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君羽今日刻意精心裝扮過,本就姣好的眉眼更顯出幾分柔弱的美麗,她一直安靜坐著,她以為能見到殷朝皇帝的,不想男賓女賓分庭而坐。失望之下機會突然就來了,有女官過來說要開戲了,鑼鼓聲中,眾人都在廊下坐了。皇帝與后妃居中,太子太子妃在左,元邕在右,青鸞本在側(cè)旁,元邕低低對皇帝說了句什么,皇帝一笑點頭,皇后冷了臉,宸妃已揚聲道:“鸞長公主,來,坐到本宮身邊來?!?/br> 青鸞挨了宸妃坐著,元邕就在青鸞身旁,剛坐下相視而笑,羽長公主起身笑著喚一聲長姐,撒嬌一般道,“我也想挨著長姐坐呢,就怕不合禮儀?!彼纳ひ魦赡?,帶著大昭柔和的口音,皇帝扭臉瞧了過去,臉上添幾分和氣,招招手道,“無妨,過來坐?!?/br> 青鸞看向君羽,君羽臉上羞怯怯的,嘴角卻噙一絲笑意,起身裊娜而來,來到青鸞身旁剛要坐下,皇帝招招手,“朕瞧著你與淑妃年紀相仿,來,坐到淑妃身邊來,與淑妃好好說說話。”淑妃瞧著君羽咬唇,卻不敢說不想與她說話,君羽在青鸞耳邊低聲道,“長姐,我過去了,過去好好說說話。” 聽到芳菲成了符離妃子的消息后,君羽消沉了幾日,就開始在東都四處閑逛,青鸞與她提起送她回大昭去,她聲淚俱下哀求,說好不容易脫離牢籠,不肯回去,青鸞詫異道,“君羽竟不惦記你的母親嗎?”君羽搖頭,“我在東都安家后,接她過來就是。” 青鸞再未多說,只暗中交待了大昭使臣,回去的時候帶上君羽,心中下定決心,綁也要將她綁回去,不過回去了,不能給從嘉添亂,特意交待錦書姑姑多管束她。 這會兒瞧著君羽,原來她已下定決心,徹底與芳菲互換,今日機會難得,她是豁出去了。君羽已站起身,青鸞想也沒想伸腳一絆,君羽臉朝下跌倒在石階上,元邕看到青鸞動作,撲過來攔了一下,君羽磕破了嘴唇,抬起頭時下巴淌著血,有女官過來攙扶,君羽推開她們,兩手捂了臉歇斯底里嚷了起來:“我的臉,我的臉擦破了,要毀容了,快,快傳御醫(yī)救我,給我臉上上藥,不能留下疤痕,要用天底下最好的藥……” 嚷著嚎啕大哭起來,聲音蓋過臺上的鑼鼓,皇帝皺一下眉頭,“還不趕快將人帶下去,成何體統(tǒng)?!北娙粟s忙連攙帶抬,將君羽架了出去,隔著老遠依然能聽到她的哭聲叫嚷聲斥罵聲,皇帝搖搖頭,摸著淑妃手背低聲感嘆道,“表里不一,如愛妃這般,容貌姣美性子溫順遇事不慌識得大體,才最合朕心?!?/br> 淑妃不著痕跡往皇帝身上靠了一下,嬌聲喊著皇上,皇帝龍顏大悅,擺手吩咐道:“看戲看戲,勿要擾了興致?!?/br> 元邕瞧一眼青鸞,青鸞似專注看戲,直到元熙喊著皇兄,元邕收回目光,青鸞側(cè)過頭瞄向葉蓁,葉蓁僵坐著,是她給君羽出的主意,沒想到被楚青鸞一腳化解,緣何處處被她壓一頭?等著吧,等到三郎出了東都,再要你好看。 太子也斜著眼看過來,正好觸到青鸞目光,不由心花怒放,沖青鸞擠一下眼睛,青鸞假裝沒瞧見,扭臉看向戲臺,突然間手捂了胸口干嘔一聲,珍珠從身后遞過茶來,青鸞袖子擋了臉喝一口茶,不經(jīng)意又瞧見太子,太子沖她比了個兩相好的手勢,青鸞又是一聲干嘔。 元邕緊張瞧了過來,難不成這么快就懷上了?若懷上了,這大日頭底下再曬壞了,身子往過側(cè)了側(cè),低喚一聲青鸞,“請御醫(yī)來吧?”青鸞瞪他一眼,這個傻子,元邕撓撓頭,“也是,若懷上了,這大庭廣眾之下不好看?!?