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阿珠抿抿嘴:“你干嗎這么緊張?這樣緊張恰恰說明你心里有鬼。小莫菲。”使用這個稱呼的時候,她的表情真的嚴(yán)肅了不少,“我認(rèn)為阿卡有糊里糊涂的時候,但也有清醒的時候。因此他的話也不是毫無價值。我希望你能坦蕩些,是什么就是什么,何必掖著藏著不肯說,不怕憋出病來么?” 小莫菲被阿珠這一大串話說傻了:“嗨嗨,我怎么啦?我還沒有淪落到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來上兩腳的地步!你說什么呢你?” “我說你身上那股味兒!” “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阿珠突然發(fā)出一聲深淺難測的笑:“你是個膽小鬼!你不敢面對現(xiàn)實!你……你身上有一層綠皮囊,你不敢說!是不是傻眼啦,小莫菲!” 不等小莫菲回過神來,阿珠打轉(zhuǎn)方向,駕著氣墊車飛也似地順著來路飄遠(yuǎn)了,他像塊香蕉皮似地被拋在路上,呆若木雞。 白色的浪花在不遠(yuǎn)的地方歡快地嬉鬧著,追逐著,然后頑皮地退去。幾只銀色的鷗鳥翩翩地出沒于浪花之間。 小莫菲把車速調(diào)了調(diào),昏頭昏腦地也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阿珠追去。那一路上,他幾乎產(chǎn)生了幻覺,感到四面八方全都是眼睛,那些眼睛朝他眨動著,伴隨著“眨動”的節(jié)奏,耳畔竟響起啦啦隊般的吶喊:”小莫菲,綠皮鬼!”、“小莫菲,綠皮鬼!” 問都不用問,阿珠是聽阿卡說的。結(jié)果倒好,阿卡把事情忘了,阿珠卻記在了心里。知道了也就算了,她居然用來進(jìn)行訛詐。 過去小莫菲對訛詐沒有切身感受,今天算是領(lǐng)教了。他發(fā)現(xiàn),凡被訛詐者,大多有短處捏在訛詐者手里。自己的綠皮即是如此。不過有一點尚不明了,大多訛詐者都有目的,阿珠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為什么不一鼓作氣把自己“拿”下來,而是甩下自己跑掉了呢?這是不是所謂的“放長線釣大魚”?小莫菲幾乎不會打比方了。只有一點他還不糊涂,那就是現(xiàn)在的緊張已經(jīng)不全是出于長出綠皮后的那種不光彩感,而是因為擔(dān)心壞了爸爸的事。 要不要去警告阿珠?他琢磨著。最后決定追追看,追上了就談?wù)劊炔簧显僬f。 結(jié)果是沒追上。 他心情忐忑地來到了黑石島,直至下海才重新變得舒暢。這倒底是自己的天堂呀!別聽那些唱歌的家伙歌頌這兒也是天堂,那兒也是天堂,真正的天堂因人而異。哪里生活得最舒服,最愜意,哪兒就是你的天堂。自己的天堂是大海! 哦,還有mama也是! 那天沒有收獲,“鬼東西”一直到天黑也沒出現(xiàn)。小莫菲尋視了幾次“遭遇”的地方,一無所獲。他沿著海底的溝坎往正南方向游出了很遠(yuǎn),在一叢褐紅色的水草下小小地瞇糊了一覺,然后原路返回。身上出現(xiàn)了許多坑坑凹凹的小點,像麻子似的,他猜想是睡覺時被小魚叼的。行至半路時,他看見了一只疲憊的老海龜,他敲了敲老海龜?shù)谋硽?,居然敲出好多寄生物,原來這僅僅是個殼,老海龜無疑早就仙逝了。小莫菲心情挺不好的。 出水時天徹底黑了,他在礁石上坐了好久,腦子里胡思亂想著前前后后的事。后來他想通了,不就是一層綠皮么?誰愛說就說好啦,只要父親的胎腦移植最終成功,笑到最后的應(yīng)該是莫菲家族。 回到小鎮(zhèn)時,正是所有的熱鬧場合暴滿的時辰。他找了幾家娛樂場,均沒見到阿卡和阿珠。從熟人們的言談中判斷,阿珠沒有散布什么東西。 看來這姑娘還不是壞人“之一”。 剛到“城堡”他就生出一種預(yù)感,mama回來了!吶喊一聲,小樓的窗子頓時洞開,果然!不過那是meimei。 莫菲老爹“植物”了的消息最終還是公開了。這里所說的“植物”自然不是名詞,一定要歸屬的話,歸入動詞比較合適。就像“生啦”、“睡啦”、“吃飽啦”等等。