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虛空中轟隆隆的震動起來,巨口怪物剩下的半截腦袋連同軀體順著重力無力地滑落下去,重重地跌向了黑暗深處——那個神殿上下圈養(yǎng)了它不知幾千萬年的地方。原本星光瑩瑩的大陣隨著巨口怪物的死亡剎那間黯淡下去,張牙舞爪地擴散著的霧氣也悄悄消弭了,顧清玄伸手召回那片赤紅的星云,將它重新化作了一點小小的火星。 隨后他拈著那點火星,用它小心地點燃了一把普普通通的線香。 顧清玄站在那攤腦漿與血液的混合物前,找了個比較干凈的地方,將那把線香輕輕地插進了泥土中。 然后他閉目,拜了三拜。 “抱歉了,蘭瑟,我此時已經(jīng)找不到你的尸骨了。來時倉促,也沒帶什么東西,唯有頭顱半片,線香一把,權(quán)以祭奠,望你勿嫌簡陋?!?/br> “神殿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想以后你若是再度轉(zhuǎn)世投胎,也不會再發(fā)生類似的情況——我其實不知道在這邊輪回轉(zhuǎn)世的情形究竟有沒有,不過我希望是有的,這樣日月輪轉(zhuǎn)之后,我們也許還能有再見面的機會?!?/br> 顧清玄忽然笑了笑。 “不過等到下次輪回轉(zhuǎn)世的時候,你大約是沒機會再做我的老師了,來做我的徒弟還差不多……你的運氣其實還真不太好,我這輩子叫過老師的人沒幾個,包括你在內(nèi),已經(jīng)全死了?!?/br> 他頓了一下,神色復雜地補充道:“還都是死得連魂魄也不剩下。” 當年曾被顧清玄叫過老師的人共有三個,前兩個和他全家上下一起死了,第三個就死在顧清玄手下,蘭瑟這個不能算是老師的老師,卻是顧清玄本沒想到會有的第四個。 他搖搖頭,佇立在那柱孤零零的香前站了一會兒,細細的煙霧無聲地向著天空盤旋而上,顧清玄看著那煙柱,努力回憶著當初與蘭瑟初見時的情形,卻發(fā)覺記憶中只有一個在講臺上慷慨陳詞的模糊身影,唯剩下顧淵找給他看的蘭瑟照片是清晰的。 顧清玄暗暗嘆了口氣,重又把個人終端打開,調(diào)出之前顧淵發(fā)給他的蘭瑟照片,將它放到最大后珍而重之地放在了香后。但當白色的煙霧漸漸彌散籠罩開時,就連顧淵發(fā)來的這張照片,似乎也變得模糊了。 又在那站了片刻后,顧清玄對著懸浮在半空中的蘭瑟照片說:“我走了?!?/br> 他微笑了一下,將燃盡的香與個人終端全都留在了原地。 在顧清玄轉(zhuǎn)身的瞬間,他忽然聽到一個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在自己背后喊了一句:“等等!” 顧清玄的腳步停住了,他緩慢地轉(zhuǎn)回身。 蒼白的、半透明的蘭瑟正懸浮在那柱香的余燼上方,局促又不好意思地朝著顧清玄笑了笑,但他又很快低下頭來。 “我之前一直被關(guān)在它的肚子里……輪回應該是有的,我感覺我很快就要去輪回了,謝謝你,我是說,你殺了它我才能有輪回的機會,我……”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半晌后停住了,沉默了很久,才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 “……我沒想過我還能見到你?!?/br> 顧清玄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蘭瑟仿佛從這目光中得到了某種鼓勵般,斷斷續(xù)續(xù)地接著往下說道:“……我沒想到過我還能見你,更沒想到來解救我的會是你。我其實、其實有想過這種事,只是我以為它是沒有可能發(fā)生的……我是說,它這樣神奇,簡直、簡直就像是……” “就像是王子拯救了公主一樣?!?/br> 蘭瑟在心里這么說著,嘴巴上用出的那個詞卻是“奇跡”。 “謝謝你?!鄙n白而半透明的蘭瑟鄭重地說,他鼓足勇氣看著顧清玄的眼睛:“我覺得我的運氣非常好,真的,非常、非常好,因為能夠遇見你,我想我的運氣一定是很不錯的?!?