輕地說:“母親看著累了,好好休息吧?!?/br> 姚氏可憐巴巴地看賀云鴻:“孩子,你答應(yīng)娘?娘就靠著你了,啊? 賀云鴻點了一下頭:“母親,我自然會聽娘的話。”現(xiàn)在不就在聽嗎? 姚氏這才放了心,長長地出了口氣,半合了眼說:“孩子,你是個孝順的,那個女子,肯定不得好死……” 賀云鴻說:“母親,安歇吧?!币κ宵c頭了,賀云鴻行了禮,走出臥室。他問了問姚氏的飲食,讓丫鬟婆子們進屋去守著姚氏,這才披上大氅,離開了姚氏的院子。 他沒有上軟轎,散步走向自己的院落,太陽西下,寒風(fēng)呼嘯而來,處處陰影森然。雨石有些擔(dān)心地小聲問:“公子冷不冷?我讓轎子跟著呢……” 賀云鴻因為喝了酒,還有些熱意,也不搭理雨石,稍微加快了些步伐繼續(xù)走著,想驅(qū)散些集在了胸口處的重壓。 到了自己的院子,賀云鴻非但不覺得冷,反而渾身發(fā)熱,臉都覺得燒起來。想起那日回門,凌大小姐從府中奔出來,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她那個步態(tài)身材,滿京城的女子,沒有第二…… 綠茗帶著好幾個丫鬟迎了出來:“公子!天這么冷!快進屋吧!” 進了屋子,幾個人一起動手幫著賀云鴻將大氅脫了,又摘下他腰帶上的種種飾物,去了外衣,換上了家常的寬松衣袍……賀云鴻沉默地由著她們替他更衣。 綠茗偷聽了賀云鴻說今日要去勇王府,還聽說,那個已經(jīng)離府的三夫人也一起去了——賀府有人看見早上許多百姓到了賀府的后門,跟著賀府車隊走的,該是那些山寨的寨匪。 綠茗的眼睛一次次地偷偷看向賀云鴻,想在他臉上看出什么來。賀云鴻一直面無表情,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心不在焉。 綠茗今年十七歲,進了賀云鴻的院子也有六七年了。一開始是三等小丫鬟,看顧茶水,然后因善于察言觀色,加上原來照顧賀云鴻的丫鬟們年長嫁人,她成了賀云鴻的貼身丫鬟。 綠茗從一進院子,就致力于領(lǐng)會賀云鴻的意思。她細(xì)心記住賀云鴻的喜好,時刻注意賀云鴻的情緒。這么多年下來,綠茗總覺得還是無法摸清賀云鴻的心思,可是相比院子其他的人,她算是最了解賀云鴻的人了。 賀云鴻換了身家常便服,竹青色的長衫,領(lǐng)襟處黛藍(lán)鑲邊,色調(diào)低郁??伤S隨便便地坐在那里,背直肩平,卻壓住了這顏色,屋子里黃昏漸濃,他在朦朧的光暈里,顯得神清骨秀,別有種玉樹臨風(fēng),巍然不動的姿態(tài)。 綠茗心頭一陣跳,等著其他丫鬟們抱著衣服出了門,小聲問賀云鴻:“公子,奴婢讓人備下了幾樣小菜和熱酒,可是要現(xiàn)在上來?”上次賀云鴻在勇王府吃得壞了肚子,回來就吐了,跟著大病了一場,這次去就該小心些,不會多吃,現(xiàn)在定是餓了。 賀云鴻在勇王府有意多喝了些酒,方才走得發(fā)散了酒意,沒有胃口,只想喝水,就說道:“不必了,上茶來吧?!?/br> 綠茗臉露失望,賀云鴻卻沒有注意,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來。綠茗知道賀云鴻這樣,就是在表示不想讓人打擾他,忙出去給他準(zhǔn)備了茶水,送了上來。 剛剛為賀云鴻倒了茶,放在他的手邊,院子里就傳二公子來了,賀云鴻沒抬眼,賀霖鴻進了門,見綠茗站在桌子邊,賀云鴻在看書,笑著說:“哎呀,好一幅美人側(cè)侍讀書圖呀!”你小子怎么還這么縱容這丫鬟? 綠茗笑著向賀霖鴻行禮,這位二公子油腔滑調(diào),可是這種胡說,讓綠茗喜歡。但賀云鴻明顯不喜,依然看著書,不理賀霖鴻。賀霖鴻厚著臉皮坐在桌子邊,綠茗忙去拿了杯子,給賀霖鴻也斟了茶。 