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言語尖銳,平鋪直敘。 沈奶奶和沈飛都瞠目,定住了。 她微微笑著探詢意見,也許是天色又黑了一分的緣故,沈飛并沒看出她在笑,反倒覺得她的眼睛里霧靄迷蒙,清清冷冷的。 他下意識在腦海里回憶周霽佑的年齡,記得好像是說和他meimei沈心同齡,也是十四歲。但是很奇怪,他無法將她看作小meimei,在某種程度上,她在他眼里更像是一個大人。 小大人。 沈奶奶一輩子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聽得懂普通話卻不會說,周霽佑耐著性子等她說完一通話,輕搖頭:“抱歉,我聽不太明白?!?/br> 沈奶奶忙叫沈飛替她翻譯。 “我……我奶奶說,她沒有對你,不滿意?!碧炜赵絹碓桨党粒堇锞涂鞗]光了,沈飛手里的碗也漸漸由熱轉(zhuǎn)溫,“她看你,一直不吃,擔(dān)心飯菜,不合你胃口?!?/br> 沈奶奶對著周霽佑直點頭,目光樸實又和藹。 每個人的臉都在微弱的光線下變成模糊的暗色,周霽佑端起碗,夾起橫在米飯上面的大雞腿,送進(jìn)嘴里咬一口,慢慢咀嚼。 味道不鮮香,但也不難吃。 沈奶奶和沈飛在昏暗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 雞rou吞咽進(jìn)肚,周霽佑想了想,言簡意賅地給出評價:“好吃?!?/br> 以為這樣就不會再盯著她看,可她到底是低估了沈奶奶的熱情,一聽好吃,老人家立刻笑容滿面,往她碗里又夾了塊雞翅膀。 “好吃就多吃。” 周霽佑聽不懂,看行動能猜出七八。 她在沈奶奶夾起下一塊時,把碗端遠(yuǎn),“不用再給我了,給他吧?!毖凵裰赶蛏蝻w。 沈飛一愣:“……我不愛吃rou。” 真的不愛?周霽佑不信,沒出聲。 沈奶奶夾的依然是雞身上的好部位,手腕轉(zhuǎn)到她面前,“來,接著?!?/br> 周霽佑說:“真的不用了?!?/br> 沈奶奶不依:“別客氣。” 周霽佑:“……” 她沒有客氣,不難吃不代表她吃得下去。 略作思忖,周霽佑說:“我碗里放不下,吃完了我自己夾。” 沈奶奶終于把手挪開,筷子下移,準(zhǔn)備將雞塊放回盤里,想想又徑直往前,投進(jìn)沈飛扒飯的碗。 沈飛一頓,沈奶奶說:“乖孫子,去點蠟燭。” 沈飛猶豫了一下,看看奶奶,又看看開始慢慢吃飯的周霽佑,擱下碗筷,起身去高桌上找到一支還剩一半的紅蠟燭,擦亮一根火柴,點燃。 他舉著蠟燭走回來,半蹲在門前,將蠟燭傾斜,在木門檻上滴蠟油。 火光搖曳,映亮他微垂的眉眼,周霽佑抬了抬頭。 沈奶奶皺眉,沒好氣:“你把蠟燭放桌上啊,放那么遠(yuǎn)干什么?!?/br> 微弱的光源昏昏黃黃地照亮門前。沈飛溫吞坐回來,筷子重新夾回指縫里,捧著碗,低聲說:“放桌上,引蚊子,肯定專咬她?!?/br> 細(xì)皮嫩rou,山里的蚊子沒嘗過,愛死了。 對話用的方言,周霽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也不感興趣。 一頓飯吃得很飽,很多很多的菜,每吃下去一點就又被沈奶奶添滿,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在吃什么,只顧悶頭往下咽。 不光肚子快撐破,腿上還被叮了好幾個包,山里蚊子比老虎毒,又腫又癢。 周霽佑拉開行李箱鋪展在地,從側(cè)面網(wǎng)兜里找到風(fēng)油精,坐在床上自己涂抹,刺鼻的氣味彌漫開。 隔著一扇木門,沈飛的聲音清晰傳來:“水燒好了,你出來,洗澡吧。” 周霽佑屈膝坐著,在一片燭光中,轉(zhuǎn)頭盯向門板:“在哪洗澡?” 里里外外她白天都簡單看過,廁所在屋外,不,那都不能算作廁所,只能叫坑。她完全看不出整座屋子里哪里有洗澡的地兒。 沈飛遲疑片刻,說:“外面?!?/br> chapter 07 所謂外面,指的是剛才吃飯的堂屋。門閂一插,沈奶奶和沈飛再把里屋門關(guān)上,堂屋里垛一只盛好涼水的紅色塑料澡盆,旁邊再擺兩只熱水瓶,水溫由她自己掌控。 周霽佑脫了衣服坐進(jìn)盆里,掬水揉搓身體。 同樣的地方,一小時前,她坐在這里吃飯,一小時后,她坐在這里洗澡。 她看著那兩扇暗紅木門中間的滑動插銷,這一插,隔出兩個世界。 門外是空曠遼遠(yuǎn)的茫茫夜色,風(fēng)在枝頭,梟在叫,蛐蛐兒在野草地里爭相聒噪;門內(nèi),她在洗澡。 她不覺得自己適應(yīng)能力有多強(qiáng)悍,到目前為止還能夠承受,說明條件沒差到極致。 祖孫二人在一間里屋里絮絮低語,盡管房子隔音效果很差,但周霽佑一句也沒聽明白。 