老祖父植物啦! 這是mama的意思。她覺得老是這么回避著一點兒意義也沒有,還要為保密搭進(jìn)好多心思,不如公開。現(xiàn)在“植物”啦的老人到處都是,誰還會在乎你一個。莫菲父子覺得言之不謬,便同意了。結(jié)果證明,還是mama有理。 面對老祖父出事最不能接受的是meimei,她痛斥父親“那么大了還惹人生氣”,“他要打就讓他打幾下好啦!你怎么能躲呢?你要是不躲,他能磕在茶幾上么?就算躲也別往屋里躲呀!你往草坪上跑,他摔十跤也沒事……” 莫菲博士的忍耐性那天得到了空前的鍛煉,事后mama把meimei說了一頓。還問小莫菲:“是不是你闖了禍而叫爸爸背黑鍋?”小莫菲對天發(fā)誓:“禍絕對是爸爸闖的!” mama嘆氣:“唉,家里不能沒有女人!” 一切平息后,擺在莫菲父子面前的一大問題突現(xiàn)了:要不要把綠皮遺傳的事情說給mama。mama沒回來之前這似乎不是問題——當(dāng)然要說。可是到了說的時候,父子倆卻又猶豫不決,他們擔(dān)心她受刺激。 最后他們還是決定說,并定了兩個原則:一,僅告訴mama,不讓meimei知道;二,選擇一個氣氛輕松的時間說。 于是需要補(bǔ)充一句,mama歸來這段日子,家里的氣氛很不輕松, 恰好這天meimei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強(qiáng)調(diào)要晚些回來。而mama卻為她種在后花園的康乃馨盛開十分高興。小莫菲乖巧地提出帶mama和爸爸去黑石島兜風(fēng)。 “爸爸可去不了,我有些試驗數(shù)據(jù)還沒出來?!边@是父子倆設(shè)的套,因為mama這個人一向有逆反傾向,你說南她偏往北。 mama果然上套兒:“那不行,你必須去!難得兒子有空!是不是兒子!” “可不是嗎?mama,爸爸是個典型的工作狂!再這樣下去他要出問題的!” 莫菲博士就這樣被“押”上了氣墊車,直奔黑石島。mama頗興奮,對大海的渴望滿臉皆是。 此前,小莫菲已經(jīng)把尋找“鬼東西”失敗的情況暗中告訴了父親。博士讓他不要著急,可博士自己分明在著急。所以一看見遠(yuǎn)處的黑石島,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幸虧mama的注意力不在這兒。 事情的發(fā)展簡直是莫菲父子沒想到的,當(dāng)母親得知這消息時,臉上的興奮突然翻了10倍,用歡呼雀躍這個詞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形容的。準(zhǔn)確地說,就好比她被流放到太陽系之外的某個星球上許多年后,突然見到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同類。對,就是這樣! 小莫菲很擔(dān)心她的心臟受不了。 不過還好! “這叫什么?博士!”mama在沙灘上旋了個圈子,雙手一合又一分,“這就叫好人必有好報!兒子,這是咱們優(yōu)于他人之處!我這次到好望角,深有體會!過去我一直把這當(dāng)成羞于見人的事,這次出去我算明白了,這是我們的長處呀!” 莫菲博士突然苦笑道:“在你們母子面前,我有一種沒進(jìn)化好的感覺?!?/br> 一家三口站在海島的邊沿,望著一望無際的海和天。過去他們也這么瞭望過,但那種瞭望是大眾化的,充其量產(chǎn)生幾分詩意。而今不同了,他們的感覺就仿佛游子自遠(yuǎn)方歸來,特別的親切。 mama自然像爸爸那樣把兒子盤問得“一無所有”方休,中間不斷暴發(fā)出“呀、呀”的歡叫,那是她當(dāng)年經(jīng)歷過的情況,久違了反倒新鮮無比。講完情況,她又仔細(xì)地研究了一番兒子的“綠皮”,認(rèn)為兒子這身寶貝無論從色澤上還是彈性上均優(yōu)于自己當(dāng)年的,估計和海洋環(huán)境的改善有關(guān)。她問兒子入水后的潤滑度,小莫菲告訴她:“無與倫比!你摸過泥鰍么?滑得讓你抓不??!我就那樣?!?/br> “我想知道有沒有一種滑膩膩的粘東西?” 小莫菲想想道:“沒有?!?