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胡悅撇了撇嘴,賭氣似的轉(zhuǎn)過頭去。不與他言語,楚玨今日的心情不佳,說話也沒了往日的淡然,他哼哼一聲,道:“從我這里挖過去的東西不少,沒見你怎么用在自己身上的,那個美人有難你就用的勤快,絲毫不心疼不吝嗇。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br> 胡悅依然歪著頭,楚玨最不喜歡得就是他這樣悶不吭聲,還不如和他拌嘴,嗆聲來的痛快。眉頭一皺,繼續(xù)說:“你就沒什么想要說的?” 胡悅撅著嘴,他聲音像是含在嘴里似的說:“一時沒想起……就想著找酒喝了。” 楚玨瞇著眼:“讓為兄替你說說實情吧,你昨日放人進來,便知道此時其實是沖著你來的,隨后你便直接問了緣由,想必沒那么容易應付,隨后寒氣入體,但是你卻又不能找這離火木。所以只能靠自己強撐著,雖然是熬了過去,但是卻被那人觸碰到了身體。這才使得寒氣直接入體內(nèi)。倒在地上一病不起,早上我過來就瞧見你趴地上要死不活的模樣,給你喂了赤火丹,燒了離火木,否則現(xiàn)在你還能坐著和那宦官扯皮?” 胡悅白了他一眼,道:“楚兄都猜到了,干嘛還要問我。” 楚玨氣不打一處來,本來還想著保持者風度,眸中火氣一騰,他幾步走到胡悅身邊,捏起胡悅的下巴硬是把他臉朝向自己,他說:“雖然知道你無情寡欲,我可以由著你,但是我也有底線,我的底線是你所為之事我要能夠掌握,在我眼皮底下隨便你折騰。因為有我在,但是你要是跳出了這個圈子。你覺得我還能護你多久?” 胡悅終于收回了玩世不恭的神色,眼神一靜,慘白的臉上再無表情,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看到一切,不在乎一切。沒人能映入他的眼,進入他的心。 他開口,冷冷地說了四個字:“那又如何?” 楚玨伸手一用力,胡悅只覺得下巴吃疼。眉頭微蹙,楚玨深深嘆了口氣,他放開了胡悅,轉(zhuǎn)過身去,他自嘲道:“終是舍不得……” 說完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低頭不語,也沒有任何表情的人說:“日落之前我會回來,你別想著出去,好好養(yǎng)身體?!闭f完便甩袖而出。 胡悅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著門說:“反正我又死不掉,干嘛那么緊張……” 胡悅盤腿而坐,閉眼凝神,調(diào)整著自己的氣息。當他再睜眼的時候氣色明顯好了很多。他下床穿上衣裳,看了看門口的樹葉有些皺眉道:“還真的生氣了,都把我當囚犯了?!?/br> 隨后又坐回了床邊,翹著腿,手指點著床邊,似有思索。 日薄西山,這云層更是厚了幾分,看似今夜必有大雪。胡悅燙著一壺酒,對著一盤棋,一個人下起了珍龍棋局。 門被推開,寒風頓時灌入,胡悅頭都不抬地說:“飯帶來了嗎?我一天沒吃了。” 楚玨提著一個飯盒,把幾碗精致小菜,一碗紅豆紅棗粥。一聲不吭地坐在了胡悅的對面。胡悅依然眼睛看著棋盤,順著手端起銅酒壺就給楚玨添上了酒。 楚玨抿著嘴端起酒一飲而盡,胡悅微微蹙眉,下子的手頓了頓,楚玨在邊上看著,開口說:“此局當沖,虎口之處已然被圍了?!?/br> 胡悅投子說:“沖也沒用,勢必被封,就算殺出血路,我也無力回天。這局我還是輸了?!闭f完端起筷子就準備吃飯。 楚玨還在看棋局,手里抓了一把黑子,準備繼續(xù)下這盤棋。胡悅也不關(guān)心,只管著自己扒飯吃菜。楚玨下得倒是入神,胡悅吃完收拾干凈,他還在下。此時封琦也回來了。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氣說:“我已經(jīng)和管事兒的打過招呼了,今夜就在此過了。先生用過膳否?” 胡悅笑著說:“因為某人發(fā)脾氣,把我關(guān)在屋子里一天,剛才吃過。可把我餓的……” 楚玨下棋的手為之一滯,眉毛一挑,也不搭話。 封琦何等眼力勁,早就瞧出兩人的端倪,只笑不語,倒是楚玨下了最后一子說:“棋局已破,接下去該是下一件事了?!?