賀霖鴻笑著對綠茗說:“謝謝美人了!” 綠茗低頭笑著:“二公子客氣,這是奴婢應(yīng)該的……” 賀云鴻不抬頭地打斷道:“下去吧。”綠茗眨了下眼,臉有些紅,微笑著退下,將門關(guān)了。 賀霖鴻起身過去,邊走邊說道:“你身體才好多久,門要關(guān)嚴(yán),別透風(fēng)!”將門嚴(yán)實了,順手栓了,在門口聽聽外面,笑著對賀云鴻說:“這么聽,可就費勁了。” 賀云鴻放下書,才面露疲憊。他大病之后頭一次出門,怎么能不累?可是見到綠茗那頻頻偷窺的目光,他就是不想讓她看出來,再借機來照顧他。 賀云鴻拿起桌子上的熱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賀霖鴻從門口走回來坐下,笑著說:“那丫頭的樣子,是唯恐人看不出來呀。她還覺得你在吃我的醋呢!”非得我這么告訴你?! 賀云鴻眉間閃過厭惡,沒說話,賀霖鴻看看他依然有些蒼白的臉色,語氣關(guān)切地問:“你還好吧?” 賀云鴻瞥了他一眼:“你還能再假些嗎?” 賀霖鴻哈哈一笑,隨意地將一條腿搭在了另一條腿上,特別沒坐姿,晃悠著腿問:“勇王府那邊,該有些際遇吧?不應(yīng)枉費我替你傳信和你這些天的好好休養(yǎng)吧?” 賀云鴻微皺了下眉頭,繼續(xù)喝茶。 賀霖鴻收斂了笑容,停止了搖腿,驚訝地問:“真的有際遇?!” 賀云鴻的茶杯停在唇邊,一口茶像是要一滴滴地飲進。 賀霖鴻放下了腿,坐得正了,鄭重地對賀云鴻說:“三弟,你該明白,這事已經(jīng)不成了?!?/br> 屋子里突然顯得暗了,賀霖鴻此時不想讓人進來點燈,自己也沒心思,對賀云鴻小聲說:“我看出來你想見她,就幫你那一次,算是全一下你的心意。你懂的,你們拜了堂,天地為證呀!這是向老天發(fā)過誓的了!她可是你的原配夫人!就是沒有圓房,分手也不能分在那次圍攻清芬院上!而且,凌大小姐心智過人,那時在清芬院說的話雖然不作數(shù),可怎么都別弄得她記恨咱家。大家平和分開,日后也不招怨。” 賀云鴻將茶杯從唇邊移開。垂眼看著杯中茶葉,好像里面生出花來……她也說了好合好散,可惜,他沒說…… 見賀云鴻默默不語,賀霖鴻心慌了,覺得自己干了件錯事,認(rèn)真地問:“你該不是存了別的心思吧?!母親是容不下她了,若是不讓她走,她和母親不能共存,其中一個會沒命的?!?/br> 賀云鴻依然看著茶杯,終于緩緩地說道:“我明白?!?/br> 賀霖鴻問:“那你想干什么?” 賀云鴻不看賀霖鴻:“我為何會想干什么?”像是在問自己手里的杯子。 賀霖鴻又笑了:“三弟,若說這家里還有一個人能懂你,那該是我了?!?/br> 啪嗒,賀云鴻將茶杯輕輕放在桌子上,終于抬眼看賀霖鴻。 屋子里,完全黑了,窗口灰光微弱,可是賀霖鴻卻清晰地在賀云鴻眼中看到了讓他擔(dān)心的神光。 門外,綠茗敲了敲門問道:“公子,可需點燈?” 賀霖鴻還沒與賀云鴻說明白,不想讓人進來,大聲說:“不必麻煩美人兒了,我來吧。”他隨口慣了,一時改不了。 賀霖鴻起身在燈下找了火石,點了一盞燈,端著到了桌子前放了,見賀云鴻面色平靜??墒琴R霖鴻知道這位三弟,心中越是鬧騰,表面越是平靜。他又坐下勸道:“你在和離書上寫得很對,有份無緣,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你們有夫妻的名份,可惜無緣。” 賀云鴻冷冷地開口:“小的時候,你的領(lǐng)悟總是比我慢許多,怎么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br> 賀霖鴻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你知道我為何看透了那位凌大小姐嗎?