/br> 他的目光澄澈、干凈、充滿篤定,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愫。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顧清玄少見地有些慌亂,甚至垂下眼,避開了蘭瑟注視他的目光: “你有什么話想要我?guī)Ыo別人嗎?” 他輕聲地問,蘭瑟深深地注視著他,半晌之后才笑笑道:“其實沒有什么的,我是個孤兒,當初離開了銀輝也沒想著還能回去,所以該道別的、該完成的,我都早已經(jīng)完成過了?!?/br>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話想要問的……” “我其實想要問問你,我當初給你做的那些東西,好吃嗎?” ……東西? 什么東西? 什么好吃?! 顧清玄的腦海中有一瞬間的茫然,但他看著蘭瑟清澈的、滿懷期冀的眼神,絲毫沒有思考便鬼使神差地回答:“好吃,很好吃?!?/br> 說完之后卻又停住了,他想了半天,好容易才想到了那次蘭瑟給他做的喬遷宴,于是才松了一口氣:“你的手藝真的很不錯,吃起來給人的感覺……很溫暖。” 蘭瑟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他一會兒,然后笑了笑。 “是這樣的嗎……謝謝你。” 謝謝你,愿意為了我的心情說謊。 蘭瑟知道顧清玄其實從沒有吃下過那次所謂喬遷宴。 那天他所做出來的所有東西,都在事后被他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了不遠處的垃圾桶里。 把它們?nèi)拥嚼袄锏募一锸钦l呢?蘭瑟相信那個人并不是顧清玄,其實只要那個人不是顧清玄,究竟是誰也就沒有什么所謂了。 所以他只是微笑著,好像真的為顧清玄的評價所開心般,帶著喜悅的笑容說:“你喜歡那就很好了。” 很好、很好了…… 當顧清玄走出陣法時,整座大陣都已經(jīng)徹底地黯淡了下來。一些看似虛空的地方崩塌了,陸陸續(xù)續(xù)有各種各樣的星空異獸探頭探腦地從其中跑出來,它們不敢去惹顧清玄,顧清玄也懶得理它們,他獨自站在無邊無垠的虛空里,一時間居然有些茫然。 自己究竟該往哪里去呢?接下來應該要該做些什么呢?好像有許許多多可以去做的事,可又好像全都沒有什么動力去做…… 正在他這么想著的時候,接近視線盡頭的遠方卻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 說是黑點,但其實也不能算是黑點,因為那個黑點本身并沒有顏色,只是所有的光都在經(jīng)過的時候被它吸入了進去,看起來才似乎是黑的。顧清玄疑惑地盯著它,腦中不期然地浮現(xiàn)出了之前曾看見過科普的“黑洞”。 莫非自己親眼見證了一個嶄新黑洞的誕生?說起來黑洞似乎會吸走周圍的一切事物吧,那自己會不會也被吸進去?在修真界里好像從未見過這玩意兒,自己這個渡劫修士要是真的被吸進去了,那會不會死呢…… 顧清玄正警惕地打算離它遠點,忽見那黑點猛地收縮了一下——就像是那只巨口怪物準備開胸吐氣時的動作——然后隨著一陣連續(xù)的噴氣聲,一艘銀白色的小型星艦從黑點中流暢地滑了出來。 “不是和顧淵說過這附近不能有飛船之類的嗎?” 顧清玄不太高興地想,顧淵這次沒有完成自己交給他的任務(wù)。但隨著前方那艘星艦的轉(zhuǎn)身,顧清玄從它的艦身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復雜而華貴的紋章。 那是和他眉心印記一模一樣的、屬于銀河帝國皇室的薔薇紋章! 幾乎是立刻,關(guān)于顧淵的些許不快就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銀河帝國皇室——一個能夠讓明面上身份是普通孤兒的偽太子上位的皇室,其中能夠有幾個人用得起這樣尊貴的紋章?來的人究竟會是誰?會不會是——會不會是奧利維亞——mama? 