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至于蕭如,倒是比蕭七娘鎮(zhèn)定多了,畢竟這幾年來她在朝霞郡主和蕭六娘手底下討生活,可沒少吃苦受罪。不過是跪祠堂罷了,雖很是難受,但并不是難以承受。 蕭如瞥了一眼旁邊一臉扭曲的蕭七娘,抹了抹額上的冷汗,閉上雙眼。 安國公夫人處事素來有分寸,就算是懲治府中女眷,也很少會下狠手。說是跪祠堂思過,也不是整日跪著,除過一日三餐之外,到了天黑之后也是可以休息的。當(dāng)然所謂的休息并不是讓你離開,而是不用跪著,改去抄寫女戒。讓你吃盡了苦頭,卻又不會傷了身子,畢竟這幾個都是府中的娘子。 外面天色暗了下來,吃了一頓稀粥配饅頭,便有仆婦將蕭七娘兩人領(lǐng)到了旁邊的一間屋子。蕭六娘也在那處,可比起跪了一日走得顫顫巍巍的蕭七娘兩人,此時安坐在坐席上的她要適意的多。 屋中擺設(shè)很是簡陋,一張大通鋪,三床薄薄的被褥,臨著窗下是一條長案幾,案幾前擺了幾個可以坐的軟墊。案上已經(jīng)擺好了筆墨紙硯,暈黃色的燈光徐徐發(fā)出溫暖的光芒來,此時還不到三月,到了晚上天氣還是有些冷的。但這里比起方才那間佛堂,卻不知要好到了哪里去,畢竟她們總算可以坐下,不用繼續(xù)跪了。 蕭七娘隱含憤恨的瞪了蕭六娘一眼,去了案前坐下。蕭如一直是半垂著臉頰,不吭不響的去了剩下的那個位置上。 門被從外面關(guān)了起來,室中一片靜謐。 “七meimei你還好吧?大伯母也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心疼女兒,就任由你這么受苦!”蕭六娘見蕭七娘如此狼狽,不平叫屈中又隱含了幾分優(yōu)越感。 人性歷來如此,大家處境相同,我吃飽了,你還餓著,優(yōu)越感便油然而生。 換著以往,蕭六娘這種說法并沒有什么錯,可蕭七娘跪了一天回來,面對的是安然坐在這里一日的她,心中怎么可能不忿恨。只是蕭七娘終究心機比蕭六娘深沉,不過是暗暗的咬了咬銀牙,沒有說話。 “那該死的蕭九娘,若不是因為她,我也不會被關(guān)在這里吃苦!”蕭六娘又道。 所謂的遷怒便是如此了,蕭七娘遷怒有人撐腰的蕭六娘,而蕭六娘自然遷怒讓自己淪落至此的蕭九娘,尤其自己還當(dāng)眾丟了那么大的臉。 “好了,咱們還是趕緊抄女戒吧,若是三日之內(nèi)抄不完,還是不能出去?!笔捜缧÷暤?。 聽到這話,蕭六娘柳眉立即豎了起來,“讓你說?難道我還不知道這淺薄的道理!” 蕭如剛好坐在她身邊,她順手就是一掐,蕭如吃痛一下,眼角泌出一點點淚花,卻是不敢吱聲。 蕭七娘將蕭如往身邊拉了拉,勸道:“好了,六姐你也是,干甚拿蕭如出氣,她說得也沒錯?!?/br> 換著以往見蕭六娘拿蕭如出氣,蕭七娘是萬萬不會開口幫忙說話的,看到了也就渾然當(dāng)做沒看見,今日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竟然幫蕭如說話。 蕭如眼中閃過一抹驚訝,垂了垂眼簾,掩下眼中的情緒。 “若不是她想的那個蠢法子,咱們會淪落至此,我拿她出氣也是應(yīng)該的!” 蕭六娘又連著掐了蕭如好幾下,只把她掐得小聲啜泣起來。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的便是如此了。說這次毀壞九娘名聲是蕭如出的主意,著實有些冤枉她了,若根究底,蕭七娘才是罪魁禍?zhǔn)?。畢竟一開始便是她在后面慫恿并煽風(fēng)點火的,而蕭如不過是迫于蕭六娘的壓迫,插了幾句嘴而已。 