就是因為我看透了你。” 賀云鴻抿緊嘴唇,賀霖鴻笑:“你一向不輕易動氣的,尤其對我?!彼ξ赝崃祟^對賀云鴻說:“是不是因為你看不起我呀?嗯?不愛搭理我,可也犯不上對我生氣,是不是?” 賀云鴻一扯嘴角,垂下眼簾。賀霖鴻玩笑夠了,手肘支在桌子上,向賀云鴻半傾了身體:“三弟,放棄吧!換做是我,是大哥,都還有可能,唯有你不可能!母親最偏愛你。十年前你被困晉元城,母親差點死了,就是那時落下的心疾之癥。她不喜,你就不能做!” 仿佛是被這話激起了戾氣,賀云鴻的語氣更加冰冷:“我已經(jīng)說過我明白,你不必一再重復(fù)?!?/br> 賀霖鴻被賀云鴻語氣里的寒意刺得直翻白眼:“好吧,讓你對我發(fā)發(fā)火,也許會好受些?!?/br> 賀云鴻不屑地撇嘴:“這就算發(fā)火了?”那日那個女子那樣對你才算是發(fā)火! 賀霖鴻一副放棄的樣子:“好好,算我沒說!” 賀云鴻沒再窮追不舍,又一次沉默。 賀霖鴻暗嘆,這個三弟雖然性子傲慢,但是事母極孝,對母親一向溫言軟語,言聽計從??涩F(xiàn)在看著怎么像是要違背母親的意愿呢?!你說他要是忤逆,怎么不選個平常的事情?一下就找了個這么個兩邊水火不容的大事!若是鬧出來,母親的心疾可怎么辦?父母是仕途之星,萬一母親被氣病了,賀云鴻的官名也就完了…… 賀霖鴻皺著眉亂想,發(fā)現(xiàn)賀云鴻好久沒說話了,賀霖鴻問道:“你沒別的話了?那我就回去吧?”此事無解! 賀云鴻突然說道:“想法讓她住回府中!” 賀霖鴻愕然地看賀云鴻,賀云鴻抱了雙臂,一副心意已定的架勢。賀霖鴻下巴都合不上,結(jié)巴著:“你……你這……這是什么意思?!” 賀云鴻下巴微抬:“你哪個字聽不懂?我可以給你寫出來,還能順便教你識識字。” 賀霖鴻氣得用手指賀云鴻,然后放下手一望天:“這可太難了!” 賀云鴻眼睛微斜著看賀霖鴻,緩慢地說道:“是誰在認(rèn)親那天使勁對著她笑?是誰到處跟人說這件婚事不是壞事?是誰對大哥抱怨說我不惜福?是誰對父親進讒言說我不懂事……” 賀霖鴻辯白道:“我難道不對嗎?” 賀云鴻對著賀霖鴻微瞇起眼睛,“你竟然真的還是像以前那么笨……” 賀霖鴻一回味,才明白自己把自己繞進去了,干咳了一下,對賀云鴻懇求道:“真的!三弟,聽我的勸吧!我過去的確是那么想的,她是個山大王,咱們賀家前途兇險,有個彪悍膽大的,比什么世家女子之類的,可頂事多了!何況這里面還有勇王的支持。別說勇王,勇王軍中的將領(lǐng),峰上那三千將士,哪個對她不都心存感激?那時孫家說她的壞話,勇王那邊的人將孫世子暴打一頓,追到城外將孫氏的十幾輛馬車都砸了,可這都是輕的!我一個朋友是軍中的,說那些軍士們本來是想割了孫氏的嘴的,是勇王擋著說不要鬧得難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跑了題,忙打?。骸暗牵‖F(xiàn)在時過境遷了!母親恨她入骨!你難道想害死母親?!” 賀云鴻馬上反問道:“那難道要害死賀家?!” 他語氣嚴(yán)肅,賀霖鴻愣住。 賀云鴻沉聲說道:“那天,你沒聽懂父親的話嗎?后宅不治,乃是大患。不僅累及仕途,也會殃及子孫!母親年紀(jì)大了,心性脆弱,想法偏頗。莫說我府有事,母親已經(jīng)不能獨擋一方,就是無事,她那等……想法,也會惹出事來!大嫂此次行為,何嘗不是為了討好母親?凌大小姐說的那些,任何一樣就可置我府于不仁不義之地。主母一失方寸,全府都行不妥之事!父親提及祖母之教導(dǎo):與人為善,以德服人,不欺凌弱者,我府一樣也沒有!府中上下人等,有幾個能與我府共存亡?如此危局,必須馬上改變。” 