顧清玄想都不想,立刻朝著那星艦趕了過去,可當那艘繪制著皇室紋章的星艦停頓下來、懸浮在空中時,顧清玄才看清坐在那艘星艦之中的人…… 人不多,只有兩個。 穿著一身軍裝的西澤坐在艦長的位置上,臉色有些不健康的蒼白,精神卻十分好,他原本有些焦急混雜著緊張的神情在看到顧清玄的瞬間便放松了下來,轉(zhuǎn)而變成了一個微笑——當看到這個微笑的時候,顧清玄才意識到,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也露出了相似的微笑。 他飛到星艦的駕駛艙附近,抬手敲了敲駕駛艙的透明外殼。 “你怎么來了?” 顧清玄好奇地問,西澤下意識地想要站起身來行禮,被座位卡住后才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不太方便起身,只能舉手行了個軍禮,然后方才恭恭敬敬地答道:“是這樣的,殿下,我們從銀輝共和國一個商人那里收到了殿下您的消息,猜測這附近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危險的事,為了您的安全起見,我們希望能夠確保殿下您同樣身處于安全范圍,但是接下來當我們想要聯(lián)系您時卻屢次遭到了失敗。皇后陛下為此十分憂心,因此派遣我們——” 西澤正在十分嚴肅地說著,他的話卻被旁邊插出來的一個聲音所意外地打斷了。 “才不是呢,殿下別聽他瞎扯!” 同樣穿著軍裝的勞倫斯一邊舉手行禮,一邊毫不顧忌地大聲喊道:“我們根本不是被陛下派來的!西澤是從研究所那邊偷聽到了殿下失去聯(lián)絡(luò)的事,然后帶著我一起私自竊取了殿下未來的私人星艦帶著路線圖逃跑了……我們理論上應該還在營養(yǎng)艙里待著呢!這家伙剛做完基因改造,一心就想著來確保殿下的安?!?/br> 西澤蒼白的臉色上幾乎是立刻籠上了一層紅暈,隨后又迅速地變白了,他差不多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勞倫斯!你給我住口——適可而止——” 然而勞倫斯可一點都不想適可而止,他按下了自動駕駛的按鈕后就動作靈敏地從座位上翻了出來,一邊往后跑,一邊喊:“殿下!西澤這個死人臉其實暗戀您很久了!他從第一次見面時就喜歡上您了!您看在他還算是個小白臉的份上給個機會怎么樣,我保證他會好好珍惜的……啊啊啊殿下救命啊!殺人滅口啦!” 眼看著勞倫斯按下了自動駕駛的按鈕,惱羞成怒的西澤頓時顧忌全無,他“唰”地從座位上翻起身,向著顧清玄告罪后跳起來就向勞倫斯沖去…… 等顧清玄反應過來后,他已經(jīng)笑了很久很久了。 也許是太久了一點,因為當他重新看見揪著勞倫斯走回來的西澤的臉時,發(fā)現(xiàn)那雙漂亮的冰藍色眼睛里充滿了忐忑。 顧清玄看著那雙漂亮的冰藍色眼睛。 “你喜歡我?”他故意沉下臉來,十分嚴肅地問。 清晰地看見西澤的喉結(jié)隨著他的問話而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準是因為太緊張而咽下了一口唾沫——然后他定了定神,方才堅定而又決絕地回答顧清玄:“是的,殿下,我喜歡您——非常、非常喜歡您。” 西澤臉上的神情那樣肅穆、一往無前,就像是正帶頭對敵方的基地發(fā)起著一次破釜沉舟的沖鋒。 顧清玄又有些想笑了,但他抑制住了自己,轉(zhuǎn)而道:“那你就是這么對自己喜歡的人嗎?” 顧清玄的表情還是那樣嚴肅,嚴肅到令西澤的心臟砰砰地在胸膛里打起了鼓,他眼中有些茫然,一時間不能明白顧清玄的意思——直到后者伸出手,不緊不慢地又叩了兩下駕駛艙。 喜歡我你還就這么把我給晾在外邊? 他看起來是那樣的自然而然、神情又是那么地理直氣壯,以至于西澤下意識順著他的意思打開艙門后,準備去艙門附近迎接殿下的到來時,才終于想起來一件事。 ——這個展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自己剛才難道不是出口表白了嗎?