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老太太與宣寧郡主起身離席后，其余人仍舊都坐在花廳里候著。

    長房夫人衛(wèi)氏從婆子手里接過一歲多的邵承志、親自抱在懷里，邊哄著邵承志，邊打量著容鈺。

    邵承志見了容鈺這個新鮮的黑圓面孔覺得有趣，天真無邪地對著她咧嘴笑……

    大少夫人、申氏看了看邵承志，又看向容鈺，眼里亦帶著幾分思量。

    容鈺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節(jié)：爵位……

    老國公爺已戰(zhàn)死了……

    上輩子，她并不清楚邵家是在什么遞的承爵折子，但她知道，邵北城戰(zhàn)死后，皇帝才批下那道折子。

    承爵的，是邵承志。

    每遇爵位更替、遞請封折子時，對于勛貴人家，乃是一道關(guān)卡。

    許多失了圣心的人家，便是在這種時候，被皇帝以各種由頭降等、甚至奪爵。

    更有甚者，若是那行事謹慎、滴水不漏的人家，皇帝有心奪爵，一時卻沒有合適的由頭，或許便會把請封折子留中不發(fā)。

    但，皇帝留著邵家請封的折子，則是出于另一層用意：留給邵北城。

    皇帝發(fā)起二次北征的心意堅決，他派邵北城去桐城戍邊，可見早已屬意由邵北城統(tǒng)帥北征……

    現(xiàn)在，人人都不知道二次北征的結(jié)果……

    皇帝自會提前思量，若佑寧北征勝了，他該如何嘉獎邵北城……

    若佑寧北征勝了……

    大周收回燕云城后，便可據(jù)陰、陽二山之天險西阻遼人。

    那樣的鼎盛大周，與不得不向西遼蠻子進貢求和的大周，自不可同日而語。

    燕云城，是太祖皇帝抱憾而終的“憾”，是大周歷代先皇和當(dāng)今皇帝的夙愿，是大周萬民掛懷的國土與安危。

    若邵北城能率軍收回燕云城……

    那樣的不世功勛，想來當(dāng)?shù)闷稹吧琊⒅Α保?/br>
    皇帝該如何嘉獎他？

    社稷之功，可封公爵。

    皇帝是否愿給邵家一門兩國公？

    大周的繼承制，乃是父亡子替、先議嫡庶、再序長幼，而非兄終弟及。

    老國公爺、邵家長房將軍、以及長房長孫邵冬嶺都已戰(zhàn)死。

    邵承志是長房長重孫。

    定國公之爵，按理應(yīng)當(dāng)由邵承志承襲。

    但，最終如何，除了講道理，還要看形勢。

    若邵北城沒有早早戰(zhàn)死，立下了不世功勛……

    若皇帝不愿給邵家一門兩國公……

    那么，定國公之爵，該歸邵承志，還是邵北城？

    皇帝心里，或許偏向邵北城……

    衛(wèi)氏、申氏，自然希望邵承志能順利承爵……

    所以眼下，她們看著容鈺，自會生出思量……

    例如，容鈺和容華是姐妹，關(guān)氏與容華關(guān)系不睦……將來若長房、三房因爵位承襲起了紛爭，二房會站在哪邊？

    衛(wèi)氏與申氏的顧慮是人之常情，容鈺并不介意。

    她心里清楚，無論是戰(zhàn)勝歸來或英年早逝，邵北城都絕不會和邵承志爭爵位……

    而她……

    不世功勛，國公爵位……

    皆非她所愿。

    她只希望，邵北城能好好活著……

    眾人靜默地等了片刻，衛(wèi)氏夫人率先開口，她問了容鈺幾句“平日都做些什么”之類的話，容鈺都規(guī)矩地答了。

    聽聞容鈺退了學(xué)，衛(wèi)氏勸她道：“書還是要讀的……”

    “你退學(xué)，于那夫子不過是少了一個學(xué)生，于你卻是荒廢了學(xué)業(yè)！”

    她看向關(guān)氏夫人：“我是武將人家出身，在娘家做小姐的時候也不曉得學(xué)問的可貴，直到見了二弟媳這書香人家教出的閨秀，才知道有才學(xué)的女子是怎樣的得體！”

    又輕斥邵南煙：“我時常叮囑你多讀些書，你卻不聽，一味只愛舞槍弄棒！”

    邵南煙不以為然地辯駁道：“爹爹、母親的學(xué)問都不好，你們生出的女兒自然也做不來學(xué)問！”