/br> 青鸞噗一聲笑了,不過是惡心太子,這個傻子卻以為她懷上了,巴巴得要請御醫(yī),有心逗他也不揭破,低低說道,“就是啊,就算請御醫(yī),也得人走干凈了?!痹哙乓宦?,“若你懷上了,明日就成親,管他的邦交不邦交,禮儀不禮儀?!?/br> 青鸞挺直身子端坐了,目不斜視看戲,元邕訕訕縮回頭去,青鸞心想,我成親之日,有幾個人必須在場,有幾個人我要等待,是以,就算真懷上,也不能讓這傻子知道,免得他不管不顧。 思忖著一歪頭,不見金定,喚一聲珍珠,珍珠忙小聲道:“靜王今日沒來,金定到靜王府去了?!?/br> 青鸞心頭升起雀躍,這二人分離在即,今日可能發(fā)生一些事?但愿發(fā)生一些事。 ☆、99. 相較 賓客還沒散,鸞長公主依制隨著大昭的使臣隊伍告辭而去,元邕耐著性子陪客,心底里滿是惆悵,這要是成親,今夜里她就不會走了,一起待賓客散盡,此處便是我們兩個的家。 青鸞回到同文館,向晚時分金定歸來,青鸞隔窗瞧見忙忙迎了出去,將金定堵在廊下,不說話,只看著她上下打量,看她衣衫整齊頭發(fā)絲不亂,失望得嘆氣,金定欲要繞過她去,青鸞一錯身又堵住了,歪頭瞧著她,伸手撣一撣她的衣襟:“金定與靜王說了些什么?” 金定笑道,“還能是什么,這半年練兵雖好,卻沒有真刀真槍打過仗,自然是抓緊著去向靜王討教?!鼻帑[嗯一聲,“靜王呢?教得可認真?”金定點頭,“認真啊,他說自己也沒上過戰(zhàn)場,便將這數(shù)百年來殷朝與烏孫每一次戰(zhàn)役,逐一為我點評,令我受益良多。”青鸞又嗯一聲,“可有別人在?” 金定搖頭,“沒有,就我一個,周公子這幾日被他家祖母關起來了,不讓上戰(zhàn)場,明鈺正忙著挖地道救他出來?!鼻帑[咬一下唇,“我也不兜圈子了,金定后日就要上戰(zhàn)場,上了戰(zhàn)場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說著話紅了眼圈,一把捉住金定的手,“我千般阻攔,可你這個傻丫頭執(zhí)意要去,你既喜歡靜王,上戰(zhàn)場前就不想跟他放肆一回?”金定笑了,“想啊,昨夜里青鸞跟我說的我明白了,聽著是不錯,可是青鸞不是說會懷孕嗎?萬一壞了孩子,我挺著大肚子怎么打仗?” 青鸞愣了愣,許是自己說得不夠清楚,聽起來金定理解有誤,可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急得跺著腳道,“既然去了,就你和他兩個人,就算沒有肌膚相親,好歹也抱一抱親一親告?zhèn)€別吧,金定以前喜歡香噴噴的男人,瞧見南星不是還想抱抱親親的嗎?” 金定耷拉了腦袋:“青鸞,我想的,每次在他身邊,瞧見他那個模樣,孤單隱忍,我想要抱著他,問問他夜里睡得可好,腿疼不疼,又想問問他,究竟喜不喜歡我,若不喜歡,為何對我如此費心,若喜歡,為何不跟我直說。青鸞也知道我的脾氣,若是旁人如此,我定會覺得婆婆mama恁地討嫌,可一到他這里,我便沒了脾氣,他愿意這樣公事公辦,那我就隨著他好了?!?/br> 青鸞伸出尖尖食指,照著她光潔的額頭狠狠戳了下去,金定啊的一聲喊疼,青鸞咬牙道:“你呀你呀,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金定捂著額頭,“青鸞,他講完以后,瞧著我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抿緊了唇不說話,就那樣僵著,我鼓足了勇氣,剛喚一聲王爺,他就抬手制止我,他說,金定是要與我告別嗎?