可蕭六娘腦蠢人笨,自然看不透這些端倪,尤其她素來愛遷怒蕭如,也因此沒有地位的蕭如便成了替死鬼。 “好了好了,趕緊抄吧,抄完了早點休息,明天還有一日呢?!笔捚吣锊黹_話題,將案幾上的宣紙擺放好后,她望了望一旁抹著眼淚的蕭如,又道:“蕭如,咱倆換個位置吧,我這里光線有點暗。” 其實怎么可能光線暗,長條案的左右兩個高幾上各放了一盞銅燈,蕭六娘坐在靠最里的位置,蕭七娘不想和蕭六娘坐在一起,當(dāng)時特意選了個靠邊的位置,中間的位置則坐的蕭如。 此番借口燈光暗要換位置之說,很明顯就是蕭七娘怕蕭六娘再拿蕭如出氣,想將兩人隔開罷了。 刨除其他不看,蕭七娘確實稱得上善解人意,平日里在面上待蕭如也是極為溫和,從不居高臨下。當(dāng)然也說了是表面,蕭如很明白蕭七娘的意思,不過是想博得她的感激,想拉攏她罷了。 可是可能嗎?畢竟沒有人比蕭如更清楚這蕭七娘的真實面孔了。 …… 上一輩子的蕭七娘,還是眼前這個蕭七娘。 與這輩子不同,上輩子她的處境極好,樣貌出眾,清麗出塵,性格溫柔嫻靜,是長輩也是外人面前正宗的世家貴女。雖是比不上正兒八經(jīng)嫡出的蕭三娘,但比起蕭家的其他女兒要出類拔萃的多,至少對比起蕭家其他庶出的女兒來說,她一直算是一個值得人仰望的存在。 大房夫人崔氏出身清河崔氏,自有幾分大家的風(fēng)范。與其他房嫡母庶女姬妾勾心斗角不同,大房的姬妾庶女們俱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表面上處事公道,待大房的幾個庶女也極好,崔氏很清楚女兒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但掛在她的名下,以后若是出息了,受益的也是她。 尤其蕭七娘也當(dāng)?shù)闷鹚牧硌巯嗫矗瑸槿颂幨卤M皆不俗,一手妙筆丹青讓人為之贊嘆,又有一副好相貌,素來便是長輩們眼中的寵兒。 只有那么些許人明白蕭七娘內(nèi)里究竟是如何。 做戲做的久了,難免會露出狐貍尾巴來,家中只要與她有些親近娘子,下場盡皆不好。舉凡發(fā)生了什么事,都是別人做的,而蕭七娘卻是一直超然物外。 若是她真是超然物外還好,可這種例子發(fā)生的多了,誰又不是傻子。 蕭九娘說這人不是個善類,讓她離她遠(yuǎn)些。 蕭十娘便老老實實的聽了。 她知曉這個同胞jiejie素來胸有成算,也不是個無的放矢的人,既然如此說,自然有她的道理。蕭十娘雖是偶爾有不忿為何兩人同是一張面孔,但蕭九娘卻比她要拔尖得多,但好話她還是能聽懂的。 只是難免注意上對方,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 不過兩人終究沒什么牽扯,且她和蕭九娘一向?qū)Υ巳司炊h(yuǎn)之,所以雙方倒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年紀(jì)相當(dāng)?shù)慕忝脦兹?,盡皆到了要婚嫁的年紀(jì),為了婚事各種手段頻出,鬧出了許多齟齬,蕭七娘偽善的面孔才漸漸顯露出來。 不過此人到底是憑著隱藏得夠深,打了其他人一個猝不及防,得了一門好親事,在眾姐妹咬牙切齒中離開了蕭家。 之后再見也是一身榮華,至于榮華背后是什么,已經(jīng)沒有人去關(guān)注了。 …… 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到了時辰便有看守她們的仆婦前來熄燈并叮囑幾人休息,睡之前蕭六娘又鬧了一場。 