    眾人都輕笑起來。

    容鈺想著衛(wèi)氏的話。

    衛(wèi)氏這番話，倒是好心……

    從衛(wèi)氏夫人的立場，大可不必勸她進學(xué)，任由她不學(xué)無術(shù)便是。

    但，衛(wèi)氏夫人沒有那樣做……

    容鈺對衛(wèi)氏夫人道了謝：“多謝您的教誨?！?/br>
    衛(wèi)氏夫人是將門虎女、南煙的母親，想來不是卑劣之人。

    這時，關(guān)氏對衛(wèi)氏道：“大嫂過獎了……”

    然后看向容鈺：“書讀得多了，容易傷春悲秋，徒然生出許多愁思……”

    “我如今倒覺得，如你這般，實誠坦蕩的孩子看著舒心……”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容華：“華娘……單說用飯，你便不及你三meimei爽利！”

    又開始訓(xùn)媳了……

    大周推行的孝道，是不得拂逆尊親，是父要子死、子必須死。

    容華站起身向關(guān)氏告罪。

    花廳里的氣氛再次沉肅下來。

    容鈺冷然看向關(guān)氏。

    從前，她是容華娘家的meimei，不好貿(mào)然插手邵家的事。

    可現(xiàn)在，她在心里已把自己當(dāng)成了邵家人……

    所以，便算不得“貿(mào)然插手”。

    容鈺想了想，笑著對關(guān)氏夫人道：“二夫人這么說，卻是冤枉二少夫人了……”

    “她有意克制食量，乃是為了節(jié)約糧食！”

    節(jié)約糧食……

    眾人都無語地看向容鈺。

    捐出了十萬兩黃金的沈家外孫小姐，為了節(jié)約糧食，克制食量，這話誰人會信？

    可畢竟，節(jié)約是美德……

    關(guān)氏夫人便不好再訓(xùn)斥容華……

    這時，邵老太太與宣寧郡主回到花廳。

    宣寧郡主眼神復(fù)雜地看了容鈺許久，最后從手腕上褪了一個赤金鑲紅寶石鐲子給容鈺。

    在她這做母親的心里，天家皇子、高門子弟，誰也不及她的兒子文武雙全、坦蕩明耀！

    怎樣的絕代佳人，才配得上北城少年英雄？

    這些年，她在心底把高門貴女們過了一遍又一遍，出身尊貴的性子嬌縱，知書識禮的為人刻板，沒有一個稱心如意的……

    沒想到，他自己相中了一個這樣的……

    容鈺收好手鐲，鄭重謝過宣寧郡主。

    宣寧郡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回她。

    兒媳婦、兒媳婦……

    終究是兒子的媳婦。

    兒子滿意就好……

    ……

    這日下午，容鈺與容華、邵南煙一起午歇后，便起身回了容府。

    她剛進二門，隔著后院的小湖，遠遠地便望見了涼亭里幾道熟悉的身影。

    亭中人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

    端王。

    隔著湖，容鈺仍覺得有如芒刺在背。

    她垂下頭，只想盡快走回東側(cè)院。

    她才走了幾步，寶鏡已沿著湖小跑著迎了過來，邊跑邊喚著：“小姐，小姐……”

    容鈺不得不停下腳步。

    寶鏡跑近后，向她行禮后笑道：“小姐，端王殿下來找二小姐、秋水夫人議事，六皇子也來了，他們帶了大內(nèi)的點心來……”

    “請您過去嘗嘗！”

    容鈺看著寶鏡。

    端王來找容瀅、秋水夫人所議的，應(yīng)當(dāng)是開醫(yī)館一事。

    容蓮如今以“鳳凰”自居，自要想方設(shè)法與他們在一處。

    而寶鏡，在容鈺離京的這幾個月里，已攀上了容蓮這根“高枝”，所以也在那里……

    對容鈺來說，眼下最要緊的是避著端王，發(fā)落寶鏡倒不著急……

    故而她冷淡地說：“貴人們的點心又不是給我?guī)У模野桶偷厝ァ?/br>
    這時，一道清冷的男聲道：“今日的點心是六皇弟帶的，若你喜歡，本王下回給你送！”

    容鈺詫異地抬頭看去。

    果然是端王……

    果兒垂著頭，此時只有她能看到端王的神情……

    故而端王看向她的眼神，里頭情緒豐富……

    有關(guān)切，也有怒意……

    涼亭里的其他人也都紛紛起身、走了過來。

    容鈺只覺懊悔不已……

    她方才盯了一會兒寶鏡，竟沒有注意到，端王殿下親自過來了！

    她就不該在此耽擱停留！

    他說給她“送點心”……

    她哪里當(dāng)?shù)闷疬@位爺親自送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