/br> mama拍著他的后背,略有幾分羨慕:“嗯,你這身皮的確比我的好!” 接下來他們又開始探討各種水壓下游水的要點、呼吸問題、以及生物鏈一類的事情。父親簡直聽得心驚rou跳,原來母子倆都有過生吃小魚的歷史,也都經(jīng)歷過由大魚嘴中“死里逃生”的場面。說到高興的時候,母子倆樂得又蹦又跳,完全忘了旁邊還有一位“陸地上的親人”。 “你們都走吧!”莫菲博士傷心地喊出來,“都走都走!我們這個家看來要解散了!” 母子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興奮過了頭,大大傷了博士的自尊心。 他倆妙語生花,好歹把莫菲博士哄得不生氣了。一家人去石屋喝茶、吃東西。博士指出你們究竟覺得海里的活魚好吃,還是經(jīng)過烹制的熟魚好吃?母子倆探討了幾句,很快得出結(jié)論:要論味道,當(dāng)然還是烹制后的好吃,因為海里頭沒有番前醬、咖喱粉一類的佐料。 “言下之意,如果有芥茉醬隨身帶著,你們在海里可以放開肚子吃生魚片了?”博士道。 母子倆噢地樂成一團(tuán),大叫:“我們過去怎么沒想到呢?這主意太好啦!” 博士嘆曰:“我決定帶著女兒單過。簡直他媽的!” 他很少罵人,證明的確傷心了。 母親勸了他一陣,無效,最后惱了,大叫:“嗨!你是不是妒嫉啦?用得著這樣嗎?我們百分之百還是人類的一員,只不過功能稍多一些而已!就像那個拿著弓箭到處飛著尋找情人的小天使,多了對翅膀而已!誰也沒有覺得他不可愛呀?莫菲,你過去不這么狹隘呀!” 博士反駁道:“住嘴吧,太太,你說得多輕巧哇!我覺得咱們應(yīng)該換個位置體驗一下。比如說吧,我就是那個長翅膀的天使,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天亮?xí)r你突然發(fā)現(xiàn)我肩頭上長著一對rou乎乎的翅膀,你會是什么感覺?” 母親啞口無言,他覺得博士非但不應(yīng)該責(zé)備,而且很值得同情,他的心理落差來得太突然也太強(qiáng)烈了。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必須接受現(xiàn)實,因為一個是自己的老婆,一個是自己的兒子。 “小莫菲,給你爸爸捶捶背。” 博士這才消了氣。他說他會認(rèn)真地給母子倆進(jìn)行一次全面體檢,設(shè)法弄清海洋生活習(xí)性的由來,特別是沒有腮卻能呼吸這個核心問題。母子二人點頭連說遵命。 后頭的話題自然是父親的胎腦移植的事,這個研究項目母親較熟,所以很快就說明白了。母親對“鬼東西”非常感興趣,并反復(fù)問那東西的特點。小莫菲自然又要大費一番口舌。母親最后認(rèn)定,自己沒見過這怪物。 小莫菲道:“mama,你看時間還早,我?guī)阆潞?纯慈绾?,沒準(zhǔn)能見到它呢?” 母親當(dāng)然樂意,但為了照顧博士的情緒,扭頭問道:“你要是不高興我就不去了?!?/br> 博士道:“母雞肚子里有蛋,你不讓它下出來怎么可能!” 母親大悅,拉著小莫菲就往海邊跑,并回頭說:“莫菲,你那個比喻太準(zhǔn)確啦!噢,把水燒開,我們會給你帶些好吃的海鮮來!” 那頓晚餐,博士嘗到了一大堆海鮮,其中至少有19種是他見所未見的。他起先不敢吃,母子倆鼓勵他:“沒問題,我們生著都敢吃!” 要說遺憾,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找到“鬼東西”,哪兒去了呢? 博士突然想起一件事,轉(zhuǎn)頭對母親:“對了,我要查一查你的家譜,咱們的電腦里應(yīng)該有吧?” “有倒是有,我從未看過。為什么不查查你們莫菲家的?” 博士道:“我提醒你注意,遺傳來自于你這一支!” 那天晚上,meimei似乎有所覺察:“味兒怎么這么大呀!你們誰帶魚回來啦!” 沒人言語。 *** 家譜檢索:母親的祖上生于“商州”,上溯至公元前221年。再往前就沒有了。記載很簡略,根本沒有談到遺傳這么高深的問題。博士研究了字里行間透露的一些信息,找到了諸如“漁獵”、“傍水而居”、“朔望潮之有變”、以及“得一子乃稱‘海生’”一類和水沾邊的文字。