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遠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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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華快步走到容鈺身邊,問道:“怎么又落淚了?” 容鈺搖了搖頭,抬起左手擦干眼淚,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大jiejie,我沒事,咱們快些去向母親請安?!?/br> 哭了一早上卻說“沒事”,容華自是不信,可今日耽擱這許久,早已過了晨間請安的時辰,她暫時按下心頭的疑惑,牽起容鈺的手,快步朝小沈氏所居的東正院走去。 緊趕慢趕到東正院,花廳里已或坐或立了滿屋子的人。 容華向小沈請安,道:“母親,女兒到晚了,請您寬恕?!?/br> 容鈺熟練地跟著容華請安,一雙眼睛卻忍不住打量起屋子里的人。 小沈氏身穿暗紅刻絲團花大袖裙衫,摟著遲哥兒坐在北面的鑲青玉黃花梨圈椅里。 東邊依次端坐著容曄、容溫,西邊的頭兩把椅子空著,后邊坐著容瀅、容蓮。 倩娘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容蓮身后。 這便算是到齊了。 至于杜氏…… 杜氏是貧苦讀書人家的女兒,她不得不出門打短工,彼時泰寧侯府的處境亦很不好,連足數(shù)的奴才也養(yǎng)不起,遇到那需要講究的場合,便雇短工充作家仆。 短工杜氏與侯府世子容衡由此結(jié)識。 杜氏才貌俱佳,容衡對她頗為傾心,又見侯府式微,竟許諾娶她做正妻。 最后,容衡被老侯爺逼著娶了蘇州巨富沈家的小姐為正妻,不久,杜氏被接進侯府成為貴妾。 雖做了妾,但杜氏自矜是讀書人家出身的良家女,萬分不愿行妾室侍奉主母之禮,三天兩頭告病。 大沈氏氣不過,可事情鬧到容衡那里,他出于愧疚、每每維護杜氏,如此幾回,杜氏的規(guī)矩就荒廢了下來。 小沈氏雖也姓“沈”,其實不過是大沈氏的遠房族妹,她作為填房嫁進侯府,人微言輕,更加不可能給杜氏立規(guī)矩。 便成了今日這副局面。 今年是武成三年,容鈺八歲。 大沈氏所生的大jiejie容華十四,二公子容曄十歲。 杜氏生的龍鳳胎大公子容溫、二小姐容瀅都是十二歲。 倩娘生的四小姐容蓮七歲。 容鈺嫡親的弟弟容遲三歲。 故人們齊齊出現(xiàn)在眼前,還都是許多年前的模樣,容鈺看得頗為感慨。 容華牽著容鈺在西邊坐下。 容鈺有心仔細看看,可這會兒她若一味盯著人看,既失禮又怪異,她狀似隨意地掃了眾人一圈。 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容瀅。 十二歲的少女穿著白錦云紋湘裙,松松的發(fā)髻里斜插著根白玉簪子,左手腕上亦帶著根與發(fā)簪同質(zhì)的白玉手鐲,除此之外,周身再無飾物。 容瀅喜素凈,在容鈺記憶里,上輩子除了容瀅出嫁那回,她似乎從不曾見過容瀅著艷色衣物。 國色美人,著白衣玉潔冰清,著紅衣更是濃麗無雙。 爭了一輩子后再見容瀅,容鈺心里由衷地發(fā)出一聲感慨:她生得那樣好! 容瀅如今才十二歲,衣著飾物亦不出挑,美貌已令人驚嘆。 待再過幾年,她完全長開后,穿著最好的裁縫、繡娘用一匹萬錢的流光錦為她定制的衣裙,佩稀世美玉,那些精致的衣飾襯著她的絕美容顏、出塵氣質(zhì),更是讓世人觀之目眩、一見難忘。 絕色美人,看在旁人眼里是驚為天人,可她身邊的姐妹們卻未必這樣想。 任何女子與容瀅一處時都輕易顯得遜色。 姐妹們都姓“容”,都是泰寧侯府的小姐,年紀相差無幾,偏偏,就容瀅一個生得那樣出挑。 十來歲的小姑娘們心里多多少少都會生出些羨慕、嫉妒、怨懟…… 上輩子,容鈺就是這樣,一念之差,走上歪路。 如今兩世為人,她再看容瀅,心境與十七年前的自己早已完全不同。 這樣的美人,丹青妙筆亦難以摹出其風華之萬一,將來,這世上多少人想見貌若天仙的端王妃娘娘一面而不得,而她,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著這美人是如何逐漸長成的。 應(yīng)該用欣賞的眼光去看美的事物。 何況,容瀅這朵絕世名花既美且厲害,她招惹不起。 容瀅注意到容鈺打量的目光,淡淡看向她,容鈺立刻真心實意地回了她一個親切的笑容。 這回,她想壽終正寢。 要想壽終正寢,便萬萬不能招惹那惹不起的人,例如,容家的二小姐。 容瀅對容鈺這個做作的笑容有些意外,她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什么。 見容瀅皺了眉,容鈺不禁暗怪自己行事魯莽。 依她幼時的性子,此時與容瀅的關(guān)系必定并不親厚,她無禮地打量人家,又古怪地對人家笑,容瀅不起疑才怪。 