金定臨行前,我定去相送。一句話將我堵了回來,我坐著發(fā)呆,他又道,今日說的話過多,我有些困乏,這是下了逐客令,我只能起身出來?!?/br> 金定清亮的眸子底下藏了一絲悵惘,長睫輕輕撲閃幾下,“青鸞,這些日子的疏離冷淡后,我每每瞧見他,竟會有些膽怯?!苯鸲ㄕf著話又笑了,“想我桑金定長到一十六歲,何曾怕過什么?為何會怕他?當年與青鸞初遇,青鸞著了男裝,我爹說讓青鸞給我做女婿,我說青鸞是小綿羊,不值得下手,我當時想著,我的男人定要如黑豹一般勇猛強悍,可卻遇見了他,他那樣病弱,骨子里卻又那般強韌……” 金定緊咬了唇,青鸞撫一下她的鬢發(fā)牽起她手,“外面熱,咱們回屋去說,吃些冰鎮(zhèn)的瓜果。”金定乖乖隨著她進屋,幾塊夏瓜下肚,金定長吁一口氣,伸個懶腰道,“不想那么多了,青鸞不用憂心?!闭f著話飛揚了長眉傲然道,“我會安然回來的,青鸞放心吧,說不定,我會將那符離活捉回來獻給皇上,到時候皇上封賞,我就求皇上將靜王賞給我,就算他冷若冰霜,先入了洞房再說。” 青鸞聽了也去了滿腔愁腸,肅容囑咐道,“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知道嗎?”金定點頭,“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br> 二人相視一笑,金定朝青鸞靠了過來,頭枕著她的肩閉了眼眸,青鸞攬著她,“金定,這戰(zhàn)場咱就去一次,以后再不去了,可能答應我?”金定嗯了一聲,“向往那么多年,總要試一次,稱稱自己的斤兩?!鼻帑[嗯一聲,“發(fā)誓嗎”金定笑道,“發(fā)誓?!?/br> 青鸞笑了起來,金定昏昏欲睡,不覺天已黃昏,就聽窗外有人呀了一聲,“這還得了?!痹捯粑绰?,元邕已隔窗跳了進來,一把推開金定將青鸞護在懷中,金定揉著眼不滿道,“誰呀?擾人好夢?!?/br> 元邕也不滿道,“金定,青鸞是我的,除去我,任何人不能近她的身。”青鸞好笑不已,金定瞪大了眼,“我是女的?!痹邠u頭,“無論男女,都不行。”金定唇角一翹,揶揄笑了起來,“那是你一廂情愿,那日在青峰山烏孫界,青鸞與國師分別,青鸞沖了過去,從背后……” 青鸞喝一聲金定,金定緊抿了唇看著元邕,元邕瞧著青鸞,誰也不說話,半晌金定說道,“誰讓他擾了我的好夢?”元邕指指她,“金定,有能耐把話說完。”金定打個哈欠站起身,“餓了……” 身后元邕道,“桑金定,你要不說完,詛咒你上了戰(zhàn)場吃敗仗?!苯鸲ɑ砣换仡^,快得青鸞阻止的話都來不及說出口,一口氣說道,“青鸞沖上去,從背后抱住國師,抱得很緊,還有,青鸞離開大昭皇宮的時候,我雖沒在場,想來那大昭皇帝也是千般不舍,那樣的情形,若是求抱,青鸞定不會拒絕?!?/br> 金定說完,兩手抱在胸前得意瞧著元邕,瞧著元邕漲紅了臉,瞧著他赤紅了眼睛,似要冒出火來,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再看向青鸞,緊張瞧著元邕,緊緊攥著他的手,金定伸一下舌頭,嘟囔道,“好象闖禍了……”又大聲道,“餓死了,吃飯去了啊?!?/br> 一陣風般不見了人影,青鸞撫著元邕的手,放柔了聲音道:“懷邕也知道,我與從嘉南星,是那種,當初還是懷邕指點的我,親情友情愛情,懷邕忘了?”