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凌欣忙說:“知道知道,是自古產(chǎn)金之地?!?/br> 鄒縣令滿意地又哼了一聲,從鼻子里出著氣說道:“我朝年產(chǎn)金萬多兩,登州占其六成!本官在位時,達到七成!”很驕傲的神色,凌欣和雷參將交換了下眼色,都不敢問他怎么從一個大量產(chǎn)金的州知府,又變成了一個縣令。 鄒縣令許是也想到了這個問題,陰著臉,沉默地走了余下的路——他可不能告訴他們因他在一次官吏評審后,酒后無德,大罵上司無能,結(jié)果被人做了個套,說他貪污,差點入獄…… 幾個人再繞回到了下山處時,鄒縣令下結(jié)論地說:“從礦坑來看,此礦淺露,采集方便,可是你們這些人根本不懂得門道!除了有些機巧之處,大多只是蠻干!” 凌欣忙點頭:“是的是的,我過去沒干過,就是在采礦方法和冶煉過程上有幾個主意,別的都靠摸索……” 鄒縣令輕蔑地說:“你們這么亂做,糟蹋了多少東西!本縣實在看不得這種暴殄天物之舉!過些時日,本縣要派些老道的匠人前來,你們要好好敬重!” 凌欣和雷參將忙連連道謝:“多謝多謝!” 鄒縣令一抖袖子:“謝我作甚!你們早日出金,多出金,本縣也可早征稅收,于本縣的業(yè)績上也有好處!” 凌欣和雷參將又對眼兒,凌欣對雷參將使眼色,讓他開口,雷參將小心地問鄒縣令:“這個稅收,不會……” 鄒縣令一瞪眼:“本官一向公正廉明!你竟敢質(zhì)疑本官?” 雷參將忙說:“末將不敢……” 鄒縣令又看凌欣,凌欣忙賠笑著行禮,鄒縣令一臉挑剔:“姑娘是沒有合適的衣服嗎?為何穿男裝?男女有別你懂不懂?你以為真的有花木蘭之類的事?那只是詩篇!乾坤不可顛倒!乾為天,要剛健有力,男子要頂天立地,陽氣勝人。坤為地,要淳厚良善,女子要溫和寬容,接納眾生……” 凌欣笑著套近乎:“我們寨子里有位杜軍師,他喜歡易經(jīng)呢?!?/br> 鄒縣令很不高興凌欣插嘴:“喜歡易經(jīng)的人多了!那有什么稀奇?他是不是告訴過你乾上坤下是什么意思?” 凌欣茫然地搖頭,鄒縣令鄙夷道:“陽氣生發(fā),陰氣下沉,雙向背離,就是‘否’卦,乃為不吉!乾坤要相和相往,陽上升時正遇上陰向下,天地交感,由小而大,由微而盛,上下和睦,流通無阻……” 凌欣覺得自己暈了,直了眼睛看鄒縣令,鄒縣令一看凌欣的表情,就知道她想睡覺,不高興地說:“你看,你什么都不懂!難怪你的頭發(fā)如此凌亂!頭發(fā)亂,心思亂!心思亂,行為就會亂!行為亂了,處事就會亂!胡亂行事,人生豈能不亂!所謂一葉而知秋!本官要給你幾個丫鬟,幫你梳洗……” 凌欣醒過來了,忙說:“不用不用,我天天在外做事,而且我有個meimei……” 夏草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冒了出來,說道:“就是我呀!” 鄒縣令看了她一眼,很不高興地對凌欣說:“這像什么?!沒聽說長者賜不可辭嗎?!姑娘不要無禮!早日準備房間就是了!”說完轉(zhuǎn)身,在幾個人的簇擁下,氣勢沖天地走了。 凌欣和雷參將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地交談: “當官的就是不一樣啊!” “這是殿下給找來的幫手啊,真厲害?!?/br> “你說我不該要他的丫鬟吧?” “當然要呀!你不喜歡沒事,我手下的兵士們見了,干活有勁兒呀……”聽到這話,站在凌欣后面不遠處的夏草很不屑地哼了一聲。 鄒縣令回到衙內(nèi),很不耐煩地鋪開紙張,給京城的賀侍郎寫信。