/br> 胡悅嘴角微抽,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封琦來回看了兩人,趕緊扯開話題說:“隨后不知二位當如何處理?而……先皇陛下什么時候……” 胡悅站起身,他說:“今夜必下雪,下雪了他一定會來?!?/br> 三人端坐一方,氣氛靜默,都無言語,楚玨還是悶悶不樂,胡悅翹著腿琢磨著楚玨的棋局,封琦忐忑不安,又怕又急。 即將子時,天果真開始無聲無息地下起了鵝毛大雪,雪落無聲,但是風卻出得緊,呼嘯之間,竟是一番狂雪夜景。 胡悅看了看兩人,起身把門打開。頓時狂風席卷,胡悅一襲白衣,一臉冷毅。他朝著天空看了幾眼,隨后徑直朝著門外走去。 楚玨站在他的身后,嘆息了一聲,也跟著出門,而封琦也想要踏出去,但是無論怎么樣都被狂風爛雪逼退,愣是半步也無法踏出屋子。 此時胡悅和楚玨已經(jīng)站在了柴門邊上。胡悅微微一笑,他道:“古有程門立雪,如今我們雪夜迎門,禮數(shù)算是周全了?!?/br> 楚玨扶手而立,但是在他兩人半尺之內(nèi),風雪無法侵入分毫,兩人的身上竟然都沒有雪沫。連衣擺都沒吹動一下,倒是身后的封琦,即使在屋子里都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最后只能拉著門框。 過了子時,風驟停,天地寂滅,再無一絲一毫的聲息。二人依然站著,雪依然無法侵身,忽然遠處恍惚間出現(xiàn)了一盞微弱的燈光,光亮細微,搖曳之間,朝著觀情齋出飄來。 二人凝神,胡悅想要開門,但是卻被楚玨按住了手,他搖了搖頭示意時機未到。 片刻后,果真從柴門之外傳來了昨日一模一樣的敲門聲,楚玨親自開門,頓時本已經(jīng)平息的風雪再次大作。胡悅和楚玨的衣袂也微微有了顫動。 門外站著得還是昨日那人,那人抬頭一看看門得不是胡悅,而是楚玨,面露微微不悅之色。有些責怪之意瞟向站在一旁的胡悅,胡悅欠了欠身說:“陛下有請了?!?/br> 那人道:“你知道了?” 胡悅點了點頭,他皺眉想了想:“那你還想要知道那個故事嗎?” 胡悅還是點了點頭,那人寬慰一笑,也不計較。再把目光放在了楚玨身上,他口氣不似和胡悅說話,反而多了幾分敬重之意,他道:“久見了?!?/br> 胡悅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楚玨竟然認識他。楚玨也是欠了身,拱手道:“久見了,既然來了,入內(nèi)一談吧?!?/br> 三人入內(nèi),封琦已經(jīng)跪在了門口,不敢抬頭。那人也不在意他。從他身邊走過,隨后端坐下來,胡悅還是給了那人一壺冷酒,那人也是想昨日那樣大口大口的飲酒。 他說:“胡先生能替我畫,但我并不想你畫帝王之相,我想你替我畫現(xiàn)在的模樣。” 胡悅微微一笑,說:“可以?!?/br> 那人朝著跪趴在地上的封琦道:“來人,筆墨伺候。” 那人迅速從旁邊捧出硯臺筆墨,胡悅卻擺手道:“陛下是想要畫中有雪,還是畫中沒雪?” 那人一頓,隨即便哈哈大笑說:“好,好,能畫我的,非君莫屬。要有雪,大雪!” 說完便大步往屋外走,胡悅手里拿著畫筆,朝著楚玨看了一眼說:“楚兄可要看好了,弟我這樣的畫技可不是隨隨便便能看到的?!?/br> 說完也走出了房門,門外風雪大作,早是看不得其他的景色,一切混沌無常,胡悅一身白衣,手持畫筆,扶手而站,對面站著的人也是絲毫不畏風雪。胡悅朝著空中龍飛鳳舞,點抹勾挑,一筆一畫,之間,風雖身影,雪如墨筆,沒有紙張,沒有硯墨。只有一支筆在滿是風雪的夜間揮舞。胡悅的神色也像是染上了這風雪的壯麗一般,眼神亮如晨曦。 那人站在一動不動,念道:“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guān)河。雁門西,青海際。 胡悅續(xù)念道:“睡覺寒燈里,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詞畢畫成,一曲放翁夜游宮,胡悅和那人之間多了一層雪影,雪似是凝固一般,橫在兩人之間是一個人的摸樣,那人看著胡悅,胡悅看著那人,中間畫中人,惟妙惟肖。