元邕不說話,青鸞輕喚一聲先生,低回婉轉(zhuǎn),二人親密的時候,青鸞總愛這樣呼他,元邕也總是激烈回應,這次卻不靈了,他突然甩開青鸞的手,青鸞眼前一花,已不見了他的人影。 青鸞隔窗望著花影微動,難不成又躲起來了?唉,金定這丫頭,怎么就偏偏提起了這些?懷邕也是,如今怎么越來越象妒婦?剛剛氣得手都打顫了,這時珍珠進來問道:“姑娘可要與金定一起用晚膳?” 青鸞嗯了一聲,隨珍珠進了金定屋中,金定瞧見青鸞進來,吐一下舌頭想說什么,青鸞已笑道,“小事一樁,金定不用再多說,我們安心用飯?!苯鸲ㄒ廊挥行┎话?,“青鸞,懷王也要上戰(zhàn)場,你們相處的時光本就寶貴,卻被我擾了?!鼻帑[嗔道,“我與金定相處的時光一樣寶貴,所以我才讓金定不用再說。” 金定笑起來,“上次我沒瞧見,今日一見,這懷王吃醋的模樣挺可愛的啊?!鼻帑[一挑眉,“可愛?旁觀者瞧著可愛,若身在局中,又是另外一番感受?!?/br> 今日是大昭美食涼米璨,珍珠親自下廚做的,二人正用得香,門外一陣風卷進一人,大咧咧坐在青鸞身旁喚一聲珍珠,吩咐道,“給爺來兩大碗?!鼻帑[低了頭笑,金定咦了一聲,“王爺這么快就從醋桶里出來了?” 元邕指指金定,笑嘻嘻說道:“不管青鸞抱過那個,那是以前的事,一律不再提了,爺是說以后,青鸞是爺?shù)娜耍院笳l也不準近青鸞的身,無論男女,尤其是你,金定,想要靠著睡覺,找我二哥去?!?/br> 金定哼了一聲,“我一靠,他還不得倒下去?!痹咝Φ溃澳悄牦A館醉酒,金定抱著我二哥大腿睡了一夜,金定忘了?”金定臉上飛一絲紅,“才沒有抱著,枕著而已。”元邕嘆口氣,“金定,當初那些勇氣都哪去了?我二哥這個人呢,萬事裝在心里,你指望他能向前走,比登天還難。依爺說,金定今夜就過去,將能辦的事都辦了?!?/br> 青鸞拉了拉他衣袖,元邕忙回頭陪笑道,“青鸞,我錯了?!鼻帑[嗔他一眼,“你沒有錯,可金定不懂,怎么辦事?”元邕忙說是啊,再看一眼金定眼眸一轉(zhuǎn),“金定,你夜里過去,觀察我二哥,可會……”說著比劃一個手勢,青鸞會意點頭道,“不錯,若是可以,靜王的身子沒毛病,一切就好辦了?!?/br> 金定愣愣瞧著二人,“什么呀?觀察哪里呀?怎么觀察?”青鸞扯一下元邕袖子,“你輕功好,你去,屋頂上揭了瓦片?!痹邠u頭,“我二哥夏日里睡覺都蓋著夾被,里衣里褲穿得嚴嚴實實?!鼻帑[看一眼金定,“那這樣,金定潛進去,將靜王脫光了?!?/br> 金定瞪了眼,“你們要做什么?不許欺負他?!痹呖匆谎矍帑[,青鸞也搖頭,“還是算了?!?/br> 三人說笑著用過飯,金定站起身:“我過去瞧瞧,就瞧一眼,看他睡得可好,瞧一眼就回來?!?/br> 元邕目送金定走遠,回頭向青鸞靠了過來,枕著她肩哀怨說道,“青鸞,我今日十分傷心,傷心欲絕,想到與青鸞歡聚時日無多,才忍了傷心過來的,這會兒心里依然滴著血?!?/br> 青鸞撫著他手,不抖了,不冷不熱溫乎著正好,笑看著他問道,“可是需要安慰嗎?”元邕點頭,“需要,太需要了。”青鸞小聲道,“今夜宿在同文館嗎?”元邕湊在她耳邊道,“新的秘密花園修好了?!鼻帑[嗯一聲,元邕小聲道,“這次不在地下了,搭建一個茅草屋,屋前有湖水,屋后有草地,草地上開滿了玉茗花?!鼻帑[笑得眉眼彎彎如月牙,“聽來清涼暢意,十分想去呢?!?