洗好澡,她換上干凈的睡衣,抱著臟衣服回到房里,然后又折回來,敲敲另一間里屋的房門,“可以出來了?!?/br> 她朝澡盆走去,背后房門打開,她回頭看,是沈飛。 蠟燭點在高桌,她離得遠(yuǎn),站在昏暗處,指澡盆里的水,問:“倒哪兒?” 沈飛望著她寬松的卡通睡衣睡褲,總算有種她是meimei的感覺。 “我來倒,你不用管?!?/br> 他大步邁上前,木門插銷有些鈍,他用手稍稍向上提著,才把門打開。 晚風(fēng)靜靜吹來,裹挾山間涼意。 他回身,下腰,張開手臂握緊澡盆兩端,剛準(zhǔn)備收力抱起,一雙纖細(xì)白皙的手指抓進(jìn)澡盆邊沿的凹槽里,他一愣,抬頭。 周霽佑蹲在澡盆的另一頭,仰面看他,嚴(yán)肅問:“誰的洗澡水?” 這個問題有點奇怪,沈飛想了想,沒有回答她。 周霽佑也并不需要他作答,停頓兩秒,手臂用力一提,澡盆一端被微微抬高,水向低處壓下,撞擊盆壁,晃出水花。 “帶路?!卑朊钍娇谖恰?/br> 沈飛和她一人抬一頭,心想,不能單看她著裝,騙人的。 *** 信號就地失蹤,始終接收不到。洗漱后,周霽佑把手機(jī)關(guān)機(jī),甩到一邊,躺床上睡覺。 雖然是夏天,但山里的夜晚涼沁沁的,并不覺得熱。屋子里連一只破風(fēng)扇都看不見,周霽佑對宜人的氣溫很是滿意。 被蚊子叮咬過的地方還是有些癢痛,也許是心理作用,總感覺耳邊有蚊子嗡嗡。 她爬起來,借著月光,找出驅(qū)蚊水,從脖到腳全都噴灑一遍。 半夜,迷迷糊糊中聽到天花板上有東西在四處竄跑,歡實鬧騰得像在舉辦田徑會。 她在昏暗中睜眼盯著虛空,老舊的木門窗外,樹影搖曳,像暗黑的鬼爪。 早上四點半,微紅的晨曦喚醒新鮮的空氣,沈奶奶起床后,走到堂屋準(zhǔn)備拔門閂敞開木門,驚訝發(fā)現(xiàn)門閂根本沒插。 她心里疑惑著,開了門。 手提一只木桶,她向院子?xùn)|邊的那口井走去,邊走邊朝四周喊:“飛飛,你起來了?” 無人回應(yīng)。 視線倏地一轉(zhuǎn),一個女孩雙腿懸空坐在不遠(yuǎn)處的草垛子上,神情隱匿在青白的晨霧中,看不真切。 她換了一身與昨日不同的著裝,山間清晨偏冷,她知道披一件短外套。 沈奶奶怔愣的同時略感心寬,出聲喊:“孩子,你怎么坐在外頭?” 慈祥的聲音在寂靜的山間回蕩,虛虛渺渺。 周霽佑抿了下嘴唇,目光平靜,嗓音也平靜:“奶奶,房頂什么東西一晚上跑來跑去?” 沈奶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哎呦,被吵醒了吧?我忘了跟你講,房上面有老鼠?!?/br> 當(dāng)?shù)胤窖岳?,“鼠”發(fā)成類似于“楚”的音,周霽佑聽不懂。 “我奶奶說,房頂上是老鼠?!薄叭诵畏g機(jī)”沈飛不知何時睡眼惺忪地立定在院子里。 沈奶奶回頭:“伢叻,起來了?!?/br> 沈飛揉了揉眼睛,說:“我聽見你剛才在喊我。” 沈奶奶解釋:“門沒閂,我以為是你起來了?!?/br> “哦?!鄙蝻w點點頭,剛睡醒,表情木木的。 老鼠……周霽佑單手撐著草垛,跳到地面,手抄外套口袋過來沈奶奶身邊,眼睛對著沈飛,看不出情緒地問他:“會掉下來嗎?” 她眼珠是漂亮的琥珀色,純粹而干凈,被她這樣直勾勾且不帶一絲感情地凝望,沈飛一個激靈,困意全消。 他有些茫然,雙唇微微張開。 周霽佑一瞬不眨地看著他:“老鼠,我說老鼠?!?/br> 他登時明白過來,動作配合語言,向她保證般,搖頭:“不會的?!?/br> 周霽佑心里一松,沈飛停頓一秒,垂眸,無奈撇了撇嘴,聲音低下去:“它們會從別的地方跑下來?!?/br> 周霽佑:“……” 她鼓眼瞪他,他說完后上瞟眼珠瞧她一眼,可能是沒想到她會生氣,訝異了一會,慢慢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周霽佑:“……” 一群老鼠每天夜里在頭頂上方召開全民運動會,周霽佑連續(xù)失眠兩晚,到第三天,精神再也支撐不住,倒床就著,雷打不動。 沈奶奶用冰涼的井水充當(dāng)冷藏室,貯藏剩菜。第一天晚上的燒雞連續(xù)吃了兩天才徹底解決掉,雞身上的好部位基本都被沈奶奶喂進(jìn)周霽佑肚子里,一個說不愛吃rou,一個說牙口不好。 燒雞擺上餐桌的最后一次,還剩一個雞爪,周霽佑已經(jīng)吃飽了,進(jìn)屋里拿杯子出來倒水,走到門邊,看見沈飛和沈奶奶在圍繞雞爪的歸屬相互推辭。沈飛固執(zhí)不聽勸,硬是把雞爪放進(jìn)奶奶碗里。沈奶奶拿筷子頂部敲他頭,說了句什么,到頭來還是笑著吃了。 周霽佑沒出去,捧空水杯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