按照囑托,他寫了礦山的現(xiàn)狀,以及那位姑娘的穿著打扮,神情話語,她明顯帶了個根本不會照顧她的野丫頭,也說了會將本地買的丫鬟給她……寫完了,鄒縣令不滿地自語:“一個野姑娘!也用得著賀侍郎如此牽掛!”如果不是賀侍郎出面將他的官司平了,他才不會費這些心!他將信封了,差人送往驛站。 京城里,賀云鴻自從寄出信后,也在掐算著日子。開始的十幾天,他尚能平心靜氣,二十多天后,賀云鴻有些心燥起來。每日一醒來,就懷了希望,但晚上向姚氏問安后,回到院子里,就總帶著沉郁的神情,沒有一點笑意。 他的貼身丫鬟綠茗越來越摸不準他的意思,心中發(fā)憷,就更想弄清楚賀云鴻想要什么。 夜靜更深,賀云鴻微蹙著眉頭坐在桌前,一手拿著本書,可是明顯沒在看。綠茗端著茶盤進屋,給賀云鴻手邊放上一杯茶:“公子,喝茶吧?!?/br> 賀云鴻一眨眼,緩過神來,看了綠茗一眼,綠茗嚇得低頭,她分明看到了賀云鴻的眼中有種厭惡的神情,她輕輕退了出去。她照顧賀云鴻多年,雖然賀云鴻在丫鬟們面前并不表露太多情緒,可是她能看出賀云鴻的變化。自從那個山大王離開后,三公子經(jīng)常走神。這個,有空得向老夫人那邊的丫鬟,透個口風…… 終于,一日晚餐后,賀霖鴻遛達到了賀云鴻的院子里。兩個人早上才見過,明日早上又會見面,賀霖鴻該是有要事憋不住了才這么急著過來了。 賀云鴻正在書房看書,聽見賀霖鴻來了,表面還是沉得住氣,只抬了下眼睛,招呼都沒打。 賀霖鴻臉上帶著一絲jian笑,一撩衣襟,坐到了賀云鴻的書案對面,搭了一條腿起來。 本來守在書房門邊的綠茗,一見賀霖鴻來了,馬上就離開了,此時端著茶盤回來,將茶盤放在書案一角,微傾了身體,雙手給賀霖鴻上了茶,輕聲說了句:“二公子慢用。” 賀霖鴻改不了過去的脾氣,說了句:“謝謝啦,美人!” 綠茗一低頭:“二公子見笑了……”眼梢處瞄了下賀云鴻,收了茶盤,退后幾步,站到了門邊。 賀云鴻也不看她,還是看著手中的書說道:“下去吧?!本G茗眨了下眼睛,退出門去,將門只虛掩了。 賀云鴻“啪”地把書放在桌子上,賀霖鴻低聲笑:“那日我還說雨石‘揣測上意’,看來這是你院子里的風氣呀。” 賀云鴻緊抿了下嘴唇,說道:“說吧!”算是自己先投降了。 賀霖鴻喝了口茶,得意地說:“明日傍晚,悅香樓上月季雅間,有人請我們喝酒。” 賀云鴻皺眉:“你怎么不讓他直接給我?” 賀霖鴻說:“那邊說這是第一次,那位得把把關(guān)?!?/br> 賀云鴻薄怒:“關(guān)他何事!” 賀霖鴻笑:“你就別挑三揀四的了!” 賀云鴻瞥了一眼半開的門縫,沒說什么。賀霖鴻嘿嘿一笑,“你呀!小心哪!”說完站起來,幾步到了門前,猛地打開門,笑著說道:“哎呀!美人!是在等著給我添茶嗎?我可真感動呀!可惜我那娘子不讓我長待呀,下次吧!”說完,哼著小曲兒走了。 綠茗低著頭輕手輕腳地進來,端著茶盤收了賀霖鴻的茶杯。 賀云鴻復又伸手拿起了書,隨意地翻著書頁。綠茗小聲問道:“我讓她們做了些夜宵,公子想用些嗎?” 賀云鴻搖了下頭,綠茗還站在旁邊,賀云鴻看著手中的書沒再說話,綠茗小心地看賀云鴻,問道:“公子要去見老夫人嗎?”她見賀云鴻沒有反應,又小聲說:“公子若是不去,奴婢可以去為公子傳個話,以免老夫人惦記?!?/br> 賀云鴻面無表情地說:“下去吧?!?/br> 綠茗咬了下嘴唇,端著茶盤轉(zhuǎn)身,一步一回頭,到了門邊終于轉(zhuǎn)回身,對著賀云鴻有些哽咽地說:“公子,我來這院子七年了,只想好好照顧公子,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請公子責罵,奴婢一定改過……” 賀云鴻翻過一頁書,又一次冷淡地說道:“下去吧?!?