但用這些文字下什么結(jié)論幾乎是不可能的。 母親提出置疑:“商州好像是內(nèi)陸的一個地名,不應(yīng)該臨海呀?” 于是小莫菲把“商州”二字檢索出來,居然有七個“商州”。母親直犯傻:“我們祖上怎么有這么多發(fā)源地呀!” 博士很遺憾地告訴她:“多是多了些,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七個‘商州’都在內(nèi)陸,無一臨海?!?/br> “我會不會是抱來的?”母親突發(fā)奇想。 博士大笑:“小莫菲,你覺得呢?” 小莫菲道:“理論上說,這種可能當(dāng)然存在。但是這里記得很清楚,mama不是抱來的,假如有抱來的,那也在祖上?!?/br> 于是便尋找“嫡傳”、“過繼”和“收養(yǎng)”等條款,抱養(yǎng)之說被排除了。最后小莫菲開始不耐煩了,說:“我想應(yīng)該開放考慮,單從‘商’字上檢索一下或許有門?!?/br> 博士說:“有理!” 結(jié)果竟歪打正著,查到了一個叫“商嶼”的地方。三個人經(jīng)過討論,雖無法做出結(jié)論,但一致認(rèn)為:“商嶼很有戲,因為它是個海島! 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有必要在更廣的范圍內(nèi)對“商嶼”進(jìn)行考察,尋找遺傳線索。 不久,國外有消息來,說“神經(jīng)生長因子”出現(xiàn)了突破性的進(jìn)展,早老性癡呆癥隨時有可能被攻克。莫菲博士長嘆時運不濟(jì),“胎腦移植”休矣。但他仍舊十分高興,覺得老父親坐起來的日子為時不遠(yuǎn)了。結(jié)果是很可恨的,原來那是一些不懷好意的家伙制造的假新聞,完全是以錢為目的的行為。莫菲博士頓時又看到了曙光。他請夫人和兒子多多辛苦,抓緊時間把“鬼東西”找到,現(xiàn)在的確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刻了。 于是,母子倆同時瘦了一圈兒。連meimei都看出來了,驚呼:“你們吃什么藥啦,一周的時間就苗條了這么多?” 辛苦的結(jié)果是一無所獲,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父母多次審小莫菲,問他是不是瞎說或者“看走了眼”。很顯然,他們對“鬼東西”的存在產(chǎn)生了懷疑。小莫菲對天發(fā)誓:“絕對沒有看錯!” 后來竟然說急了,小莫菲一惱之下參加了那個撈沉船的活動,一去就是十多天?;貋淼臅r候聽到了兩個新聞。對小莫菲來說,比較不重要的那個新聞是:一位“植物”了近3年的老人自己就醒了,世界各地的20多位腦神經(jīng)醫(yī)學(xué)權(quán)威聞風(fēng)而至。這個新聞小莫菲不太重視,但莫菲博士很重視。另一條新聞?wù)喾矗撇┦繘]理睬,而小莫菲重視無比:阿珠失蹤了! 按說阿珠失蹤不失蹤和小莫菲毫無關(guān)系,可是聽了阿卡的敘述,小莫菲大驚失色。 “小莫菲,阿珠偷偷去你的島上兩次!” 小莫菲的心立刻就揪緊了。暫不說黑石島是不是“你的島”,可怕的是“偷偷”那兩個字。 “你是不是搞錯了?你不送她,她能上島么?” 阿卡氣得恨不得打人出氣:“問題就在這兒,她是偷了我的車去的!” “偷你的車?你們倆鬧崩啦?” “要是鬧崩反倒好解釋了,關(guān)鍵是沒鬧崩?!?/br> “沒鬧崩她為什么要偷你的車?你不是言聽計從嗎?你可以送他上島呀?”小莫菲懷疑阿卡在拿他開心。 阿卡當(dāng)胸搡了他一把:“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我說的都是實話。唉呀,小莫菲,早知如此我什么也不對你說了!” “對不起,阿卡老兄,你的話里有漏洞。暫且不提你們倆是不是鬧崩了。就說氣墊車吧,阿珠既然偷走了,你又是怎么認(rèn)定她到我的島上去了呢?你總不會是‘千里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