雖然這個表白是建立在被意外出賣的基礎(chǔ)上的,但那好歹也是個表白啊……殿下給出的回應卻完全不像是答應了的樣子,不過也不能算是完全沒答應,所以說殿下對自己的態(tài)度究竟是什么樣的……? 這個重大的問題就在西澤的大腦里晃啊晃的,晃得他整個人都有些不太好,隨著艙外顧清玄的漸漸接近——準確點說,是隨著他與顧清玄之間距離的一寸寸縮短——這種“不太好”的感覺幾乎到達了巔峰。有一種沖動促使著他想要大聲地詢問自己的殿下,自己的表白究竟獲得了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但就在這詢問即將脫口而出時,這種沖動又被他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萬一殿下的思路被自己給打斷了怎么辦! 萬一自己的詢問會給殿下帶來“急躁冒進”的映象怎么辦! 萬一殿下本來在考慮著要不要答應,被自己一問反而產(chǎn)生逆反心理干脆決定不答應了怎么辦! ……西澤仿佛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患得患失過,然而他的臉上依然還是慣例般地毫無表情,仿佛一座已經(jīng)徹底僵冷下來的冰山。 艙門無聲地合攏上,無垠的星空宇宙統(tǒng)統(tǒng)被這扇艙門給鎖在了外面。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了一條短短的甬道,而在這條短短的甬道上,顧清玄正在朝著西澤越走越近。 與滿心忐忑的西澤不同,顧清玄此時就顯得游刃有余的多,他甚至有閑暇去凝視西澤的面容。 真奇怪啊——他端詳著面前這個青年的神情——即使到了現(xiàn)在的情況下,對方的臉上好像還是沒有什么表情的,似乎眼下的局面根本沒有給他造成什么困擾。但如果你仔細去看,會發(fā)現(xiàn)那雙一向平靜無波的冰藍色眼眸間或會劃出一道粼粼的波痕,所有的忐忑、不安、糾結(jié)、緊張,都被暴露在那一瞬間的閃動中。 殿下在朝著自己走近了。 更近了。 越來越近了。 西澤漸漸地屏住了呼吸,因為他意識到在這個窄窄的僅容兩人并肩的甬道里,顧清玄選擇了他所在的這邊。 他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眼自己身邊余下的空檔:那位置無疑足夠給殿下經(jīng)過——甚至可以說是綽綽有余,殿下明明可以選擇走在那一邊的,而他卻朝著自己的這一邊走過來……這是不是已經(jīng)預示著什么? 西澤不敢往下深想了,顧清玄此時已經(jīng)來到了他的面前,如果再往前走上三步,兩人的鼻尖就會毫無疑問地相撞在一起。 殿下這個時候應該停住了吧! 西澤這樣想著,然而顧清玄卻并沒有停。 他往前走了一步。 兩步。 到第三步時他停住了,但即使如此,兩人之間的距離也靠得有些太近了,近得西澤的鼻尖上,都縈繞著獨屬于顧清玄的氣息。 西澤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里砰砰地跳動,他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氣來緩解緊張,但又怕動作太大唐突了只隔著一步遠的殿下,只能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一邊行禮問著殿下安好,一邊忍不住地在腦子里胡思亂想著——怎么辦?。∥页鰜淼臅r候忘記吃香口糖了! 雖然西澤一向?qū)ψ约旱膫€人衛(wèi)生問題極端注意,有時候甚至有些太苛責了,但他這次是從營養(yǎng)艙里跳出來就偷了星艦跑路的,別說香口糖了,連自己的儀容也沒有好好地仔細打理過,穿的衣服都不是自己的,而是一沓備在星艦上的士官服中的一件…… 怎么辦!西澤有些越想越感到忐忑了,他怎么思索都覺得自己此時毫無形象可言,換句話說,此時表白也差不多可以說是毫無勝算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