不外乎是說床鋪不夠軟,被子不夠厚。 無法,看守幾人的仆婦只能又給她拿了兩床被褥過來,再要其他卻是沒了。 蕭如離蕭六娘遠(yuǎn)遠(yuǎn)的躺下,明明渾身疲累,卻是怎么也睡不著。 再度重活過來時候,是蕭如兩輩子最艱難的時刻,哪怕是上輩子瀕臨死境,也沒有感覺到這么難過。畢竟那個時候已經(jīng)知曉自己必死無疑,除了絕望恐懼痛苦,依舊還是絕望恐懼痛苦,然后在絕望恐懼痛苦中,緩緩合眼。 而重活回來,卻是她犯了錯獨自一人被遣回伶院。 蕭九娘呢? 蕭如并不是沒在伶院呆過,上輩子怎么也是呆了十多載才離開??稍谒嗄曛校诹嬖褐械纳顓s一直算得上是安然的,畢竟有個蕭九娘在前面護(hù)著她。 大囡要護(hù)著小囡,這是蕭如從小便有的認(rèn)知。畢竟作為同胞姐妹倆,明明是一胎出身的,卻是一個體健,一個體弱,一個可以活蹦亂跳甚至可以和阿娘習(xí)舞,一個卻只能老老實實呆在病床上,成日與湯藥為舞。 許多許多時候,小囡是羨慕大囡的,羨慕到嫉妒,為何明明兩人是同樣一張臉,她卻比她好? 這種想法經(jīng)常在她腦海中翻滾,卻總會悄悄沉淀下來,因為小囡發(fā)現(xiàn)這樣其實也不錯,她可以安然的躲在蕭九娘的身后,讓她一輩子護(hù)著。 那日小囡因蕭雪與蕭蓉的構(gòu)陷,被遣送回伶院,整個伶院都是轟動的。 本來以為一輩子翻不了身的兩姐妹,一個成了高高在上的主子,一個卻被逐了回來,依舊是那地位低下的賤奴之女。 其實伶院很多人對這件事并不意外,比起大囡,這個小囡要差得太多。能在伶院這種環(huán)境下生存的,大多都是明眼人,又怎么會看不出這姐妹二人詭異的相處模式。明明是一母同胞,一個豁出了性命掙扎求生,一個卻總是躲在親娘和jiejie身后扮柔弱。 有不少人感嘆那個月姬也真是,竟然那么養(yǎng)孩子,可誰叫小囡從小體弱呢?小時候險些活不下來,是月姬捧在手掌心里硬是把她一點點呵護(hù)長大的。而月姬也苦,cao心完小女兒,還要cao心大女兒,伶院里生存艱難,明里暗里那么多刁難,拖著兩個女兒,還要供著一個病秧子吃藥,她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對于小囡的被逐回來,伶院里是有同情的,但更多的卻是漠視。大家活著都不容易,誰又比誰命苦,且小囡被逐的原因也漸漸為許多人得知,竟是暗里坑害同族的姐妹,也活該她淪落至此。 早說了,九娘在伶院中樹敵眾多,早先便對小囡有遷怒,這番自然不遺余力的痛打落水狗。而這一切還不算完,靜園鬼魅之事將四房一名庶女蕭涵害的癡癡傻傻,也許對其他人來說,蕭涵和其親娘不足為懼,但對于伶院的人來說,對方只是抬抬手,便足夠?qū)ⅰ鹑恕蔚蒙蝗缢懒恕?/br> 蕭涵的親娘乃是四郎君的寵婢,能在四房那么混亂的環(huán)境中廝殺出來,且將女兒弄進(jìn)了甑選名單中,自然不是善茬。她原本指著女兒一朝出人頭地,哪知最后回來的卻是個被嚇得癡癡傻傻的女兒。心疼之余是憤怒,憤怒自然要招人泄恨了,而泄恨對象自是‘罪魁禍?zhǔn)住男∴铩?/br> 之后在伶院的日子,小囡過得很苦很難。 有人刻意指明了要為難她,誰敢出言相幫,尤其還是個明知道不會翻身的棄子。 伶院里不再供小囡吃白飯,讓她去大廚房幫忙打雜換得每日溫飽。燒火洗菜洗碗,所有苦累的雜活兒都堆到她頭上來,且日日吃不飽,還要遭受無休止的謾罵,甚至是偶爾的毆打。幸好小囡如今只是體弱,這么多年身子也養(yǎng)得差不多了,若不然恐怕早就被折騰沒命了。 蕭如重活回來,面臨的便是這樣一種局面。 