該如何補救呢…… 容鈺還沒想出主意,就聽耳中傳入小沈氏疑惑的聲音:“華兒,鈺兒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提到了她…… 容鈺暫時按下心頭的雜思,看向發(fā)問的小沈氏。 小沈氏亦正看著她,眼眸里滿是關(guān)切。 她的母親…… 容鈺心里一酸。 幼時,她與小沈氏的關(guān)系并不親厚。 她怨怪母親把太多精力放在了容曄、容遲身上。 可上輩子,她一門心思要嫁六皇子的時候,盡管她的心思那樣離譜,母親卻傾盡所能地為她謀劃,親事定下后,為她備下豐厚嫁妝,送她風光嫁入寧王府。 出嫁前,母親與她說體己話,教她閨房秘事,她一時意動,對母親說出了心底的想法:“母親,我從前一直以為您不喜歡我,可這回,這回我想嫁六皇子,只有您幫我……” 母親笑道:“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十月懷胎生下你,怎會不喜歡你?” 笑著、笑著,卻落了淚:“當年,沈家家主看中了我,把我送來京都做填房夫人?!?/br> “沒有人問我愿意不愿意……” “那個時候,我就在心底發(fā)誓,若我將來得了女兒,我一定要為她結(jié)一門她自己滿意的婚事?!?/br> 嫁人后,容鈺逐漸體諒了母親。 嫁給容衡做填房夫人,殫精竭慮地照顧族姐留下的金貴嫡子,顧不上親生女兒,嫡子長大些、生下幼子后,女兒已與自己生疏…… 每一步,都并非小沈氏自己的選擇,而是她不得不走下去的路。 …… 容鈺回過神來,容華已簡單解釋了她晨起哭鬧一事,小沈氏仍不放心,正要再說什么,只見一個穿著粗布衫的二門婆子快步走到花廳門口,屈了屈膝道:“夫人,府里來了遠,侯爺讓小的告知夫人,請夫人晚上預(yù)備一桌家宴?!?/br> 眾人都看向那婆子。 小沈氏打起精神處理起這樁突發(fā)的事情,她微微側(cè)首看向站在她身邊的一位嬤嬤:“尤嬤嬤,你帶那婆子下去問話,來的是哪家的人,有幾人,既是家宴,是否需給公子、小姐們設(shè)小桌……” “若那婆子說不清楚,你便拿著我的牌子去前頭問丁管家。” 尤嬤嬤應(yīng)了,屈了屈膝正要退下,卻不想門口邊那婆子已咋咋呼呼地開了口:“夫人,您不必這般細致,那來的人是個窮小子?!?/br> 小沈氏臉色一沉,冷冷地看向那門口的婆子。 那婆子尤自不覺自己的多舌已然惹得主子不喜,竟說得愈發(fā)起勁:“那破爛補丁衣衫、周身的窮酸氣,比咱們侯府里倒夜香的奴才……” 小沈氏伸掌重重地拍在身側(cè)的小幾上,怒道:“閉嘴!就是粗使婆子也不該這樣糊涂,當著小姐們的面說這些混賬話!尤嬤嬤,把她帶下去,等我發(fā)落!” 那婆子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事,忙不迭跪倒在地,一疊聲地求饒:“夫人,小的知道錯了……” 眼見小沈氏怒氣不減,最后竟舉起手掌,自己抽起了自己耳光。 這混不吝的奴才…… 小沈氏心里氣郁,到底礙著兒女們都在場,只得忍著怒火先吩咐他們各自回房。 …… 容華牽著容鈺回了東側(cè)院,院門口等著個小丫鬟:“大小姐、三小姐,侯爺吩咐,家中來了遠,小姐們的課業(yè)暫停幾日?!?/br> 容華問道:“那遠是何處來的,竟連小姐們的課業(yè)也要停?” 小丫鬟搖了搖頭:“大小姐,請恕奴才不知道?!?/br> 容華沉吟片刻,讓那小丫鬟去了,又吩咐自己的丫鬟:“去問問,還有,問問公子們是否如常進學?!?/br> 丫鬟領(lǐng)命去了。 容鈺看向容華。 一個窮困的、造成小姐們停了課業(yè)的遠…… 容華讓丫鬟打聽“問問公子們是否如常進學”,說明她已想到了那種可能。 而容鈺,重活一世,她再清楚不過,那“遠”是何人。 穆臨淵。 …… 穆家世代行醫(yī),穆家先祖曾救過容鈺曾祖父的性命。 那位被救的泰寧侯爺感念救命恩人,特意回贈黃金百兩。 穆家卻退了那黃金,道是醫(yī)者救人,不圖名利。 老泰寧侯爺有感于穆家大義,言明愿與穆家結(jié)姻親之好,送去蓋了印鑒的空白婚書。 穆家并未退回那婚書,但終老侯爺一身,穆家人都不曾踏足泰寧侯府。 先代泰寧侯爺在世時,亦是如此。 幾十年過去,侯府里知道這婚書一事的人已不多。 可容衡承爵后,武成三年,穆家的后人帶著婚書登了門。 容華對上容鈺的視線:“你莫以為今日不上課便不必溫書,快隨我進來,今晨怎么回事你還沒有說清楚……” 容鈺忍不住開口道:“大jiejie,那遠……” 容華打斷了她:“那遠與你無關(guān)”,說完便牽著容鈺回房。 那遠與你無關(guān)…… 是啊,一個窮困落魄的遠,即便牽扯到婚事,與泰寧侯府的嫡小姐們也沒有關(guān)系。 此時人人大概都是這樣的想法。 要不怎么說,世事無常。 容鈺欲言又止地看向容華。 最后娶了她皎皎明月般大jiejie的人,正是穆臨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