/br> 元邕展眉笑了起來,心底暗中咬著牙,君從嘉,符南星,爺與青鸞成親的時候,誰也別來,又看一眼青鸞,心里打一個結(jié),要不還是來吧,青鸞傷心與爺傷心,相較之下,還是爺來傷心,讓青鸞高興…… ☆、100. 惜別離 一日兩夜的歡聚,有情人間的甜蜜擋不住分離的到來,出征這日一大早起來陰雨霏霏,珍珠站在廊下瞧著綿延的雨嘆氣:“這一滴一滴,均是離人淚。” 說著話眼淚簌簌落了下來,金定四更天起前往校場,是珍珠幫她穿的鎧甲,銀甲銀盔英姿勃發(fā),珍珠捋著她鬢角幾絲亂發(fā),感嘆道,“不知道的,要迷死多少女兒心?!苯鸲ㄒ话驯ё∷?,“珍珠,嫁給我?!闭渲榇分蟊承?,笑著笑著又流淚,卻是不敢讓金定瞧見她的淚水。 青鸞是五更天回來的,回來時金定屋中已空,青鸞在金定屋中立了一會兒,回屋沐浴換衣精心裝扮,鵝黃衫兒柳綠裙,是殷朝閨中少女最嬌艷的裝扮,珍珠看得直了眼,“姑娘向來喜歡素凈,今日這一身艷色,竟如此好看。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濃淡相沫總相宜?!鼻帑[聽了笑道,“就是要好看,好看得讓他夢繞魂牽?!?/br> 出門時系了月白的披風,下擺繡一枝寒梅,飄逸雅致,珍珠忙提醒道,“姑娘,這里外有些不搭?!鼻帑[邁步向外,“就是要不搭?!?/br> 珍珠不解,忙忙追上青鸞腳步,大薰門外搭十里長亭,長亭外綠樹沐在雨中,分外蔥蘢。出征的隊伍整裝待發(fā),相送的人群候在長亭中,元邕鐵甲黑馬,朝著城門不住眺望。 凝望處,緩緩來了一個人影,窈窕的月白在濃綠中分外惹眼,寒梅隨著走動輕輕搖擺,卓然中透出柔媚,元邕心跳得快了些,是青鸞,這衣衫放佛凝結(jié)了她的靈魂,柔弱的身軀中藏著永不低頭的傲骨。 他跳下馬,安靜等著青鸞,青鸞俞走俞近,第一次瞧見他身穿鐵甲的模樣,冰冷而凝重,黑色頭盔遮住了他不羈的笑容,顯出不常見的威嚴與沉穩(wěn),青鸞來到他面前,踮起腳尖摘下他的頭盔,手指順勢輕撫過他的眉眼,低聲道,“都看不見笑容了?!痹邔㈩^盔托在手中嘻笑了起來,晶亮的雙眸盯著她,“青鸞要仔細瞧過,夢中也是這樣的我?!?/br> 青鸞點頭喚一聲珍珠,珍珠小跑步過來解了她的披風,披風解走的一瞬間,元邕猛得深吸了一口氣,從未見過這樣鮮妍惹眼的她,鵝黃柳綠,若開到極致的夏花,美得讓人想哭,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又倏然縮回手去,喃喃說道:“美得讓人不敢去碰,生怕一碰就不見了。” 青鸞微笑了,“有一次隨著懷邕到郊外,一位姑娘就是這樣的裝扮,懷邕瞧了人家好幾眼呢?!痹咭残?,“當時就在想,若青鸞這樣裝扮,不知該有多美,又一想,青鸞從不肯這樣惹眼?!?/br> 青鸞笑得燦爛,“今日為了懷邕,特意這樣裝扮。”元邕點點頭,一瞬不瞬瞧著她,雙唇微張,卻是說不出話來,青鸞也瞧著他,凝望著他的眼,“元懷邕,記住了,若戰(zhàn)場上有閃失,就再見不到這樣美麗的我。是以……” 元邕握住她手,“是以,無論如何,我會保住性命,不光保住,會全尾全須得回來,回來見青鸞?!鼻帑[嗯一聲,朝他湊近了些,猛然間紅唇從他臉頰旁刷過,蜻蜓點水一般不易察覺,隨即站定了,神色自若瞧著元邕但笑不語,元邕瞧著她胸膛急劇起伏,“楚青鸞,你可知道,這樣……” 青鸞眨著眼嗯了一聲,下一瞬被拉入一團漆黑,漆黑中元邕溫熱的唇貼了上來,與她熱烈糾纏在一處,醉人而醇香的滋味,青鸞眩暈著陶然而醉,醉了許久,眼前又有了光亮,青鸞顫顫睜開眼,元邕兜著玄色披風瞧著她笑,青鸞不敢去看前后左右,紅著臉似嗔似怪,喚一聲懷邕,聲音顫顫的,綿軟悠長,元邕閉一下眼,抬手將她腮邊一綹散亂的發(fā)理入耳后,手指摩挲著她的臉頰,久久不愿放開。 