/br> 綠茗忍著哭泣,端著茶盤出去了,這次,關(guān)緊了門。她沒讓其他的丫鬟們看到自己流淚,安排了人應答賀云鴻喊人,自己真的去了賀老夫人那里,傳話說三公子今日不去請晚安了。 姚氏高興賀云鴻還讓人來說一聲,把綠茗叫了進去,問了些賀云鴻日常的行徑,綠茗自然一一回答了。 賀云鴻一直在書房里枯坐,有時抬眼看著案子上一個外面雕了云紋的細長檀香小匣,那里面該是被鑲好的玉竹簪,可是自從拿回來,他一直沒有打開看。他幾次伸出手,拿起匣子,可是又放回了案頭。他心思不定地讀了一晚上書,到夜鼓三更,才起身去洗漱??商稍诖采?,也沒有入睡,好容易地捱到天亮,就匆忙起身。大概因為沒有睡好,一天都情緒惡劣。 快到傍晚賀云鴻走入悅香樓的月季雅間時,里面空無一人,接待他的伙計看著賀云鴻黑色的神情,小心地說:“公子,這雅間定的是酉時正,現(xiàn)在還是申時……” 賀云鴻擺手:“上酒!我不等他們?!?/br> 不多時,賀霖鴻來了,見到賀云鴻一個人獨自喝酒,驚訝道:“你竟然先動酒?不等人?這么沒禮貌?!” 賀云鴻微蹙著眉頭,慢慢地飲著酒杯里的酒,好像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賀霖鴻這個人在說話。 賀霖鴻對著賀云鴻搖頭,讓人給自己滿上茶,也不說話了,喝著茶與賀霖鴻一起等。 漸漸地,天色晚了,雅間里伙計來把燈燭都點上了。 賀云鴻極慢地喝著杯子里的酒,似在一滴滴地品嘗。賀霖鴻好幾次想說話,但見了賀云鴻皺著的眉頭,覺得還是別自討沒趣,到底沒說什么。 窗外全黑下來,終于,穿了一身湖藍色便裝,頭戴著普通方巾的勇王才笑瞇瞇地閃了進來。他進門后也不受禮,立刻一屁股坐在了賀云鴻的身邊,對在賀云鴻的耳朵親昵地小聲問:“云郎!你猜!是長信還是短信哪?” 就如一層云霧飄散,賀云鴻的臉色忽然好了。他的眉頭舒展,將手中的酒杯輕輕放在桌子上,清湛的眼眸看向勇王,神光湛亮,唇角微翹,笑意如水中漣漪般蕩漾開去。 勇王失望地翻了下眼睛,嘟囔了一句:“我不該笑,是不是?該愁眉苦臉地進來……”他從懷里拿出一封信,在面前一揮,賀云鴻伸手去拿,勇王快速閃開,笑著說:“也得讓我看看!”賀云鴻又伸手,勇王又躲,“快說好!” 賀云鴻又皺了眉:“為何?” 勇王晃著信:“你看看多厚呀!足夠我也看看的吧?” 賀霖鴻馬上說:“我也要看!” 賀云鴻瞪賀霖鴻:“你別添亂!”一邊又用手去搶,勇王再次閃開,還將信放在鼻下聞聞,皺眉道:“這是什么破墨呀!這么臭!這紙也是看著就要碎的那種,一碰肯定就完了!我一定要看!”他本來就是照著“蠻橫王爺”長的,行事隨心所欲,根本攔不住。 賀云鴻也知道他的性子,向椅子背上一靠,抱了雙臂,一臉不快地說:“好吧!第一封信,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看吧!” 勇王馬上拆信,說道:“你生氣也沒用!哼,我一定要看!這是我jiejie寫的,我當然得看看……???!”他看了第一行就大叫起來,賀霖鴻嚇了一跳,忙問:“怎么了?!” 勇王憤怒地指賀云鴻:“你讓她叫你‘兄長’?!好無恥!你比我還小,我叫她jiejie,她憑什么叫你兄長?!你的臉皮怎么能這么厚?!” 賀云鴻伸手:“拿來!我看完你才能看!” 勇王搖頭:“我比你大,偏要先看!”說著就讀起信來,他讀一頁,就扔給賀云鴻一頁,賀云鴻讀完,賀霖鴻也搶過去讀。 勇王假裝氣哼哼地開始讀,開始還笑,“好你個!