她簡直想再去死一次,只可惜舍不得。 她想過許多辦法,均不能成,她甚是想過逃跑,可伶院是什么地方,平日里少不了有伶人想逃跑,自然看守甚嚴(yán)。且蕭如也不知能跑到哪兒去,她畢竟不是十歲的小囡,而是重活了一世的蕭十娘,很明白外面的世道對于一個稚齡女童來說意味著什么。 不一樣了,所有一切都不一樣了,到底是哪兒出了差錯? 蕭如甚至幻想過,蕭九娘會回來救她,畢竟兩人不是姐妹嗎,即使她惹了她生氣,可上輩子她也不是沒有惹她生氣過,她也俱都原諒她了,這一次她應(yīng)該也會原諒她吧?! 可這種肯定卻慢慢變成了不確定。 到底是哪兒出錯了呢? 蕭如苦苦的熬著,一日日盼望,又一日日失望。后來她終于認(rèn)清現(xiàn)實,蕭九娘不要她這個meimei了,她只能自救。 可她該如何自救呢? 上輩子似乎所有風(fēng)吹雨打都到不了自己面前來,即使偶爾有波瀾,也俱都被蕭九娘解決了。 蕭如安然太久,她幾乎沒有碰到過任何艱難處境,蕭家里的明刀暗槍俱被蕭九娘擋在了外面,上輩子同是姐妹的大家都在爭搶婚事,蕭九娘已經(jīng)幫她提前籌謀好了。出嫁后,也是過了一段時間的安穩(wěn)日子,哪知夫君逝世,夫家對她意見很大,暗里說她克夫,但明面上卻是礙著蕭九娘不敢刁難她。之后守寡的日子實在難熬,九娘便將她接到了王家。 甚至哪怕最后她親手害了自己的jiejie,依仗的也全然不是自己的本事。不過是同一張臉,不過是王家上下早已對九娘不忿,不過是她趁虛而入在九娘眼皮子底下勾搭了王四郎,然后利用了其中很多的矛盾…… 這是上輩子蕭如臨死之前的認(rèn)知,若是換著沒死之前的她,是絕不會認(rèn)為自己不如蕭九娘的??伤肋^一次的她,不得不承認(rèn)這一切。 “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這句蕭九娘的臨終之言,一直讓蕭如膽戰(zhàn)心驚。 后來狗主人果然來了,天便黑了。 …… 那人說的很對—— “……你算什么呢?你不過是躲在她背后的一只老鼠……” …… 蕭如想了很久很久,她若是想離開伶院,唯一的辦法便只有與虎謀皮。 蕭九娘的死對頭朝霞郡主恨她入骨,她只有利用這一點,才能離開這里。 活著,這是蕭如離開伶院之時,唯一的想法。 所以她順應(yīng)嫡母朝霞郡主的一切手段,嫡母想害蕭九娘,她便去做槍使,嫡母讓她做什么,她便去做什么,只有這樣她才能換回安穩(wěn)的一席之地。即使每日她都生活在朝霞郡主與蕭六娘的打罵之中。 她裝得凄凄哀哀非常可憐,想讓阿爹覺得蕭九娘沒有姐妹親情??上н@種手段太差,又怎么能對付得了上輩子幾乎橫掃整個蕭家內(nèi)宅的蕭九娘呢? 其實示弱的同時,蕭如也是想讓蕭九娘原諒自己的。若是能有這個親jiejie的庇護(hù),她便能擺脫那對惡鬼母女,可是蕭九娘卻宛如換了個人似的,對她置之不理。 蕭九娘,你真狠! 你上輩子真是真心實意待小囡嗎?恐怕不是,你不過是在炫耀自己的本事,不過是養(yǎng)了一只讓你付出多余同情心的寵物罷了,畢竟你是那么的孤單,身邊除了那些婢女,你連一個親人朋友都沒有……你要的是順從,要的是絕然的高高在上。瞧瞧,同母姐妹不過是口角一二,你便視自己親生meimei為棄子…… 即使內(nèi)心深處是不忿的,蕭如也不敢顯露出來。 經(jīng)歷了上輩子的一切,她對蕭九娘有一種埋藏在骨子里的懼怕,她更懼怕她身后那個人。 這一世,那兩人果然又糾纏去了一起,與上輩子不同,這輩子那個人甚至車馬放明為其撐腰。 她惹不起那個人,她不想死! 每每想到上輩子自己臨死之前的遭遇,蕭如便不寒而栗。