青鸞捉住他手別過臉不看他,低聲道,“懷邕,我瞧瞧金定去?!霸哒f一聲好,手卻不動,另一只手也撫了上來,捧著她的臉定定瞧著,聲音很輕,一字一句說道,”答應過青鸞再不分開的……”青鸞微仰著臉沖他燦爛得笑著,“我會協(xié)助二哥,讓懷邕盡早歸來?!?/br> 元邕不說話,只望著她,青鸞狠下心撫上他的手背,“懷邕,我去瞧瞧金定?!痹吒┫律?,眾目睽睽之下,在她腮邊印下一吻,這才松手低聲道,“去吧,在那邊林子里?!?/br> 林子里靜王拄了拐杖與金定兩兩相對,金定瞧著靜王,今日他身上沒了書香藥香,只有淡淡的蘭香,清幽而醉人,金定心里暗自下定了決心,可目光對上他沉靜的眼眸,眼眸深沉如寒潭一般,金定怎么也不敢上前,反而后退了幾步。 低了頭就聽他喚一聲金定,金定伸手阻止,“那些囑咐的話不必多說,我知道,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緊咬關頭保命要緊,王爺放心,我會活著回來的。只是,懇請王爺,千萬珍重……”急促的一氣呵成的語調(diào),說到珍重突然就頓住了,金定匆促轉(zhuǎn)身,背對著他說道,“王爺,金定就此告辭了?!?/br> 金定說著話抬腳就走,身后又傳來一聲喚,“金定,若是我留你,若是我懇請金定,不要到戰(zhàn)場去,金定可能答應嗎?”金定身形僵住緩緩回頭,他那樣看著她,淡然的眼眸不知何時破了冰,盛滿了柔軟,若磁石一般吸引著金定的心,金定往回走了幾步,他又道,“金定,可以嗎?這句話在我心頭盤桓千萬次,可我知道金定的心意……”金定狠咬一下唇笑道,“王爺既然知道,又何必說出?” 他緊閉了眼眸,再抬眸時眸光重新凝結(jié),瞧著金定道,“是我唐突了,金定也千萬珍重……”冷不防金定撲了過來,直將他撲得后退著緊靠在一棵樹干上,他愣怔著,大睜著眼看著她的頭頂,長長的烏發(fā)挽一個簡單的髻,大紅的絲帶束了,絲帶挽一個蝴蝶結(jié),長長的飄帶垂下,似展翅欲飛,一如她的靈動活潑,他俯首下去,唇挨近她的發(fā)髻,只剩一線的距離,閉了眼又離得遠了些,突然覺得腰間一緊,金定伸臂摟住他腰,小心翼翼得圈著,額頭抵在他胸前閉了眼,“青鸞說得對,怎么也得抱抱親親……” 靜王啊了一聲,金定已抬起頭噘著唇,飛快貼了上來,觸電一般輕輕碰撞又慌亂著分開,二人倉皇著齊齊后撤,金定松開他,躲避著他的目光:“待我回來,下次,下次若王爺留我,我定會留下。” 金定一溜煙跑得遠了,銀色的身影在林間穿梭,若精靈一般輕快,靜王靠了樹干遠眺著,直到那銀色縮成一團消失不見,手撫上唇,似乎還留著她的溫熱柔軟,輕抿一下齒間飄香,閉了眼淚水滴落,扔了拐杖身子滑倒在地,背靠樹干坐在雨水打濕的草地上,低了頭兩手緊捂了臉。 青鸞遠遠瞧著靜王,大軍開拔的炮聲響起,他依然一動不動坐著,石化了一般,天上雨絲愈加綿密,青鸞接過珍珠手中的油紙傘,邁步走了過去,將傘遮在他頭頂?shù)溃骸岸?,他們走了?!?/br> 靜王點點頭,狠狠用力搓一下臉,抬頭看向青鸞,青鸞蹲下身,在草地上跪坐了,瞧著他眼眸中掩不下去的水汽,抿一下唇道,“二哥這是何苦?”