竟然敢叫我‘木頭’……哈哈,你是貝三郎!……”可越讀越嚴肅,等到讀完,已經(jīng)眼睛濕潤。三個人都讀完了,賀云鴻板著臉將信收拾好,放入了自己的懷中。 勇王說道:“這信本來就是jiejie給我寫的!我要再看看!” 賀云鴻固執(zhí)地搖頭:“不給!” 勇王對門外說:“拿酒來,我們今日一醉方休!” 結(jié)果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使勁灌酒,一邊說著過去兩個人小的時候的事情,什么去宮院深草中抓過蟋蟀,什么最喜歡吃娘娘做的山楂膏露,什么做過一模一樣的衣服,穿起來別人從后面看不出是誰……反正爭著說話,還拍著桌子大聲笑,特別盡興。 賀霖鴻見兩個人敞開了喝,自己就沒敢多喝,最后還算清醒。勇王和賀云鴻都喝到了醉醺醺,勇王抱著賀云鴻的肩膀說:“云弟,你是我的云弟!我們勝似兄弟,這是不會變的!” 賀云鴻也醉得胡亂點頭:“不會的……兄長……不會的……你別生氣……我們是好朋友……” 勇王搖頭:“我不會生氣……你是……我的弟弟……一輩子……” …… 賀霖鴻看夜深了,起身去讓人進來架著勇王離開,自己和雨石也將賀云鴻架出了酒樓,塞入了馬車里,自己坐進去。 馬車回賀府,車中,賀云鴻的手一個勁兒地在身前亂摸,嘴里說著:“我的大氅呢?” 賀霖鴻笑:“這都是春天了,還有什么大氅?” 賀云鴻醉眼朦朧地貼上來看賀霖鴻,賀霖鴻一把推開他,“去去!酒氣熏天!” 賀云鴻在車里折騰,一會兒腦袋撞在車壁上,一會兒撲到賀霖鴻身上,賀霖鴻忙了一路。好容易到了賀府,他扶著賀云鴻下了車,想讓人抬他回院子,賀云鴻卻拉著他的手臂說:“走走!我要走走!” 賀霖鴻以為他不能坐軟轎,怕吐了,只好讓雨石和幾個家人打了燈籠跟著,自己扶著賀云鴻在院子散散步。 賀云鴻并不跟著燈籠走,反而在黑暗里歪歪斜斜地胡亂行走,打燈籠的人們倒是要跟著他們。 賀云鴻踉踉蹌蹌地走了半天,賀霖鴻一個勁兒地問:“可以了吧?回去睡覺吧?” 賀云鴻像是沒聽見,哼著歌,搖晃著邁步,賀霖鴻聽著耳熟,半晌后才想起這正是那天在清芬院墻外聽見過的凌大小姐吹的曲子。賀云鴻終于停下腳步,賀霖鴻發(fā)現(xiàn)他們站在了清芬院外。 正是春末時節(jié),即使是夜間,也空氣溫暖,輕風里夾雜著花草的清香。 凌大小姐的嫁妝已經(jīng)被搬走了,清芬院空了下來,加上姚氏趙氏對這個院子真沒有好印象,就讓人鎖了門,此時院子里一片漆黑。 賀云鴻走到了院門處,看著黑色的門,嘴里的哼聲停止。他們身后的燈籠近了,將他們的影子搖曳地投在了門上,賀霖鴻看向賀云鴻,見他閉著眼睛,緊鎖著眉頭。賀霖鴻再次小聲說:“回去吧?” 賀云鴻低聲說:“你聽,這笛子吹得支離破碎,一片片地飛過來,雜亂無章,像小刀一樣,讓我防不勝防啊……” 賀霖鴻堅定地架著他轉(zhuǎn)身:“走!回去睡覺!你醉了!” 賀云鴻閉著眼笑起來:“我那天該進去的,對不對?那是最后一次機會,我該進去的……”到最后,低吟如訴一般。 賀霖鴻不再說什么,強架著賀云鴻往回走。 賀云鴻又開始哼那個曲子,讓賀霖鴻也想起那個殘冬的傍晚,落日慘淡的余暉里,不遠處的清芬院中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笛聲…… 那時他們怎么能知道,幾個時辰后,次日的黎明前,凌大小姐就會離開賀府,接著就離開了京城,從此天各一方,世事垂危,相見實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