他開口道:“畫完成了,陛下夙愿已了?!?/br> 那人看著他邊上的楚玨說:“好一個心未死,楚玨這就是你看上的人,果真非凡?!?/br> 楚玨走向前來,他站在胡悅的身邊,苦笑道:“的確不凡,所以不舍,也不死心。心不死自然便是未了情?!?/br> 那人眼中有所閃動,開口說:“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情?!?/br> 胡悅朝著楚玨看去,楚玨微微皺眉,他說:“一言九鼎。” 那人點著胡悅所畫的雪,瞬時雪如飛花,飄散于天地。頃刻間,那副畫便消失在了亂雪之間。但是胡悅沒有任何的惋惜或者異議,只是說道:“現(xiàn)在陛下可以說那則故事了嗎?” 那人陷入沉思,他緩緩開口道:“因為我曾經(jīng)在這夜雪之間找過一個人,這個人答應過我一件事。雖然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他了,但是我依然記得他。他……與我有恩。我和他約定,贈他一副我的畫像,哪怕以后我不再是我,但只要畫像在,此情此義永世不移?!?/br> 他自笑道:“但帝王無情,無情才能做帝王。我贈他的畫像不能是皇帝,而只能是我。所以我才請先生為我做畫。贈予我那已經(jīng)不知身在何處的故人。先生奇才,以雪寄畫。聊我夙愿?!?/br> 楚玨微微一震,但隨即表情又有些許不削,胡悅看著兩人,他連忙問道:“那陛下為何現(xiàn)在才來找人做畫?” 那人歪頭答道:“現(xiàn)在……是何時?” 胡悅道:“這……” 那人繼續(xù)說:“自我醒來,恍如一夢,我只知道四處尋人作畫,苦尋不得,今勞先生妙筆,完成夙愿。” 忽然那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猛然抬頭看了一眼楚玨,倒退好幾步,隨后搖頭道:“原來是這樣……我,早已不在這人世間了……” 他緩緩往后退去,最后朝著胡悅看了一眼,胡悅忽然想到什么,上前一步道:“陛下,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陛下你可知道關(guān)于云……” 但胡悅尚未問完,那人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風雪之間。只余下這飄散的雪花。胡悅捏著筆的手重了幾分,似是懊惱未來得及問清緣由,而楚玨冷眼看著雪花飄散,兩人就一前一后杵在風雪中。直到封琦跑了出來,他問道:“事情……解決了陛下他走了?” 楚玨最先緩過神,他說:“走了。此事也算了了?!?/br> 胡悅口氣不爽地說:“他了了,我卻沒了,到底為何他會回魂,明明都死了幾百年的人,如果沒有人引魂我就不信他自己三尺黃土之下能夠蘇醒。但沒想到最后居然他自個了然,知道自己是黃泉之人?!?/br> 封琦眨著眼睛,胡悅哎了一聲道:“凡是回魂之人,只要知道自己乃是已死黃泉客,那自然會消失人間。除非……” 楚玨說道:“除非有人刻意留下他,或者讓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這之中便有人在設計,目的在你,還是在我呢?” 胡悅拍了拍袖子,搓著手說:“回屋里,我倒希望他是針對我,這樣的話,我也好領(lǐng)教領(lǐng)教,這人到底有多厲害,到底想要在我身上探出個什么花樣來?!?/br> 說完甩袖,進屋。楚玨心思比胡悅更加得沉,他搖了搖頭說:“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說完瞥了封琦一眼,封琦心虛地點了點頭。熬了一夜,即將天白。 封琦急于回去復命,胡悅累了一宿,加上寒氣侵體,臉色比昨日還要慘白,咳了一宿。楚玨守其左右,寸步不離。屋內(nèi)燃著離火木,暖和得和屋外形成鮮明對比。 “咳咳,楚兄還在生氣?” “我不該氣嗎?” “咳咳,不該,因為接下去的事情……你我二人可能得共同面對了?!?/br> “你指的是那個云字?” “不……是指那個cao縱云字的人?!?