靜王笑了笑,笑容中含著蕭瑟,“我曾聽說大昭國師的名氣,是以從烏孫回到東都的路上,我曾問過國師,曾有高僧說我命不過二十,此言可是真的?” 青鸞心中一顫,喚一聲二哥,靜王沖她搖頭:“我不信邪,之前一直以為,命數(shù)之說不過荒唐,去年我正好二十,又恰逢國師,豈料國師問過我的生辰八字后,一言不發(fā)不肯為我卜卦,青鸞,我已經(jīng)從上蒼處偷來一年,這一年,我的身子越發(fā)羸弱,我一直在強撐著。是以,我不能用情意拘著金定。我只能盡我所能,讓她去做她想要做的事?!?/br> 青鸞震驚著,向來的臨危不亂鎮(zhèn)靜自若不見了蹤影,結(jié)結(jié)巴巴道,“怎么會?不會的,二哥只是腿不好,有那么多御醫(yī),二哥……”反倒是靜王安撫她,“青鸞莫慌,我怎么也會撐著,撐到他們平安歸來,我還有許多事沒有做,我,甚至沒有好好抱一抱金定……” 提到金定他又低下頭去,喃喃說道,“她說喜歡香噴噴的男人,這幾日我沒有進書房,也沒有吃藥,在金猊中熏了蘭草香……”青鸞聽得揪心不已,待他平靜了抬起頭來,方問道,“二哥的身子,懷邕他,可知道嗎?”靜王搖頭,“他若知道,不知會鬧出怎樣的事來?!鼻帑[狠咬了幾下唇方冷靜些,“二哥,太國師不只會卜卦,還是神醫(yī),八月十五我與懷邕成親,太國師定會前來,到時候,我逼著他為二哥醫(yī)治?!?/br> 靜王翹一下唇,“我知道他是妙手,也曾向他尋醫(yī)問藥,他依然未發(fā)一言?!鼻帑[使勁揪著手邊的青草,一束束連根拔起,眼淚終是忍不住落了下來,淚水漣漣瞧著靜王,“二哥,懷邕有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二哥千萬不要屈從了命數(shù)?!?/br> 她哽咽著幾近哀求,靜王微笑著點頭:“青鸞放心,我會的,我母嬪為生下我拼掉了性命。就算為了她,我也會活著,何況,我還沒有為她報仇?!?/br> 青鸞抹一下眼淚看向靜王,靜王拿過她手中的傘,朝她頭頂移了過來,溫和言道:“雨越來越大,青鸞,不如回府再說?!?/br> ☆、101. 局中局 到了靜王府,靜王已是面色如常,只兩眼還略略有些紅,盤膝坐著親自為青鸞斟了茶,說起殷朝皇室后宮的往事,青鸞隔幾跪坐傾聽,想起圣文太后與太上皇與太國師的糾葛,深感小國與大朝之差異,大昭雖是小國,可皇家的人重情,這殷朝皇室,情之一字何其淡漠。 殷朝皇帝為太子時,后黨獨大,太后為其指婚娘家侄女,就是當今皇后,皇帝對后黨極其厭惡,連帶著討厭皇后,可皇帝心機深沉,為了哄太后高興,成親頭幾年與皇后假作恩愛,卻使了手段不讓皇后有孕。 沒幾年皇帝登基,施展狠絕嚴酷的手段,將后黨打壓下去,太后氣得一病不起,沒幾個月就薨逝了,太后一族開始凋零,皇后受到冷落,皇帝數(shù)月不踏足坤寧殿,漸漸有了廢后的傳言,皇后殊死一搏,揣度這皇帝喜好,在宮中物色了兩位女官,令其入坤寧殿侍奉。 很快到了冬至,皇后等來了機會,她在祭祀的時候,將兩位女官帶在身邊,皇帝見了十分喜愛,當夜就來了坤寧殿,皇后用這兩位女官吊著皇帝,借機與皇帝親近,盼著能誕下嫡長子穩(wěn)固后位。 兩個月后,皇后沒有懷孕,其中一位女官卻有了身孕,皇后惱怒過后決定將計就計,次日皇后診脈有了身孕,那位女官卻在出宮為皇后辦差的途中,墜落懸崖亡故了。 另外一位女官心中懷疑,卻不敢聲張,她很快發(fā)覺自己也有了身孕,默然等到皇帝再次臨幸的時候,哀哀懇求,皇帝封她做了貴人,居于宸妃的景福殿。