賀霖鴻真是十分震憾!——賀云鴻從來沒有評價過母親,更別說講什么壞話。這些話聽著文雅,可句句都如鋼刀:什么叫累及仕途?!這是說母親那么一鬧,對父親和他的仕途有礙,那當(dāng)然了!可他竟還說殃及子孫?!這是說母親不能為后代典范?!三弟看來將母親與祖母兩相比較,覺得母親上梁不正,怕是會對后代有損哪!這是對長輩最嚴(yán)重的指責(zé)了!什么叫年紀(jì)大了?多少后宅主母都是年紀(jì)大了的人!這是說母親頭腦不清了。心性脆弱,這話說一個小姑娘沒什么!可是說一宅的老夫人……至于想法偏頗,那就是說母親的思想走了歪道,天哪!這個三弟和凌大小姐一樣,說母親心不正呀!三弟直接點明母親已經(jīng)不能再維護家庭,無法承擔(dān)責(zé)任了!可是他是個孝子??!怎么能這么說母親?! 賀霖鴻看了賀云鴻半天,才從驚訝里回了神兒,小心地說:“這話,我都明白,我想父親當(dāng)然也明白??赡恪汶y道不最孝順母親嗎?” 賀云鴻眼里露出一絲傷感,說道:“母親對我恩重,我會一輩子孝敬她?!?/br> 賀霖鴻有些不明白了,賀云鴻嘆了口氣:“可是賀家,不是母親一個人的,不能因一人私怨,而毀掉大局?!?/br> 賀霖鴻忽然想起那天在清芬院,凌大小姐說過,一個女子嫁入夫家,是要經(jīng)營夫家,不能因一己私欲,而不顧夫家大局。賀云鴻這話里,怎么有種異曲同工之感?這兩個人的想法挺相像的嘛! 賀霖鴻問:“那你怎么去說服母親?” 賀云鴻不解地看賀霖鴻說:“我為何要去說服她?這么多年,你說服了她不給你抬妾了?” 賀霖鴻笑了:“你終于和我站在了一起!天哪!這都多少年了!我等不及她也罵你不孝!” 賀云鴻神情微現(xiàn)愕然道:“我如何不孝了?這不都是父親的主意嗎?孝,不見得順,你是兄長,不是一直在給我做榜樣嗎?有父兄在我前面,她怎么會罵我?” 賀霖鴻哈哈笑出聲,可他又嘆了口氣說:“但你別忘了凌大小姐的性子!她可是看透了咱們家,后宅太亂!母親和大嫂都對她不好,你說她怎么可能想回來?你怎么可能說服她回來?” 賀云鴻哼了一聲:“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你覺得難的,我并不覺得難?!?/br> 賀霖鴻愣了:“你有辦法?只有五個月了!” 賀云鴻用手按在眉心:“時間足夠,辦法也有,只是……” 賀霖鴻問:“什么辦法?只是什么?” 賀云鴻輕聲道:“只是要玩弄人心,再欺負(fù)她一次……” 賀霖鴻好奇了:“咦?你也不是沒這么干過??旄嬖V我,是什么辦法?” 賀云鴻閉著眼睛揉自己的眉間:“這還不簡單嗎?安排一場刺殺就是了?!?/br> 賀霖鴻驚問:“刺殺凌大小姐?!” 賀云鴻睜眼看賀霖鴻,嘲弄地一笑:“我說過你比我慢了吧?” 賀霖鴻皺眉思索,恍然道:“哦,是刺殺你?!” 賀云鴻點頭補充:“當(dāng)著母親的面刺殺我?!?/br> 賀霖鴻抽氣:“你真狠哪!” 賀云鴻又閉上了眼睛,兩眉間已經(jīng)被他按紅了,賀霖鴻有些擔(dān)心地問:“你能保證那凌大小姐不會袖手旁觀?” 賀云鴻淡然道:“她若袖手,就讓人將我刺傷在她眼前!” 賀霖鴻再次抽冷氣:“你……你不要命了?!” 賀云鴻一抿嘴:“別刺要緊地方不就得了?何況,我覺得她不會袖手?!?/br> 賀霖鴻啊了一聲,放下了心,再次翹起了二郎腿,笑著看賀云鴻:“你竟然這么了解她了?”賀云鴻沒回答,賀霖鴻繼續(xù)說道:“我說對了,勇王府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得找人去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