/br> 再說封琦一路狂奔,跑至宣德樓南處,忽然停下了腳步,在他面前站著一個人,負手而立,背朝著他。 封琦挑著衣角快速上前,他低著頭說:“國師,已經(jīng)辦妥了。那人畫了開國皇帝的畫像。那句話也說給他聽了。那太廟內(nèi)的畫像我也給放回去了,此事絕對神不知鬼不覺,皇帝更是不會知道。而有關(guān)系的人我也全數(shù)都滅口了?!?/br> 那個人嗯了一聲,封琦卻還沒放松,更是焦急地追問道:“那……國師答應我的事兒?可千萬不能透露出去。否則……小的可是要誅九族的呀?!?/br> 那人哼笑一聲,他說:“放心,不會誅九族。只會死你一人?!?/br> 說罷便抬步而走,封琦驚恐萬分,他想要說什么,忽然從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云朵的痕跡,云朵越來越多,最后互相連接,那些紋理開始龜裂,他疼痛地縮在地上,居然發(fā)不出一句驚叫聲。只能在雪地里不停地滾。他的皮膚開始全部裂了開來,鮮血直流,整個人像是血人一樣,漸漸地封琦不再動了。他保持著一個僵直的姿勢,大雪覆蓋了他的全身,看不清容貌。遠遠低就是一個人形的雪團子。不知過了多久,一直野狗跑了過來,它拱了一下封琦,封琦的身體就像是碎裂的木炭一樣,散落在地上。野狗一聲吠叫,撒腿就跑開了,尸塊碎得像是小石塊一樣,遠處看去仿佛是一個被踢翻了的雪人。 沒有人會知道這么一個攤東西,在昨夜之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第41章 回魂記(一) 三生石上住風流,何用冰人開口?——醒世恒言 “公子你多吃點……” “咳咳……吃的夠多了……” “公子你看你咳嗽得如此厲害,怎么能不多吃呢?我問了潘樓東街巷的生藥鋪子的展柜子,他說《食治門》中專門說到了豬腎搭配蜀菽,以濕紙裹煨,對咳嗽有奇效?!?/br> “紅翹……里面是有那么些說明,但……你一下子端了那么多,我也吃不下啊。” “哎,你瞧你這胃口,比個大姑娘還細著呢。你就不能少喝些酒嘛。這七日內(nèi)不準你再喝酒了。我告訴英兒不準給你送燒酒了?!?/br> “那,那你還是干脆拿豬腰子把我吃撐死算了……” 紅翹挑著眉毛,半個身體撲在了胡悅的身上,胡悅的頭扭到不能再扭,但無奈虹翹一手穩(wěn)穩(wěn)地端著一碗子羹湯,另一只玉蔥白似的的手捏著一根勺子。但是動作卻猶如塞肥鴨飼料似的,爽利且快準,一口一勺,絕不拖泥帶水。 胡悅只能側(cè)頭喊道;“楚兄救我!楚兄!” 楚玨端著茶碗,吹皺了茶湯,抬眼看著胡悅一臉你快來救人的苦瓜臉。倒是笑了笑,他能不知道如若真的要推開對方,十個虹翹都沒法近他的身。他細品一口茶,誠懇地對紅翹說:“紅翹姑娘說的極是,我也覺得賢弟喝得太多了,是該調(diào)理些許,身子還得好好養(yǎng)著。我以虹翹姑娘為樣,這七日里也不給你送酒了?!?/br> 胡悅嘴里的rou還沒下咽,聽到楚玨那么一說,差點噴了出來,還沒噴出來,被虹翹又是一勺子,直接噎在了喉嚨里,吐又吐不出來,吞也吞不下去。紅翹以為喂了急了,連忙用帕子給他擦嘴。皺著眉心疼道:“噎著了么?慢些吃?!?/br> 紅翹放下灌了第四碗的藥膳,看著胡悅翻著白眼,猛往自己胸口捶。楚玨瞧著不對勁,這才走了過來,往胡悅背脊處的敲了幾下,胡悅這才把東西給囫圇吞下。胡悅被噎得一雙鳳眼通紅,被嗆得噎得眼中含淚,又不能真的哭出來,只得埋怨地往楚玨這兒瞟,這一瞟倒是勾去了楚玨冷淡雙眸中的火,胡悅心里叫苦,卻又不敢再瞧他。 胡悅不住地咳嗽了起來,這一折騰的確夠他受的。不敢在要求虹翹喂食,趕緊自己拿起碗,連忙自己給乖乖地吃了。紅翹見他吃完了第四碗,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我給你去收拾收拾,廚房里還有一些煤炭,你留著。我給你帶了一個手爐,大冬天的寫字別冷著了自己?!闭f完便點著腳,提著裙子跑到了院子里燒水。 楚玨捏過了胡悅的手腕,他靜靜地等了片刻說:“寒氣都差不多出來了。開了春自然會好。這些日子離火木還是不能省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