宸妃不把她放在眼里,對她不好也不壞,九月懷胎,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懷疑自己的食物中被下了毒,除去親手做的吃食,其余來路不明的吃喝一律不碰,生產(chǎn)的時候,她瘦得只剩了皮包骨頭。 她掙扎著生下孩子便咽了氣,接生婆在孩子的腿上動了手腳,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雖接上了斷腿,卻不能走路,一走就會生疼,又因胎中先天不足,身子十分孱弱,后妃中無人將他當回事,他竟奇跡般活了下來。 這孩子看中宸妃嘴硬心軟,每遇著她乖得小貓一般,宸妃喜愛他,到了啟蒙的年紀,對皇帝提起讓他進上書房,皇帝方想起還有這個兒子。 入上書房后,他安靜乖巧喜讀書,皇帝考問太子時,太子答不上來的,大學士總讓他回答,他對答如流,皇帝漸漸有些喜歡甚至偏愛,有一次曾對他說:“英兒象你的母嬪,你的母嬪是江南書香門第出身,性情文靜婉約,也極聰慧,甚得朕心,可嘆她體弱……” 靜王將這句話記在心上,悄悄觀察皇帝每一個新寵,均是文靜乖順的女子,他推測皇帝曾對他的母嬪有過真心的喜愛,是以每次面對皇帝,不是提起母嬪就是露出孱弱之態(tài),果然皇帝對他越來越疼惜。 靜王知道是有人害死了自己的母嬪,他起初懷疑宸妃,順便討厭著元邕,太子欺負元邕的時候,他明面上作壁上觀,暗地里煽風點火,后來他尋到蛛絲馬跡,開始疑心皇后,隨即疑心到太子的出生。 靜王看著青鸞:“其時太子羽翼已豐,當年之事又沒有明確的證據(jù),就算有證據(jù),有的是替罪羊,是以,我放棄了向父皇討還公道,我開始籌謀更大的局,可我腿殘身子弱,我想到了懷邕?!?/br> 說到元邕,靜王搖頭微笑了:“這個臭小子小時候傻乎乎的,身在皇家卻特別重情,真心實意追著太子與我,一聲聲叫著皇兄,我初始覺得好笑,慢慢的就有些依賴他,依賴他對我的真心,后來發(fā)現(xiàn)他十分聰明,就開始用心教他,不想這小子長大后變了,開始浪蕩紈绔,對一切渾不在乎。我也疑心他是為避太子鋒芒裝出來的,可他連我都瞞著,裝得不亦樂乎,漸漸便有些沉迷,覺得那樣也不錯,笑對我說,二哥,何必奪什么皇位呢?這樣不缺吃穿隨心所欲又能自保,不也挺好?” 青鸞捧了茶盞微笑,是啊,他身在皇家卻能重情,如此更覺得他難能可貴。 靜王頓了一下看向青鸞:“我需要將他拉出來,讓他施展文韜武略與太子爭鋒,可無論勸說還是激將,他都不為所動,后來我尋到一個契機,有一次他在書房看山川志,他向往不已,說是從未離開過東都,想要到天下去游歷。我設局派人假扮太子扈從,將他一路追到大昭去,明為追殺實為保護,那次我方得知,他的輕功馬術幾至化境,他分外喜愛大昭風光,留戀多日不肯離去,我便將人召了回來,以為他會趁機游歷,沒想到月余后他又回來了。我留心觀察,發(fā)覺了他在東都的羈絆,便是賀葉蓁?!?/br> 青鸞手一顫,揪著心看向靜王:“難不成,二哥棒打鴛鴦嗎?” 靜王搖頭:“懷邕重情,他是不得勢的王爺,葉蓁與他打小要好,我也替他高興,是以又忍了下來,想著促成他的親事,他有了妻室兒女,興許會激起斗志。葉蓁要做懷邕的王妃,我派人對她一番考察,無意間發(fā)現(xiàn)太子對葉蓁示好,而葉蓁,并沒有堅決得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